沈如晚一怔。

    “你是……”她像是恍然，又像是難以置信。

    傀儡卻不等她說下去，一股腦地問，“我以為我是她，我有她的記憶，可為什么我還是不是她？”

    沈如晚默然。

    她不再說話了，只是忽而用一種很溫煦而含著憐意的目光望著傀儡。

    “沈晴諳不是我的名字，我叫什么名字？我沒有名字?！笨苷刈谀抢?，“……我沒有名字。”

    沈如晚什么都明白了。

    她沉默了片刻，伸出手，輕輕撫在傀儡的鬢邊，“誰說你沒有名字？你的名字不是叫小情嗎？”

    傀儡用一種望著世間本不存在的事物般的目光直直地看著沈如晚。

    “小情。”她喃喃，“對，我叫小情。”

    她忽而像是得到修士傳說里“醍醐灌頂”般的機(jī)緣，一瞬間什么都清明：她本能逃避、見到沈如晚下意識(shí)就跑、用盡全力不愿被追上的東西究竟是什么——

    是她自己。

    “是‘我’?！彼卣f。

    傀儡抬起頭，眼里忽而閃過從未有過的光彩，那一瞬沒有人會(huì)懷疑這具身軀里也藏著一個(gè)鮮活的靈魂。

    “我真的是沈晴諳嗎？”她問，沒有等沈如晚的回答，忽而微微笑了起來，自己回答，“我不是?！?/br>
    沈如晚始料未及，輕輕地“哎”了一聲，就見眼前人忽而像是一具木偶陡然失去了控制，猛然僵硬在原地，眼底似模似樣的神智一瞬消逝，變成魚目般呆板的模樣，僵硬地坐在對面，再也沒有一點(diǎn)動(dòng)作。

    而那副屬于沈晴諳的面孔，也忽而一番幻化，露出了那張沈如晚曾在堯皇城的見過的臉。

    是這具傀儡原本的臉。

    也是……屬于“小情”的臉。

    從前還在東儀島的時(shí)候，曲不詢說過：傀儡以一滴血為媒，能學(xué)人語、解人意，似人而非人，竊來本尊三分記憶，鸚鵡學(xué)舌，卻終究不是人。

    傀儡是不能被問及“你真的是她嗎”這樣的問題的，就如東儀島幻化成章清昱的那個(gè)傀儡，也被她一問之下僵死了。

    可這一次，問起這個(gè)問題的并不是沈如晚。

    傀儡……竟然會(huì)問起自己這樣的問題嗎？

    沈如晚怔怔地站在那里。

    她站在那半晌，不知怎么的竟想起當(dāng)初在東儀島時(shí)和曲不詢的對話來。

    “你這么說，仿佛這傀儡亦有生命和靈魂一般。始知人之為人，先識(shí)己?！?/br>
    “道法玄妙，造化萬千，或許在那短短三個(gè)時(shí)辰里，亦有羈旅魂靈駐足?！?/br>
    “譬如蜉蝣，朝生暮死，誰又能說不是完整一生？”

    第121章 欲買桂花同載酒（六）

    曲不詢見到她時(shí), 沈如晚正怔怔出神。

    “你說，傀儡也會(huì)有意識(shí)嗎？”她低低地問，像是在問他, 又像是在自言自語。

    曲不詢沒料到她會(huì)問這個(gè), 怔了一下, 瞥了一眼地上一動(dòng)不動(dòng)的傀儡，“聽起來, 你方才似乎見到了什么奇異之事？”

    沈如晚緊緊皺著眉, “方才，她自己問自己究竟是誰?！?/br>
    曲不詢不由挑眉。

    他比沈如晚更了解這傀儡的特性, 只這一句便明白沈如晚方才見到事究竟何等奇異，莫說旁人了，只怕就連童照辛這個(gè)親手做出傀儡的人也絕不可能想象到。

    “萬物有靈, 原來是真的?！彼麊∪辉S久, 忽而低聲慨嘆。

    世上有飛禽走獸開智成妖，花木器具開智成精, 山川河谷凝靈為怪，誰也不會(huì)覺得有什么不對勁, 可傀儡分明也是鍛造而生的法寶, 卻誰也沒想過它也會(huì)生出靈智——傀儡本就是為主人的心意而生的東西，倘若生了靈智，還要這傀儡有什么用？

    可偏偏有些精怪的誕生，從來不是為了旁人有用。

    只是，無論是對傀儡的主人，還是傀儡本身, 這突生的靈智都是一場災(zāi)難, 沒有誰期待過, 可世事從不由人意，偏偏就這么發(fā)生了。

    沈如晚垂眸望著那張屬于“小情”的臉，不知是什么滋味地說，“若我見了寧聽瀾，告訴他，這具傀儡生出了靈智，是自己選擇湮滅的，只怕他甚至不會(huì)信，只以為我是在奚落他。”

    寧聽瀾那樣的人，永遠(yuǎn)不會(huì)信一具傀儡會(huì)有靈智的，他寧愿相信是她看破了傀儡的破綻，一口道出了致命問題、讓傀儡顯了原型。

    倘若她對寧聽瀾說實(shí)話，只怕他還會(huì)當(dāng)作她心懷怨念的譏諷。

    想到此處，沈如晚忽而又生出惘然來：從前她執(zhí)碎嬰劍、聽寧聽瀾調(diào)度時(shí)，在寧聽瀾的心里，她是否也如小情一般，都是一個(gè)不可能生出靈智的傀儡呢？

    有靈與無靈，修士或是傀儡，竟好似沒有半點(diǎn)差別。

    曲不詢看她蹙眉，忽而伸出手來，在她額前輕輕地敲了一敲，“又在愁什么？如今你幡然醒悟，查明了真相，眼看就要大仇得報(bào)，寧聽瀾也只好拿你堂姐的線索誘惑你，怎么看都該由寧聽瀾皺眉吧？”

    “贏家就該意氣風(fēng)發(fā)，讓輸家去蹙眉嘆氣?！彼f，“不然，豈不如錦衣夜行？”

    “沈如晚，”曲不詢鄭重其事，“你要是再愁眉苦臉，你可就虧大了。”

    沈如晚被他這通歪理說得想笑。

    “照你這么說，寧聽瀾現(xiàn)在笑一次，我就虧一點(diǎn)？”她反問，“那他要是笑口常開，我豈不是虧得什么都不剩了？”

    曲不詢見她展顏，微勾唇角，聳了聳肩，隨口說，“所以我們就是去讓他笑不出來的?！?/br>
    沈如晚益發(fā)好笑。

    她微微搖頭，俯身要將那傀儡抱起。

    傀儡入手很輕，大約只有常人三分之一的重量，就連凡人也能輕易抱起來，更不必提沈如晚這樣的丹成修士了。

    她把傀儡抱了起來，卻聽見一聲飾物墜地般的輕響，垂眸望去，卻是一怔——

    從傀儡身上掉落在草叢里的，竟是兩枚扣在一起的同心環(huán)，樣式精巧，看起來有些陌生，卻又隱約眼熟。

    沈如晚心生預(yù)感，頓了一下，俯身拾起那兩枚扣在一起的同心環(huán)，凝神一望，只見那同心環(huán)上刻著兩排全然相同的小字：

    天意憐幽草，人間重晚晴。

    她怔怔地拈著那兩枚同心環(huán)，忽而什么話也說不出。

    “怎么？”曲不詢看她怔在那里，不由微微皺眉，偏頭望了一眼那同心環(huán)，也是一怔，“這是……你和你堂姐一起定制的那對同心環(huán)？怎么會(huì)在這傀儡身上？”

    沈如晚也不明白。

    先前她聽同心坊的掌柜說有人取走了這對同心環(huán)，欣喜之下便以為取走同心環(huán)的人是七姐，如今卻知道小情并不是七姐，沒理由專程去取這對并不重要的同心環(huán)。

    她像是忽而生了魔障，忍不住反反復(fù)復(fù)去想：“小情”到最后也說自己不是沈晴諳，又究竟為什么會(huì)去取這對同心環(huán)？

    這是不是意味著，即使“小情”不愿承認(rèn)自己是沈晴諳，可終究還是伴著沈晴諳的記憶，承載了七姐的情感？

    所以即使傀儡生出詰問、即使記憶不全性情有別，可當(dāng)“小情”來到堯皇城，路過同心坊的那一刻，仍然不由自主地被沈晴諳的情感所影響，走進(jìn)了那座與她并不相干的鋪?zhàn)?，取了一對并無多少價(jià)值的同心環(huán)。

    取走同心環(huán)需要拿出當(dāng)年的憑證，“小情”又究竟是從多久之前便被這一個(gè)繼承自沈晴諳的心念所驅(qū)使，才能在傀儡茫茫的本能下找到那張憑據(jù)，最終走進(jìn)同心坊？

    這一系列行為毫無傀儡主人的指令，全靠一股自記憶而來的情感驅(qū)使，完全是與傀儡本能相悖的，又得是多深的情感，才撐得起這長年累月的意念？

    沈如晚攥著那對同心環(huán)，心念萬千，復(fù)雜到極致，什么也說不出。

    “可我還是不明白?！彼p輕說，“既然她不是不在乎，當(dāng)年又為什么連個(gè)選擇也不給我呢？”

    為什么沈晴諳要騙她？為什么不給她一點(diǎn)選擇的余地？為什么要那么絕情地把她逼到絕境？

    曲不詢凝神看她許久。

    他伸出手來，輕輕一喟，撫了撫她鬢角，“也許是她太了解你了，知道你一定不會(huì)贊同她的選擇，她不想和你分道揚(yáng)鑣，所以想逼一逼你，以為這樣既能讓你妥協(xié)?！?/br>
    沈如晚偏像是較真一樣問，“可她若真把我當(dāng)朋友、姐妹，怎么會(huì)這么對我？”

    曲不詢垂首，額頭和她相抵，從咫尺間凝視她的眼眸，“有時(shí)候，越是關(guān)系親近，越是肆無忌憚，因?yàn)橛惺褵o恐，覺得彼此情誼深厚，再怎么傷害也不會(huì)分開。”

    沈如晚怔在那里。

    “不必再去想這些了。”曲不詢撫著她鬢角的手微微用力，語氣篤定而平和，“往事已是往事，向前看?！?/br>
    沈如晚抿了抿唇，拈著那對同心環(huán)，半晌微微點(diǎn)了一下頭。

    曲不詢很淡地笑了一下。

    他凝神望著沈如晚，出神了片刻，終歸沒有問她，倘若寧聽瀾當(dāng)真用沈晴諳的線索來誘惑她，她又會(huì)怎么去選。

    他只是嘆了口氣，忽而說點(diǎn)無厘頭的話，“我在想，當(dāng)初我們還不認(rèn)識(shí)的時(shí)候，若我不小心得罪了你堂姐，恐怕你立馬就要揮淚斬情絲了?！?/br>
    沈如晚聽他說不著調(diào)的話，忍不住瞪他，“你沒事又為什么要得罪她？”

    曲不詢嘖了一聲。

    “我只是隨口一說，就得了沈師妹冷眼?！彼b模作樣地嘆了口氣，“果然，沈師妹絕不是重色輕友的人，師兄也不過是隨意喜歡一番，當(dāng)不得真?！?/br>
    沈如晚輕輕踢了他一下。

    曲不詢作勢要躲，可半點(diǎn)沒有躲的意思，仍站在原地，笑意斐然。

    沈如晚對上他沉凝的目光，不知怎么的又微微翹起唇角，偏開頭，耳垂一點(diǎn)微紅。

    可偏偏她嘴上卻要說，“你知道就好。”

    曲不詢低低笑了。

    春日芳菲，林下蕭蕭，韶光正好，十年流光暗度，到頭來，仍是佳期如夢。

    離開蓬山附國境內(nèi)，便是茫茫忘愁海，海上青鳥斜飛，波濤無窮。

    蓬山有一項(xiàng)規(guī)矩，所有新入門的弟子都要在忘愁海上擺渡入宗，到達(dá)渡口，方算是拜入了宗門。

    旁人初聽這條規(guī)矩，要么驚嘆，要么皺眉。

    “那我要是在海上分不清方位，永遠(yuǎn)也到不了渡口，這可怎么辦啊？”陳獻(xiàn)聽說這條規(guī)矩，憂心忡忡地說，“難道我就在忘愁海上漂十年？”

    楚瑤光竟也難得贊成陳獻(xiàn)的發(fā)問，“雖說漂上十年未免太夸張了，可這規(guī)矩確實(shí)有些叫人作難?！?/br>
    曲不詢懶洋洋地坐在渡船頭，回頭望這兩個(gè)別宗弟子，語氣閑散，“那可真是說不準(zhǔn)啊，要是陳獻(xiàn)被放在忘愁海上，還真有可能漂上十年。”

    陳獻(xiàn)信以為真，“真的會(huì)漂那么久？十年？豈不是要在忘愁海上餓死了？”

    曲不詢忽悠小朋友連眼睛都不眨一下，“大道無情，人各有命，日后仙途上坎坷多的是，倘若連忘愁海這一關(guān)也過不去，又能談什么仙緣？”

    陳獻(xiàn)驚得瞪大眼睛，“這……這未免也太無情了?！?/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