依稀記得曾經賭咒發(fā)誓，說騙子不得好死。

    他已經不得好死了。

    他只想求死。

    利用錦芒對他的關心，半真半假的講述，車禍是真，殉情也是真。

    虛假的是生死，正如這造化弄人的天意。

    ……

    寂靜的小鎮(zhèn)，漆黑的夜，睡眼惺忪的叔叔，看著臉色蒼白的于錦芒。他咳了兩聲，看于錦芒臉色蒼白，忍不住，問：“閨女，你咋啦？”

    于錦芒慢慢松開手。

    她全想起來了。

    她說：“沒事，叔，這幾天天涼，您多穿件衣服啊?！?/br>
    叔：“……你不去市里啦？”

    “不去啦，”于錦芒勉強一笑，她說，“對咧，叔，我姥一人在家，您沒事的時候能去幫我看看她嗎？”

    叔叔了然于胸：“和你姥鬧別扭了？?。縿e放在心上啊，老人年紀大了，就是容易犯擰，一陣一陣的，過了那一陣就好了……”

    于錦芒不說話，她緊緊盯著始終站在叔身后的路世安，從后者眼中看到一種近乎絕望的死寂。

    她終于明白，這個路世安和小路的區(qū)別。

    這個路世安是一心求死的。

    他的眼中不是什么成熟，那是沒有任何、任何的希望。

    于錦芒握住小路的手，這個舉動令身側的人身體微震，而于錦芒仍舊不容置疑地緊緊握住他的手，往回走，往酒店中走。

    她知道身后的路世安跟著。

    她頭也不回，大聲叫：“你不用多想，如果你殺掉他，現在的我也會立刻再自殺給你看。如果你的目的是拯救小于，那現在就立刻停下。”

    “路世安，我全想起來了?！?/br>
    “我不怪你，那場車禍和你沒什么關系，我知道你不是故意的?！?/br>
    “還有，”于錦芒用力吸氣，她坦然地說，“如果死亡是既定的命運，我希望最后的一段時光，我們能夠開開心心、快樂地度過?！?/br>
    “不要殺掉他，”她說，“不要讓我們最后的相處也充滿了爭吵，不要讓我今后每次回憶起、都只有痛苦和懊惱，好嗎？”

    路世安不說話。

    小路世安說：“你在說什么？”

    “閉嘴，”于錦芒轉身，惡狠狠地看他，看著還未經過工作、社會摧殘的、年輕又高傲清冷的一張臉，她兇巴巴，“不要說話，你可真是頭倔驢，比我姥姥家小時候養(yǎng)的驢還倔?！?/br>
    風越來越冷了，吹得兩個人雙手都泛起紅。

    于錦芒強行拉著小路世安的手，拽著他，讓他回酒店。

    小路世安看她。

    “聽我說，時間快來不及了，”于錦芒認真地看他，她苦惱地撓著頭，好久，才正色，“工作很重要，但愛人也很重要?！?/br>
    小路世安說：“你想說什么？”

    “以后我們可能會因為這件事而吵架，甚至分手，”于錦芒想了想，告訴他，“但是沒關系，我們仍舊愛著彼此?！?/br>
    小路世安皺眉。

    “——可是你不要再這樣倔了，有什么話就直接說，不要遮遮掩掩，也不要想著等一等，不要等，等著的話，永遠都沒有最合適的機會……”于錦芒深深吸一口氣，笑，“好了，我要說的就是這些?！?/br>
    小路世安說：“說這些做什么？”

    他有些不解。

    “沒什么，”于錦芒說，她忽然想起路世安的那句話，現在的小路就是將來的路世安——這是一個無法破解的死局，是一個往而復始的圓，是銜尾蛇，是沒有盡頭和末尾的莫比烏斯環(huán)——她怔怔良久，又說，“及時表達你的愛意，不要等到追悔莫及?！?/br>
    “沒有用?！?/br>
    站在小路世安身旁的路世安，說：“之前你也這樣對我說過?！?/br>
    “所以我就說嘛，你的脾氣就是倔，”于錦芒恨鐵不成鋼地對小路世安說，“我就知道，你這個榆木腦袋，你這個驢一樣的倔脾氣——”

    小路世安說：“鎮(zhèn)定，請不要語言攻擊?！?/br>
    “不僅要語言攻擊，我現在還想物理攻擊你——甚至還有靈魂攻擊，”于錦芒說，“你在這里自我反省，我等會再來?！?/br>
    她抓住大路世安的手，往酒店門外走。幾乎用盡全力，于錦芒拿走大路世安手中的刀，用力往外一丟——啪唧。

    尖刀從走廊側面窗戶里掉下去，不知道砸到什么東西，嘩嘩啦啦的一聲。

    “聽我說，”于錦芒雙手抓住路世安的手臂，抬眼看他，“我們相處的時間應該不多了?！?/br>
    路世安說：“我知道?！?/br>
    “這大概是不能破解的循環(huán)，”于錦芒喘了一口氣，坦然說，“分開后，也意味著，’小路’和’小于’很快會在我們現在的世界相見。分開是為了重逢?！?/br>
    “我不想讓死亡成為重逢的開端，”路世安一字一頓，“我要你活著?！?/br>
    “你已經失敗了很多次，不是嗎？”于錦芒搖頭，“事實證明，有許多事情，人力所不能及?！?/br>
    路世安緩慢地說：“我不信?！?/br>
    “我也不信，”于錦芒點頭，“就像一開始，撞車的時候，我也在想，糟糕了，我可能要死了?！?/br>
    路世安不說話。

    “那個時候，我忽然間特別后悔，我在想，如果我真的死掉了，那你一定會很自責，會很傷心，說不定還會永遠都走不出……”于錦芒說，“我想，這就是我此刻出現在你面前的原因。”

    她抬起手，觸碰著路世安的臉頰。

    于錦芒仰臉：“我也好后悔，后悔賭氣，后悔有話沒有對你講清楚?！?/br>
    路世安問：“你想說什么？”

    ——你想說什么？

    等待紅燈變綠的那一段時間中，于錦芒看了路世安一眼。

    她看著對方熟悉卻又陌生的一張臉，看著他臉上漸漸充滿疲憊，冷漠，厭倦。

    那時候于錦芒也知道他工作壓力的確大，也知道——

    于錦芒低頭，她輕輕舒口氣：“那個時候，我想和你說——”

    “路世安，只要你再挽留我一次，我就留下?！?/br>
    紅色、緩慢的倒計時。

    命運的十字路口，寬闊的道路。

    視線交錯。

    于錦芒看著路世安移開視線。

    他以為她不再那么愛他。

    她以為他不再那么愛她。

    五。

    四。

    ……

    失控的車子里，醉醺醺的富家子弟，想要將車子停下。

    他錯將油門當做剎車，用力踩下。

    “路世安，只要你再挽留我一次，我就留下。”

    “可是我沒機會講出口了?！?/br>
    第39章 請掉向   紅色玫瑰花

    “至少我現在能講出這些?！?/br>
    冷風吹涼于錦芒的臉頰，她的每一個字、每一句話都在令這個聚攏而起的世界在迅速坍塌。

    于錦芒說：“我有好多好多的話，都沒有來得及同你講?！?/br>
    姥姥家過往的小鎮(zhèn)如倒置的流沙，路世安抬手，終于抓住于錦芒的衣袖。他的臉漸漸瘦削下去，不再是從遇到她后的模樣，而是七年后的路世安。

    是在終于搬進新房后、手持吹風機潛入浴缸中的路世安。

    眼睛疲憊，臉頰瘦削，緊緊抿著唇，死寂，安靜地望著她。

    他的臉在漸漸模糊，好像正在漸漸分散成融入世界的塵埃。

    于錦芒緊緊握住他的手，她說：“我始終都愛你?！?/br>
    路世安伸手，用力將她攬入懷中。

    他說：“還記得我們的紙片金針菇嗎？”

    于錦芒低頭，她從路世安漸漸消失的手掌中看到一張薄薄、泛黃的小紙片。

    上面是高中時于錦芒給路世安畫的許愿金針菇。

    “最后一個愿望，”路世安說，“我希望你忘掉我?！?/br>
    于錦芒睜大眼。

    路世安說：“就當我從沒來過?！?/br>
    于錦芒想說什么，她說不出了，他們像兩堆碎裂的積雪，像兩根融化的冰錐，像……兩捧被風揚走的黃沙，破碎，下墜。

    錯過了七年的兩個人，在虛無中擁抱著墜落，他們隨著世界一同如流沙般消散，化為灰塵，下墜。

    愛從未在柴米油鹽中漸漸消磨。

    他們墜落在那些爭吵后的淚水中。

    墜落在倔強不肯開口的遺憾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