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耀就在這明媚的秋光之下, 翻開了塵封多年的檔案袋。

    位于檔案袋第一頁的, 是他曾在方警官電腦里看到的表格。

    這是兒童福利院的棄嬰登記, 上面詳細記錄了發(fā)現(xiàn)棄嬰的時間、地點、過程, 并且逐年更新孩子在福利院成長的過程。

    陸執(zhí)是2023年被遺棄的。當時他還是個新生兒。

    那個年代，天眼系統(tǒng)已經(jīng)很完備，宜江市大部分公共場所以及道路上都有監(jiān)控攝像頭。

    即便如此，還是無法查證到底是誰拋棄了這個孩子。

    發(fā)現(xiàn)他的，是一個年輕的保育員，姓鄭。她在福利院門口的草叢里發(fā)現(xiàn)了這個孩子。

    這種事在那個年代說多不多，說少不少。小鄭保育員嘆了口氣之后就把孩子抱回了院里。

    然而她沒想到的是，這孩子，竟然沒什么明顯的殘疾。

    要知道福利院兒童的棄養(yǎng)原因，大多是殘疾。

    重男輕女的現(xiàn)象在宜江市倒是不多見。而且這孩子是個男嬰。

    小鄭保育員感到奇怪，抱著孩子去市立醫(yī)院做了全面檢查。確認孩子沒有任何先天疾病。

    那么棄養(yǎng)的原因是什么呢？

    不管怎么說，孩子的父母是找不到了。

    福利院給這孩子起名“陸執(zhí)”。從此他就生活在這里。

    一般來說，像小陸執(zhí)這樣身體健全的孩子，是很容易被領養(yǎng)的。

    但小陸執(zhí)本人卻不肯離開福利院。

    小陸執(zhí)很討人喜歡。也很喜歡這里。

    由于福利院人手不足，身體健全的小陸執(zhí)，從很小開始就幫著其他保育員阿姨們，一起照顧那些比他更小、更需要幫助的小朋友們。

    在小陸執(zhí)身上，兩種截然不同的秉性彼此割裂，共同生長。

    他非常貪玩，桀驁難馴。說爬樹就一定要爬到最高最大的那個樹梢頂上，把阿姨們嚇得半死。說抓貓就追著貓咪跑得漫山遍野，一整晚都不回來。

    阿姨們哄也哄過了，道理也講過了，甚至罰他不許吃飯、罰他勞動什么的，小陸執(zhí)總是笑嘻嘻地認錯，轉(zhuǎn)頭接著再犯。

    所謂的“勇于認錯，堅決不改”，說的就是他了。

    但小陸執(zhí)另有一點好。

    他很懂得疼人。

    雖然當時的小陸執(zhí)才六七歲，個子還不到阿姨們的腰，但他滿院子亂跑捉貓拿狗的時候，也會順手往正蹲在地上洗衣服的阿姨屁.股底下塞小板凳。

    他爬到樹梢梢上，去采了最嫩的葉子編成花環(huán)送給沒法出門的小朋友。

    他用牙磕核桃，磕得乳牙都掉了，滿不在乎地拿棉花往牙洞里一塞，自己卻全沒吃上一口核桃rou，剝了滿滿一小盆，都分給其他小朋友了。

    阿姨們簡直不知道他這些本事是從哪里學的。

    怎么能又氣人又惹人疼呢？

    ……不管怎么說，陸執(zhí)和福利院所有人都相處得很好。

    或許也正是因為這個，他才不肯離開福利院吧。

    從小到大，陸執(zhí)已經(jīng)鬧退了無數(shù)個試圖收養(yǎng)他的家長。

    怎么勸都沒用，陸執(zhí)就是不肯走。

    和他關系最好的小鄭保育員敏銳地察覺到他的心思，告訴他，就算有了爸爸mama，你也還是可以經(jīng)?；貋淼难?！還是可以和小朋友們一起玩的！

    小陸執(zhí)就指著二樓那個排滿病床的房間，很生氣地問：“那些大人如果真的善良，為什么不收養(yǎng)他們，要收養(yǎng)我呢？明明是他們先來的！”

    六七歲的小朋友，世界里只有黑和白，還不懂換位思考，不懂別人的苦衷。

    當著領養(yǎng)家長的面，說出這話，領養(yǎng)一事自然再度告吹。

    那對多年無子、本身家境也很普通的家長，聽到這話之后就滿心愧疚，黯然離去。

    小鄭保育員氣不打一處來。

    那件事情后來鬧得很大。

    那對希望□□的夫妻，一直很想要個孩子。然而由于身體虛弱，妻子屢次流產(chǎn)，已經(jīng)失去生育能力。

    妻子在無數(shù)個深夜里，淚流滿面地在日記上寫：為什么他們都有，我就不能有？

    終于，當他們鼓起勇氣，滿懷希冀地來到福利院時……他們受到了一個七歲小男孩，天真而憤怒的指責。

    妻子無地自容。

    跳河自殺了。

    這件事在當?shù)匾鹆撕艽蟮娘L波。說什么的都有，弄得死者都不得安寧。

    消息傳到福利院里，所有大人都沉默了。

    大人們并沒有把這件事告訴孩子們，因此孩子們并不知道發(fā)生了什么，包括七歲的小陸執(zhí)。

    于是，當小鄭保育員再一次認真教導陸執(zhí)，不可以對收養(yǎng)人那樣說話時，小陸執(zhí)激烈反抗了。

    “就算他們再來一次，一百次，一萬次，我還是那句話！不走！不走！不走！”

    小鄭保育員出離憤怒了。

    她深深感到這個小孩子桀驁不馴，難以管教。

    于是當晚，小陸執(zhí)被罰不許吃晚飯，呆在禁閉室里思過。

    再然后的事……江耀已經(jīng)都知道了。

    再然后就是保育員打開禁閉室，發(fā)現(xiàn)里面空無一人。

    明明才剛過去半小時，明明禁閉室沒有第二個出口，七歲的孩子，怎么就憑空消失了？

    福利院里所有大人都急得不行，打著手電筒到處找。

    他們還問遍了福利院里所有小朋友，小朋友們?nèi)紦u搖頭，說沒看到陸執(zhí)，陸執(zhí)不是在關禁閉嗎？

    像一滴水被蒸發(fā)。干涸的地面沒有痕跡。

    福利院連夜報警。警方得知孩子是在被關禁閉時不見的，懷疑是孩子有了情緒，離家出走。

    找是找了，但無論出動多少警力，孩子始終沒找著。

    就此人間蒸發(fā)。

    那個年代還不流行“神隱”這種說法，大家只是簡單地把它稱作“福利院兒童走失案”。

    福利院的檔案到此為止。

    和檔案室里其他檔案袋相比，陸執(zhí)的這一份，比任何人都要薄。

    江耀手里捧著這份薄薄的資料，鴉睫緩慢眨動著。

    看不出是什么情緒。

    “看完了？”秦無味抽完一支煙，從外面走進來。

    “想起什么沒有？”秦無味問。

    江耀搖搖頭。

    “行吧?！鼻責o味對這個結果并不意外。

    實際上這份資料江耀在刑警大隊應該已經(jīng)看過。秦無味知道方警官在暗中調(diào)查陸執(zhí)的事，讓江耀來這里再看一遍只是希望故地重游能喚醒江耀的某些記憶。

    結果果然失敗了。

    畢竟這個“故地”，是陸執(zhí)的故地，不是江耀的。

    檔案首頁上貼著七歲的小陸執(zhí)失蹤前的最后一張照片。

    照片已經(jīng)泛黃，看不太清楚。只能隱約看出那是個穿著白襯衫的小男孩。

    小男孩剃著平頭，表情拽拽的，似乎很不配合。肩膀上甚至還摁著一只手。

    江耀最后深深看了照片一眼，把資料放回檔案袋。

    “那這里就沒什么了?！?/br>
    秦無味鎖上檔案室的門，和江耀一起走出來。隨手又點了一支煙。

    外面秋光疏亮，晴空萬里。

    舒朗秋風送來落葉喬木清冽而蕭索的氣息。遠處有一大一小兩個孩子正拿著大掃把，清掃路上的落葉。

    小琴拿了一盤洗好的梨子過來。是秦無味剛剛送給福利院的水果。

    梨子新鮮水靈，洗得干凈，水珠閃閃發(fā)光。

    秦無味擺擺手說不用了。江耀伸手，接了一個。咬下去滿口汁水，甜。

    【這里就是陸執(zhí)……他小時候住過的地方?！?/br>
    心里的聲音響起。

    不知為何，說到“陸執(zhí)”這個名字的時候，心里那個聲線微微一頓。

    江耀低著頭，咬著梨子。

    他也不知為何，突然感到餓。很餓。

    福利院已經(jīng)整個都逛過一圈了，檔案也全都看完，沒有什么好再調(diào)查的。

    “畢竟過去這么多年了。”秦無味望著花園里款式新穎的健身器材，“這里也翻新過很多次，就算陸執(zhí)本人故地重游，大概也不認得了吧?！?/br>
    江耀捧著梨子，忽然停下，不吃了。

    秦無味察覺到他的異常，偏過頭來：“怎么？”

    江耀抬起頭，目光投向遠方。

    一棵樹。

    一顆很高很高，十人合抱的大樹。

    樹下有一大一小兩個孩子在掃落葉，秋風送來歡聲笑語，那兩個孩子半是勞動半是嬉戲，看上去很是樂在其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