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意濃 第30節(jié)
“勝楠,到底是勝男還是要生男?”于錦芒說,“你們當時為什么給我取這個名字??。磕銈冞€是覺得女生天生低人一等對不對?你們潛意識里就覺得男生更厲害,所以才要我’勝男’。還是說,你們從一開始就想生男孩,所以要取名生男?我和招娣,盼弟,念弟有什么區(qū)別?既然你們這樣想要男孩,怎么不從一開始就打掉我?我沒有求著你們生我!” 莊素梅聽不下去了,皺眉:“別說這些,楠楠。從小到大,我和你爸爸都最疼你,看你比看你弟弟要嬌貴得多。你小時候喜歡吃鵪鶉蛋,不吃雞蛋,那么貴,我們也是給你一筐一筐地稱,沒說過一個不好?!?/br> 于錦芒問:“如果只有一套房子,你們會給誰?” 不需要回答。 當她知道答案的時候,這個問題其實就沒有必要再問出口了。 可于錦芒還是不死心,她還是稍微抱了那么一點點期望,最終也在父母躲閃的視線下,又親手掐破了這一點。 父母愛她。 但不止是愛她,也不是最愛她。 于錦芒的名字就是在這個時候改的。 她不想再叫于勝楠,不想再被每一個聽到名字的人對她投來同情的目光,她不想讓每一個看到她名字的人都了解父母重男輕女的心—— 她不要被同情,也不要被可憐。 她要當一個普通的人,要有一個普通女孩的名字。 錦芒。 前程似錦,光芒萬丈。 這是于錦芒和路世安從一百多個備選名字里挑出來的,出處不是《詩經》,也非《楚辭》,更不是唐詩三百首、宋詞五千篇。 就是簡簡單單的兩地個字,前程似錦,光芒萬丈。 路世安希望她能夠前程似錦,于錦芒希望自己能自信自立、光芒萬丈。 命運掌握在自己手里。 改名字也有小波折。 于錦芒第一次去公安局的時候,接待的工作人員告訴她,需要帶著戶口本、身份證,還要父母陪同。于錦芒無法說服父母,過了一陣再去,接待她的是個女性,剛工作沒多久。 于錦芒說了自己想要改名的原因。 對方查閱了相關規(guī)定制度,告訴她,只要身份證和戶口本就行。流程規(guī)劃其實并不復雜,簽署姓名變更書,打印無犯罪記錄,打印身份證和戶口本的復印件…… 等了不到兩個小時,她的新名字便審批成功,再去重新拍身份證件。 畢業(yè)之前,于錦芒也順利地申請改正了自己學籍上的名字。 從今之后,只有于錦芒,而不是于勝楠。 這些事情,于錦芒只在新身份證下來后同父母說一聲。他們沉默好久,還是叫她。 “楠楠。” 改不過來了。 身份證上的名字改了,在父母心中眼中,她還是楠楠。 但在看到新名字之后,路世安仍舊祝賀她,從自己微薄的工資中,抽了一筆錢來請她好好吃一頓,慶祝她終于有了喜歡的新名字。 改名后的于錦芒錯過了春招,便只在青島找了一份價格低到不能再低的實習工作。每月實習工資兩千五,另外有四百塊的全勤 餐飲補貼。加起來還不到三千塊,沒有加班費,多余的加班時間可以擠出來調休。 這份工作,于錦芒一直做到七月份。 七月份,她帶著攢了這么久的一點點錢,重新在青島找房子。去租廉價的隔斷房,狹窄的次臥,還是上下鋪,她住上鋪,同樣考研失利的貓姐住在下鋪。 那時候的于錦芒和路世安正式開始了異地戀。 他去了北京找實習工作,開始朝九晚九,每晚抽出時間給她打電話—— 于錦芒六點下班,七點半到租住的地方,簡單吃點飯,就和貓姐一起,倆人坐在一整個長條的狹窄桌子前默默溫習,準備下一年的考研。等到路世安打視頻電話時,她就悄悄地走出去,去樓下,一邊散步,一邊和他聊幾句。 于錦芒不想打擾貓姐學習。 她們都知道彼此壓力有多大。 可貓姐也沒能陪于錦芒到最后。 她家里是種櫻桃賣櫻桃的,家里算不上富裕。貓姐在學校中一直也很節(jié)儉,大一時會因為燒烤店老板娘多算了十塊錢而據理力爭二十分鐘,也會在大二時,為犯了急性闌尾炎住醫(yī)院的王亦欣墊手術費而掏空自己所有的錢。 在邊工作邊二戰(zhàn)的一個普通深夜,貓姐的爸爸打來電話,說自己右眼出了問題,看不清東西,看什么都是一片白,模糊得難受。他去醫(yī)院里看,醫(yī)生說情況不太好。 “和你商量個事情好不好啊,”貓姐的爸爸猶猶豫豫地說,“我快要做不動了,眼睛也不好了,心臟也不行……我老了,快賺不了錢,沒辦法給你出力了……” 貓姐打完電話,自己悶著被子哭了一場。 哭完后,把所有的考研資料和題目全部都送給了于錦芒,包括自己存的、整理的許許多多網課,還有沒有上完的考研網課班,都給了她。 等九月份,離房租到期還有一個月,貓姐拖著行李箱離開了青島。 她不考研了。 …… 于錦芒在這個時候開始失眠,大把大把地掉頭發(fā)。 焦慮,不安,痛苦,孤獨。 無數負面情緒幾乎要吞沒她單薄的身體,于錦芒深夜里會忽然驚醒,想到令人絕望的現(xiàn)實和未知的前程,她就開始默默地哭。這種憔悴終于被路世安所捕捉——在一次吵架后。 于錦芒已經忘掉了吵架的原因,但長久不見面肯定是其中之一。她那天生了病,連續(xù)發(fā)燒多天,每次都是上午退燒、傍晚就又開始漸漸高燒。于錦芒吃不下東西,沒有胃口,喉嚨難受,喝粥也痛苦,一周掉了十斤rou。 “談戀愛就是會讓人變得軟弱,”于錦芒哽咽,裹著被子打電話,“不和你戀愛沒有一點兒事情。談了戀愛后,每次生病和難受,我都忽然變得脆弱了,想要你過來,偏偏你又不在……每次需要你的時候,你都不在……” 那時候已經深夜十點,路世安說話很少,只叫她,小芒果。 于錦芒哭著擦了鼻子,舍不得分手,知道和他無關;但又覺得委屈,無法和人訴說的委屈。 戀愛真是糟糕透了。 異地戀真是糟糕透了。 她也糟糕透了。 怎么會這樣依賴他,怎么會這樣…… 路世安安靜好久,輕輕問她:“可不可以再等我一段時間?再忍忍,等我積攢一下經驗,到時候去青島找工作,薪酬也會高一些……” 于錦芒擦鼻子,淚汪汪:“好。” 她能聽出,路世安也很疲憊,也很累。他在北京生活,壓力并不比她小。住的地方也并不一定比于錦芒好——甚至更差。 他和于錦芒說,他現(xiàn)在住的是次臥,小角落里,所以沒有太陽,又覺得樓間距近,為了保證隱私,所以他會拉上窗簾。 于錦芒信了。 路世安知道她工資微薄,也知道她打算邊工作邊二戰(zhàn),等他發(fā)了工資后,先打了五千塊到她卡上,好讓她能舍得給自己加餐。他說自己吃公司食堂,說食堂一日三餐都有,挺好,讓她不要擔心。 于錦芒也信了。 直到十一假期,于錦芒偷偷地拉著行李箱去北京找路世安。 她才知道,為了省下房租,路世安一直住在廉價、曬不到太陽的半地下室。 陰暗的房間,窗簾緊閉,就不那么明亮的燈。墻壁潮,潮到墻紙都變色、脫落了邊角。 狹窄中,仍舊清清爽爽的路世安,用小電鍋給她煮了一碗番茄雞蛋面,盛在干凈的小瓷碗里。 于錦芒捧著碗。 路世安還在輕松地聊天:“其實這里蠻好的,冬暖夏涼。看,你在外面一路走過來,熱得滿頭大汗,是不是到這里就涼快了?你——小芒果?” 于錦芒不言語,大口吃東西,眼淚啪嗒啪嗒掉。 路世安抬手,擦著她臉上的淚。 “別哭,小芒果,”路世安說,“我不委屈?!?/br> 說完這句話,他低頭,輕聲:“但是我覺得委屈你了?!?/br> 于錦芒說:“我才不委屈!這是喜極而泣!這是饞出來的淚水!沒見過饞鬼嗎?” 她狠狠擦一把眼睛,大聲:“好好吃!” 她一點兒也不委屈。 晚上就同路世安一塊兒住在這里,擁抱著彼此,在地下室里瘋狂地做,在潮濕陰暗的環(huán)境里,雙手所能擁抱的對方都是彼此溫暖的唯一。那時他們已經熟悉對方的一切,不再生疏,路世安知道該往哪一點用力,該怎么愛她,于錦芒也知道如何聽到路世安壓抑的聲音,也知道怎么讓他釋放。他們太熟悉對方了,熟悉到不需要用語言,只要一個眼神,只要輕輕地拍一拍。 于錦芒手指觸著路世安胳膊上凸起的血管,從他眼睛中看到泛紅顫抖的自己。 也沒什么可以出去玩的,兩人皆是囊中羞澀,湊起來也掏不出多少錢。只去故宮轉了一圈,陽光照在琉璃瓦上,金燦燦的亮,紅墻琉璃瓦,長街砌高墻,仰臉只看到一片碧藍的天。 就出去玩了這一圈,地鐵擠到讓人沒有出行的興致。 于錦芒還是回到他的小地下室,路世安敲代碼,加班,于錦芒看書,或者靜靜看他。 路世安不僅僅只是加班,他自己還接了個私活,同人做游戲,以莫比烏斯環(huán)為靈感的一個闖關小游戲,只可惜沒有籌到足夠的資金,現(xiàn)在都是一點一點地艱難做。 晚上運動后、睡覺前,路世安也會給于錦芒講這個游戲。 一張紙條,反折180度,首尾相連地粘在一起。 正反面統(tǒng)一為一個面,將一個螞蟻放在上面,一直往前走,那么它將走遍這個紙圓圈的所有面…… 倘若再從中間剪開,展開后,將會變成兩個套在一起、且一模一樣的圓圈…… 于錦芒聽得枯燥,連連打斷他,索性去撓他癢,纏著他。 下雨的日子里,窗簾緊閉,路世安躺在床上,于錦芒趴在他身上,一邊擔心雨水會不會沖進地下室倒灌,擔心晾在走廊的濕衣服會不會有異味,擔心潮濕的環(huán)境可能會令路世安患上風濕病…… 另一邊,路世安又同她談起自己的童年,談起童年夏天里永遠都會有的一場大雨,談會折一個小紙船,放到水里,看著它慢慢悠悠地在積水的路上飄。 于錦芒捏著那個紙做成的莫比烏斯帶,坐起:“我們要不要折紙船?” 路世安拍了拍她的手:“你現(xiàn)在閑得難受?” 一小時后。 路世安撐著把大黑傘,兩個人捏著小紙船,穿著人字拖,出了地下室,四處找排水不好、有積水的路段,雨水打得大黑傘噼里啪啦地響啊響,被曬熱的柏油路,連帶著上面的雨水也是夏天的暑熱,周圍綠化帶翻出濃郁的土腥味,于錦芒彎著腰,小心翼翼地將自己的折的小花紙船和路世安折的烏篷船放在一起。 路世安撐著傘,問:“你在船上寫得什么?” 于錦芒說:“不告訴你?!?/br> 路世安說:“考研順利?” 于錦芒哼一聲:“才不是,你可真俗?!?/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