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以呢？”過了好一會兒，他才有點不耐煩地開口，只留給她一個后腦勺，聲音聽起來還是那么懶散不羈，“你這是在暗示我，你要干掉世界上每一個劍修嗎？”

    沈如晚垂下手，看了他一會兒。

    “忽然想起故人，一點感慨罷了?！彼裏o波無瀾地說，“你愛怎么理解，就怎么理解，無所謂?！?/br>
    她說完，轉(zhuǎn)身就往山上走，章清昱連忙提著木桶吃力地跟上，沈如晚頭也不回，微微抬手，靈力微動，章清昱便覺手里的木桶輕飄飄浮了起來，半點也沒有方才的費勁了。

    曲不詢?nèi)噪p手交握抱在腦后，動也不動一下地直直盯著遠處浩浩湯湯的湖水，仿佛那千頃碧波里有什么讓人挪不開目光的奇異魅力。

    直到沈如晚重新踏上山道，將要遠去，他忽然又開口。

    “喂，”他大聲問，“你剛才說的那個倒霉蛋，他叫什么名字啊？”

    沈如晚微微偏頭，腳步一頓。

    她垂著眼瞼，眼睫也微微顫動，沉默，但過了一會兒，又像是根本沒聽見他的問題一樣，回過頭，繼續(xù)往山上去了。

    曲不詢面無表情地仰躺在山石上，刺眼的陽光透過樹蔭照在他臉上，投下雜亂莫測的陰影。

    *

    “沈jiejie，原來……曲大哥也是一位仙君啊？”章清昱跟在沈如晚后面，走了大半段，山頂就在眼前了，這才斟酌著用詞開口，“我們原來都以為他只是身手很好?！?/br>
    曲不詢在東儀島上的這段日子里，表現(xiàn)得一直都很好相處，沒有半點異人甚至修仙者的高傲，包括把曲不詢請來做客的章大少，也一直都以為前者只是一位武藝很好的游俠劍客。

    “劍修就是這樣，除了身手好，也沒什么不同尋常的?！鄙蛉缤砻鏌o表情，“你們的判斷也沒錯?！?/br>
    章清昱哭笑不得，“沈jiejie你也用劍??？”

    這話不就把沈如晚自己也埋汰了？倒也沒必要這么用力埋汰吧？

    “我用劍，但我不是劍修?！鄙蛉缤砑m正，“我是法修，劍修從修行根本上就和我不同。我學(xué)法術(shù)，劍只是我的工具，術(shù)法才是根本。劍修講究以命入劍，修成一顆鋒銳無匹的劍心，方能所向披靡。”

    尋常修士用劍，根本無法和劍修相提并論。

    劍修是真正把所有修行都放在斗法和殺人之上的亡命之徒。

    “那這么說來，劍修在仙人們中，應(yīng)當是人人畏懼了？”章清昱問她。

    那也不至于，修仙界還是有秩序和道德的，劍修也不會胡亂殺人，修仙界也不會容許出現(xiàn)這種情況。當年長孫寒突然墮魔，滅人滿門，立馬就被蓬山下令通緝，格殺勿論，再怎么天賦卓絕、實力強勁，最終也要伏誅。

    “如果單憑實力就能隨意殺人，那大家都去做劍修了，誰還費那么大功夫煉丹煉器，搶一搶不就得了？”沈如晚慢慢地說，“很多修士并不擅長斗法，實力也并不強勁，但正因為有他們的存在，修仙界才能安穩(wěn)地綿延下去。”

    那些能創(chuàng)造而非只會毀滅和剝奪的人，才是修仙界真正的基石。

    這是沈如晚用了很多年，走了很多彎路，才慢慢領(lǐng)悟的道理。

    所以劍修雖強，在修仙界的地位也就普普通通，如沈如晚這種精通木行道法、極其擅長培育靈植的修士，才是真正到哪都吃得開。

    她雖然對劍情有所鐘，但對自己的看家本事也是真心熱愛。

    章清昱聽得半懂不懂，又有些疑惑，先前沈如晚說她不是劍修，比不上真正的劍修那么強大，但之前她又對曲不詢說過，她最崇拜的劍修也死在她的劍下。

    這難道是意味著……沈如晚的實力已經(jīng)到了能無視劍修和普通修士用劍的鴻溝，強行碾壓的程度？

    “我沒你想得那么厲害。”沈如晚仿佛能洞察章清昱的心思，神情很淡，莫名有種幾乎不會在她臉上浮現(xiàn)的疲倦，慢慢地說著，“我當年……也算勝之不武?！?/br>
    她微微闔眸，鼻息間仿佛又從記憶里偷來那抹不去的血腥氣。

    此去經(jīng)年，長孫師兄竟也已經(jīng)死了十年了。

    想到這里，最終又是幽幽一嘆。

    她不由又抬手，看纖細白皙的掌心橫斷的掌紋，在心里輕輕問自己：你還握得住劍嗎？

    問題既出，便知往日執(zhí)念從未消解，魔障重生。

    從前離開蓬山時，她曾以為她永遠都不會再回修仙界，此后十年從未懷疑。

    可當她站在這里問自己這個問題的時候，沈如晚莫名有種預(yù)感，有那么一天，她一定會回去的，為她所有塵封的疑問開釋。

    沈如晚凝視著自己的掌紋，神色漠然，默默地想，握得住要握，握不住，也要握。

    登上山頂，遠天鄔仙湖水天一色躍然眼前，視野開闊，讓人心曠神怡，章清昱匆匆拎著木桶去給忙著修龍王廟的島民們分綠豆湯。

    說來也實在是奇怪，在章清昱手里輕飄飄的木桶，被島民們一接過去，立馬就重得向下猛然一沉，接桶的島民看章清昱拎著輕輕松松，以為不重，險些沒反應(yīng)過來，差一點就要把木桶從手里摔出去。

    “真是奇了怪了，這么沉的桶，你怎么就拿得這么輕松？”島民驚魂未定，看著章清昱臉不紅氣不喘的輕松模樣直嘀咕，“難道我力氣沒你大？”

    章清昱余光望向正遠眺湖光水色的沈如晚，抿唇，禮貌一笑，沒接話。

    她一向拘謹客氣，就算不搭腔也很正常，島民也沒把這事放在心上，抱怨兩句就提著木桶和同伴們湊在一起，桶里配了一把大勺，一人一口，輪流喝得干干凈凈。

    “現(xiàn)在龍王廟還只有個雛形，按照鴉道長的估算，谷雨前是肯定不能完工了?！闭虑尻抛叩缴蛉缤砩磉?，有點遺憾地說，“沈jiejie你好不容易來一次，要是能看看完工后的樣子就好了?！?/br>
    沈如晚也不湊近，只是遠遠地打量目前龍王廟的雛形。

    寺廟往往大同小異，并不離奇，就連修建者們的心愿也萬變不離其宗。

    眼前的龍王廟，除了剛剛架起的輪廓外，幾乎沒有一點值得人多看一眼的地方，壓根看不出就是這座廟讓整個東儀島風(fēng)水都為之改變，差點連多年祭祀時用的朱顏花都不能如時盛開。

    “你們島上請來的這位鴉道長，還挺有精神的?！鄙蛉缤硪馕赌馗锌?。

    真是會來事，太能瞎折騰了。

    章清昱沒懂她話里隱藏的含義，聞言只是靦腆地笑了一下，“大兄很是推崇鴉道長的本事，一直說鴉道長是真正有大見識、大神通的奇人，距離升仙得道也不過差點機緣罷了。”

    這話如果單單說給別人聽，仿佛也沒什么問題，但叫沈如晚這樣的修仙者聽見了，莫名就有種離譜的好笑，明明真正的修仙者已經(jīng)在章大少眼前了，他卻根本沒放在心上，只是不得罪而已，轉(zhuǎn)頭巴巴地推崇一個所謂快要升仙的奇人。

    人永遠愿意相信自己相信的東西，無論那是否真實靠譜，章大少承認沈如晚確實有點奇異，但就是更愿意相信鴉道長。

    “其實大兄這么做，也不是有多信這鄔仙湖里真有什么能保風(fēng)調(diào)雨順的龍王，”章清昱又為章大少辯解，“若能修成廟宇，起碼幾十年都能留在這兒，這是島上大家都能一直看見的東西，以后每次來龍王廟，也就都會想起這是章家人帶著大家修的，算是本地鄉(xiāng)望的一樁功績吧?！?/br>
    如平時組織耕作、谷雨祭祀之類的事，固然也能展現(xiàn)章家的影響力，卻是只在一時、誰也留不下來的。

    “章家如今雖然殷實，但在東儀島也就待了十來年，于東儀島民們來說，其實算是新戶，舅父總擔心一兩代后根基不扎實，人走茶涼，后代要被島民們趕走?！闭虑尻琶蛑秸f，“若能主持一些大變動，大家也能一直念著章家的好?！?/br>
    這還是沈如晚第一次聽起章家的過去，她從前對此當然也不會關(guān)心。如果不是章清昱在這里，她根本不會在意一個湖上小島。

    “我還以為章家至少在這里延續(xù)了幾代?！彼唤?jīng)心地說，“既然這么殷實，為什么又忽然離開原先的鄉(xiāng)土，來這里度日？”

    章清昱輕輕搖搖頭，“章家不是一直殷實的。”

    起碼在她外公那一輩，就是很普通甚至拮據(jù)的小戶人家，到了章清昱舅父這里才忽然崛起發(fā)家。

    這就讓故事忽然帶了一點傳奇色彩的意味，沈如晚終于有點興致。

    章清昱抿著唇，正要繼續(xù)說，目光在沈如晚身后一頓，垂眸招呼，“姚管家?！?/br>
    第6章 風(fēng)卷蓮動船（六）

    “姚管家是我舅父的義子?！闭虑尻沤o沈如晚介紹，“他能力極強、機敏靈活，很得舅父看重?！?/br>
    章家畢竟也是臨鄔城周圍數(shù)得上的鄉(xiāng)紳，在東儀島上說一不二，當然也是要有管家分擔府里的大小事的。一般來說，會成為管家的人，都是家主的心腹，若是那種綿延了幾代的世家的大管家，必然是幾輩人都跟著府里的家生子。

    章家的情況特殊一些，發(fā)家的年歲還沒那么長，不要說有什么家生子了，往上數(shù)二十年，章家人連給大戶人家當管家的資格都沒有。

    不過，辦法總比困難多，章家正好有個合適的人選擔任此職——章員外發(fā)家以前，在臨鄔城有個老兄弟，后來命遭橫禍，全家相繼慘死，只剩下一個三四歲大的幼子，正巧那時章員外撞了大運發(fā)達起來，就把老兄弟的獨苗接來，認作義子。

    待到這義子長大成人，就正式做了章家的管家，成為章員外培養(yǎng)給章大少的左膀右臂。

    “清昱小姐過譽了?！币C年紀其實不大，比章清昱大上兩三歲，但長身玉立，眉眼細長，很斯文的長相，看著便讓人覺得他很是靠譜。他朝章清昱微微頷首，“都是義父抬愛?！?/br>
    沈如晚看他，莫名覺得他和章清昱有些相似，倒不在于眉眼五官，而是待人接物的態(tài)度和氣質(zhì)。都是一樣謙恭有禮、處處小心的態(tài)度，把自己的揣度和想法都藏在心里。

    這樣相似的兩個人，在章家的處境又如出一轍，都是半親半疏，既不能名正言順地享受章家的少爺小姐待遇，又仿佛比尋常幫工更不同，不上不下的尷尬。

    然而兩人面對面站著，卻仿佛十分生疏，連稱呼也很疏遠，實在是很有意思的一件事。

    “沈坊主，您先前問花農(nóng)要的東西，府里都備好了。”姚凜偏過身，轉(zhuǎn)向沈如晚，很客氣，“還有些不確定的，也備上了，您什么時候要用，直接吩咐我便可。”

    沈如晚挑眉。

    她說給種花人的東西雖然都很常見，但也不是一下子就能找全的，特別是東儀島這種孤懸湖上的島嶼，和外界的交通沒那么便利，物品種類也沒那么多。世上永遠是越繁華、交通越便利的大城市，物品種類才越是多。

    她給章家人留了兩天的時間，就是等著他們這兩天乘船去臨鄔城把東西備齊的，結(jié)果竟然沒用上？

    “你們東儀島的儲備，還挺豐富的?！彼悬c驚訝。

    姚凜微微笑了一下。

    “您列出來的東西品類有些雜，島上確實沒有儲備。好在都不是稀罕物事，我差人即刻去臨鄔城買來，如今倒都僥幸備全了?！彼p描淡寫，仿佛說出來的事不值一提，“您若方便，現(xiàn)在便可去查驗一番?！?/br>
    沈如晚的記性還沒差到會忘記章清昱是怎么一個人走到臨鄔城的程度，現(xiàn)在姚凜卻說差人備車馬即刻就能在兩地來回。

    “這可真是不巧?！彼Z氣平平，卻無端顯得咄咄逼人，“章清昱，你在花坊里對我說得那么情真意切，我還真相信你們東儀島對我是真心信服尊敬，這才愿意跟你來看看，沒想到你們章家人是壓根沒把我看在眼里——你來請我，連輛車都不備，還得我?guī)慊厝?，這是誠心邀請的態(tài)度嗎？”

    章清昱一怔，下意識辯解，“沈jiejie，我不是……”

    說到一半，又隱有所悟，收了聲，一面惴惴，又朝姚凜看過去。

    姚凜從沈如晚說出第一句話的時候，就露出一點了然，很快地看了章清昱一眼，轉(zhuǎn)眼又收回目光，垂著眼瞼，靜靜地聽沈如晚意有所指的質(zhì)問。

    這不是在質(zhì)問章清昱，恰恰相反，這是沈如晚為了章清昱在質(zhì)問他、質(zhì)問他背后的章家人，既然能即刻安排去臨鄔城的車馬，為什么卻讓章清昱下了船自己走著去？

    同樣是為章家辦事，沒有這樣的道理。

    “是我考慮不周?！币C不急不徐地說，語氣很謙恭得體，“事情匆忙，原先早已聯(lián)系好車馬，只是當時突發(fā)急事，我手忙腳亂，便把這事忘了，沒來得及告訴清昱小姐，沒想到釀成大錯，怠慢了二位，絕非有意。待會我便去義父面前自請受罰?！?/br>
    章清昱聞言，不由看他，欲言又止。

    那天晚上舅父臨時差她去臨鄔城請沈如晚的時候，姚凜分明不在東儀島上，而是去臨城辦差事，直到第二天才回來，那時她早已出發(fā)去臨鄔城了，就算姚凜再怎么周到，也來不及給她安排的。

    可沈如晚這個貴客質(zhì)問起來，姚凜也只能這么說，不然他又能怎么說呢？

    做管家、義兄的不承認是自己的問題，難道要對外人說是做舅父、做表兄的章家父子沒這份心嗎？

    分明是家人，卻也是外人。

    她最明白。

    “這樣么？”沈如晚對姚凜的話不置可否，她說這些話本來就不是為了說給姚凜這個管家聽的，管家說話不頂用，只有真正的主事人說話才有用，“那我就等章員外的消息?！?/br>
    姚凜深深頷首。

    “既然東西都已經(jīng)備好了，多少也要去看一眼。”沈如晚也不糾纏，點到為止即可，不必動用任何武力，她也有的是辦法讓章員外按照她的心意做事，“姚管家若是方便，咱們這就過去吧?！?/br>
    “您請?！币C彬彬有禮。

    沈如晚神色平淡，邁步向前。

    姚凜退后她半步遠，緊隨其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