殺過的白月光來找我了 第103節(jié)
不忍心,所以不看,但還是會給他們種下七夜白。 只憑這樣可笑的不忍,他們又憑什么覺得他和翁拂那樣的人不一樣? 他和翁拂、白飛曇其實(shí)都是一樣的,只是他用軟弱來矯飾殘忍。 “這是你第一次種下七夜白,對吧?”陳緣深輕聲問少年。 少年點(diǎn)點(diǎn)頭。 “疼嗎?”陳緣深問,但他其實(shí)知道答案。 在過去的日日夜夜里,他從無數(shù)個和少年命運(yùn)相似的藥人身上得到答案。 “還好,就是偶爾覺得渾身發(fā)麻,畢竟是有花莖在經(jīng)脈里生長嘛。”其實(shí)少年根本不知道七夜白的生長原理,只是從別的藥人那里得到人云亦云的說法,“幸好,沒有特別痛苦,死得也挺快的?!?/br> 陳緣深的身形顫抖了一下。 不是每個人都能和少年這樣滿不在乎又灑脫,他見過無數(shù)在咒罵和絕望里死去的藥人,還有更多行尸走rou。 “你還有親人在找你吧?”他問少年。 少年愣住了,在那雙已如死灰般的眼睛里又終于升起一點(diǎn)痛苦。 “那又怎么樣呢?”少年說,“就讓他們以為我在外面漂泊快活樂不思蜀好了,反正他們也不見得有多在乎我?!?/br> 陳緣深想,當(dāng)一個人這么說的時候,被提起的人是否真的在乎他或許不確定,可這個說話的人自己一定非常在乎對方。 他經(jīng)不住去想那個可能在遠(yuǎn)方瘋狂尋找少年的人,也許是個有些年紀(jì)的女修,也或許是個滿臉焦躁的中年男人,尋遍碧落黃泉,也找不到這個被困在峰巒內(nèi)的人。 這是一種很不妙的聯(lián)想,陳緣深自己心里清楚,他不能太共情這些藥人,哪怕他走進(jìn)這道曜石門時本就打算解救他們,但幫助并不一定要共情。 他知道自己的性格有多怯懦,又有多容易痛苦,藥人們的情緒和經(jīng)歷會把他整個人都壓垮,最可悲的是他無能為力,除了痛苦之外,什么也得不到。 可認(rèn)知和行為是兩回事,即使陳緣深不斷在心里告誡自己不要再去聯(lián)想,那些影像也還是源源不斷地從他腦海里冒出來,連帶著很多年里他淡忘的、早已經(jīng)死去的人一起,把他淹沒。 陳緣深用力深吸一口氣,“你——” 他還沒說什么,少年忽然說,“陳先生,我是不是要開花了?” 少年的嘴巴忽然張得很大很大,幾乎像是要把上下牙齒徹底分開一般,不親眼見證的人很難想象一個人的嘴竟然能張大到這種程度,像是一個不見底的深淵。 在這黑洞洞的深淵里,花枝悠悠地伸了出來,細(xì)小的花苞還合攏著,可是沒兩個呼吸便慢慢綻放開來。 陳緣深又見到了月光。 皎潔的、冰冷的、美到眩目的月光。 從骨鯁和血rou里開出的花。 少年痛苦地身不由主,可眼睛也瞪大了,凝望著這片從他血rou里生出的清輝。 他的手顫抖著,慢慢地伸到少年的面前,像曾經(jīng)做過千百次的那樣,將那朵月光一樣的花摘了下來。 少年口中的花枝慢慢收了回去,轉(zhuǎn)眼消失了。 月光也消失,室內(nèi)重新變得黯淡了,只剩下他掌心的花。 為了防止藥人想不開自盡,他們給每個藥人戴上了禁制,少年神容枯槁,表情痛苦,像是站不穩(wěn)一般靠在墻壁上,可目光還落在陳緣深的手上,像是厭恨,又像是好奇——那種人見到奇異寶物時本能的好奇。 陳緣深攥著那朵花,他的手微微顫抖了一會兒。 下一瞬,他在少年驚愕的眼神里,如同很多年前、他剛剛接觸七夜白、還懷有改良這種奇花的雄心壯志時那樣,一把將那朵花塞進(jìn)了少年的口中。 “走吧?!彼f,“回家?!?/br> 少年幾乎以為陳緣深是在說夢話,“回家?我怎么出去???” 陳緣深從懷里掏出一個鏡匣。 “這東西是我從一個……朋友那里得來的?!彼f,“只要有這個東西在,翁拂就不能探查到這里的情況,我給你們解開禁制,你們想辦法逃吧?!?/br> 這個密道被施加了隔絕飛行遁法的陣法,但,都是修士,只要擺脫了禁制的束縛、不被查探到行蹤,無論是強(qiáng)行掘開一條峰內(nèi)的路,還是用上什么土遁術(shù)、水遁術(shù),總能逃走的吧? “我沒什么本事,只能幫你們到這一步。”陳緣深輕聲說,“小心點(diǎn),用力跑,別被抓回來了。” 少年瞪大了眼睛,幾乎是下意識地問,“為什么以前你沒有……” 為什么以前陳緣深沒這么做? 陳緣深笑了起來,好像很荒唐。 “因?yàn)槿绻也贿@么做,會有另一個人過來。”他說,“那還是我自己來吧,她幫我做的事已經(jīng)夠多了?!?/br> 少年沒懂,可他聽出了陳緣深似乎早就有辦法解救他們,卻一直拖延著不愿意,直到現(xiàn)在才不得不行動。 不知怎么的,明明先前也覺得陳先生是不得已,可這一刻,少年心底卻浮現(xiàn)出一種本能的怨恨來。 如果能救他們,為什么不早一點(diǎn)來救? 這一抹厭恨在目光里顯露無疑。 陳緣深張了張口,又閉上。 “走吧?!彼魺o其事地說,好像沒看出少年忽然浮現(xiàn)的怨恨,“我必須留在這里,用靈力催動這個鏡匣,才能掩蓋翁拂的探查,我給你們斷后,你們走吧?!?/br> 少年又看了他一眼,像是想要說點(diǎn)什么,可最后什么也沒說,轉(zhuǎn)身走了。 陳緣深站在那里,他催動著靈力,一處處走過,找到每一個藥人,有些人已經(jīng)種下了兩朵七夜白,隨時都會開花,死期將至,可是即使是這樣,當(dāng)他們聽說能從這里逃出去的時候,再死灰般的眼睛也閃現(xiàn)出光彩。 哪怕只是出去一天、一個時辰、一個呼吸,也不算徒勞無功。 有人出去的時候給了陳緣深一巴掌——真的很奇怪,在這些人得知他們能出去之前,對他其實(shí)是很溫和的??善窃谒人麄兂鋈サ臅r候,厭恨重新出現(xiàn)了。 是他應(yīng)得的。 那些信任、依賴,才是不屬于他、被他無疑竊取的東西。 陳緣深托著鏡匣站在那里。 他半邊臉有點(diǎn)發(fā)腫,可他也不是很在乎。 他只是很認(rèn)真地望著掌心。 那是一個嶄新的鏡匣。 新得仿佛剛剛被鍛造出來還不超過半個月。 一陣劇烈的痛楚忽然從他心口迸發(fā),一瞬間便奪走他所有的力氣,陳緣深構(gòu)不成一點(diǎn)掙扎地摔倒在地上,劇烈地抽搐著,滿地打滾,鏡匣從他手里掉落,“啪”地摔得粉碎。 * 為什么蓬山十八閣,劍閣永遠(yuǎn)是第一閣? 這浩浩神州有那么多修士,又憑什么讓劍修稱最強(qiáng)? 從前翁拂和盧玄晟心里沒有答案,可當(dāng)沉冷的劍鋒勢沉如岳,劍開云生,這答案好像忽然便浮出了水面。 “你也是蓬山弟子吧?”盧玄晟沉著臉問,“這蓬山劍法的痕跡是抹不掉的,可我從未聽說過蓬山有你這樣一個劍修?!?/br> 盧玄晟十幾歲便在神州挑戰(zhàn)各路強(qiáng)者,常常是傲氣狂放,誰也不放在眼里,從來沒有想過有這么一天會遇到這樣一個劍修,即使他和手持上代山鬼元靈的翁拂聯(lián)手,竟也不落下風(fēng)。 這……就算是蓬山掌教親至,也未必能做到吧? 雖然盧玄晟一向極度敬重寧聽瀾,可也清楚寧聽瀾這些年忙于蓬山事務(wù),再加上年紀(jì)也漸向遲暮,實(shí)力并未有多少精進(jìn)。 話又說回來,即使寧聽瀾多年毫無存進(jìn),也是神州當(dāng)之無愧的絕代高手。 否則,盧玄晟這樣的脾氣,又怎么會尊崇他? “你看起來年紀(jì)也不大?!北R玄晟在交手間隙打量著曲不詢,這是個劍眉星目、容貌英挺的青年,卻沒有那種年輕人的跳脫和輕浮,眼神沉凝,頗有種沉冷厚重之感,盧玄晟見過的人太多,一眼就能看出這個對手一定經(jīng)驗(yàn)極度豐富,絕非等閑。 盧玄晟試探起對方的跟腳,“蓬山近些年的新晉弟子我也了解過,從來沒聽說過你,但看你的實(shí)力,只怕現(xiàn)在蓬山最有名的幾個劍修弟子連給你做徒弟都不配——非要說起來,只怕連當(dāng)初聲名大噪的前任首徒長孫寒也比不上你吧?” “怪了?!北R玄晟說,“有你這樣的弟子在,蓬山劍閣究竟是怎么舍得讓那個長孫寒專美于前的?” 他一面說著,一面轉(zhuǎn)頭朝翁拂看去,朝這個他平日里看不上的搭檔使了個眼色。 原先還打算收斂一些,可眼看著這甕中鱉竟是尾金鯉,一遇風(fēng)云便化龍,再顧忌下去,只怕事情反倒要糟。 翁拂手里也托著一方鏡匣,那里封存著上代山鬼的元靈,供他驅(qū)使,令這個尚未結(jié)丹的修士在這座擎天峰巒中有了更勝丹成修士的強(qiáng)大力量。 他望見盧玄晟的眼神,不由微微皺了皺眉頭,他和盧玄晟、白飛曇都不一樣,他是這座山莊里唯一真正受到信任的人,也是最最看重這些七夜白的人。 之前翁拂拿著這鏡匣,出手時縱是點(diǎn)到為止,他們本來對靈女峰的改動便已經(jīng)夠大的了,再任意取用力量斗法,只怕稍有不慎便會讓靈女峰動搖甚至崩塌。 靈女峰崩塌會影響到整個北地,翁拂半點(diǎn)也不在乎,可他在乎這靈女峰中藏著的藥人,那都是一朵朵七夜白,數(shù)不清的金錢,救之不及,那便全都打水漂了。 可盧玄晟的考量也沒錯,對手的實(shí)力遠(yuǎn)超預(yù)計(jì),只能順勢而為,到了這一步,哪怕葬送這一批藥人,也不能讓眼前這人活著離開。 翁拂想到這里,微不可察地頷首。 他瘋狂催動靈氣,御使著手中微顯陳舊的鏡匣。 群峰轟鳴,峰巒遙響。 如同是數(shù)千里山川一齊發(fā)出怒吼,聲震寰宇。 這狹窄的甬道本就因?yàn)榉讲诺亩贩ǘН彴倏?,此刻在這劇烈的震顫中,竟然直接崩塌了。 曲不詢的神色終于變了。 他皺起眉,眼神冰冷,“窮極鐘神山之力,動搖靈女峰,會致使山巒崩摧,北天之極一旦崩塌,整個北地都將生靈涂炭,你們不在乎幾個藥人的性命也就罷了,如今竟連整個北地的人命也不放在心里了嗎?” “千家萬戶,當(dāng)真就沒有一處和你們有關(guān)嗎?” 翁拂托著那陳舊的鏡匣,無形的浩蕩靈氣在他周身盤旋,如同水龍環(huán)伺,將他襯托如這一方天極的唯一神祇。 “那也是他們的命!”他在狂風(fēng)呼嘯里大笑起來,“劍修啊劍修,都說論殺伐你們劍修天下第一,為什么?我偏不認(rèn)——再強(qiáng)的劍修,又怎么比得上這一座擎天之峰?” 山巒崩摧。 辨不清的尖叫聲和驚慌的叫喊聲從四面八方響起,融匯在山巒崩毀的巨響中,幾乎聽不真切,就像是鮮活的生命在浩蕩的山巒中也微小到難以估量,全都被淹沒。 曲不詢神色也沉冷了下去。 “真是喪心病狂?!彼Z氣冰冷。 他握著那把鋒芒凌銳的重劍,在崩塌的山石和紛亂的嘈雜里慢慢地說,“可惜了,我徒弟不在這兒,否則我還能順便教教徒弟?!?/br> 劍光從無形處綻然而生,渾然天成,雄渾冷銳,在這一座地崩山摧的峰巒面前竟毫不落下風(fēng),巍巍然,竟讓人產(chǎn)生出一種幻覺,仿佛那劍光也如一座威不可撼的峰岳山巒,比真正的峰巒更無可動搖,讓人無端生出不可望其項(xiàng)背之感。 歲月山海動不得它,宵小邪妄動不了它,天地瀚瀚,它也亙古不滅。 “你問為什么?沒有為什么?!鼻辉兡坏溃皠π薜膭δ軘厝藬匮?,當(dāng)然也能斬天地鬼神?!?/br> 劍光所到,搖山撼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