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錦芒說：“我收回之前那句話，沒想到你還是有點浪漫細(xì)胞的。”

    路世安大笑出聲，他站在陽光下，頭發(fā)邊緣有些隱約透明。低頭望于錦芒，他微笑：“就是這樣，小芒果，往前看，往前走，最差的也就是這樣了，不是嗎？”

    于錦芒說：“你的口才真適合去做傳銷?！?/br>
    路世安抬手，悄悄地去觸碰她頭頂一小撮翹起來的頭發(fā)，看著她一無所知的臉，他說：“可是，我們現(xiàn)在有能改變命運的機會。我們可以改變小路和小于的人生——他們可以活下去?！?/br>
    于錦芒問：“難道只有讓他們分開這一條路嗎？”

    “只有這一條，”路世安說，“分開他們，讓他們分手。只要分手，路世安就不會選擇去北京工作。不去北京工作……”

    他停頓：“當(dāng)選擇異地時，兩個人今后也很難再見面了?！?/br>
    路世安了解小路，于錦芒也了解小于。

    兩個人都是很驕傲的性格。

    若不是每次吵架兩個人都會默契地選擇向?qū)Ψ缴斐鍪竞玫男∮|角，早就分手一百八十多回、老死不相往來了。

    而于錦芒卻為話中的另一個信息愣了愣。

    ——只要分手，路世安就不會選擇去北京工作。

    她忽然想起來，大三下半學(xué)期的暑假，她和路世安一同坐高鐵回家。

    那時候兩人還是熱戀期，座位也緊緊挨在一起，路世安問她，打算考哪個學(xué)校的研。

    路世安沒有考研的打算，他沒有父母做經(jīng)濟支持，再加上已經(jīng)開始聯(lián)系學(xué)長打算內(nèi)推進(jìn)一些大廠實習(xí)，再等校招。他這個專業(yè)，去北上深，或者去蘇杭，都有好出路。

    于錦芒抱著他，喃喃說自己想考北京的大學(xué)。

    她剛讀大學(xué)的時候還不到十八歲，父母擔(dān)心她年齡小不放心，一定要她選擇省內(nèi)的學(xué)校；現(xiàn)在想要考研，山東省內(nèi)的學(xué)校卷上天，而于錦芒也想去北京，去首都看看……

    “那等秋招時，我也看看北京的公司，”路世安說，“去北京也挺好的，我周末就能去看你?！?/br>
    于錦芒原本閉著眼睛打算睡覺，聽見他這樣講，差點跳起來：“干嘛？你要婦唱夫隨？”

    “不是，”路世安嚴(yán)格，“我是那種色令智昏的人么？”

    于錦芒哼哼：“……周末來看我是假，想嗯嗯才是真的吧？哼，男人?！?/br>
    “不是，”路世安正經(jīng)，屈起手指，彈她腦殼，“胡說八道些什么？滿腦子都是不能見光的東西，不要用你的黃色之心來度我綠色之腹。我的專業(yè)就適合去北京找工作，拼搏幾年，積累經(jīng)驗……”

    那時候的于錦芒相信了，現(xiàn)在的于錦芒才明白。

    可是，現(xiàn)在的路世安已經(jīng)變成鬼啦。

    路世安的計劃很簡單，不惜一切代價，也要阻止小于和小路的相戀。

    因他們?nèi)缃瘛按┰健钡臅r間點、時間線都不確定，或許下一次就直接穿越到倆人工作后，也或許下一秒就是車禍現(xiàn)場……

    在那之前，兩人能做的，也只有拆開他們，掐斷根源。

    這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

    幸好大學(xué)的課程不是那么緊張，于錦芒重新躺在大學(xué)的床榻上，恍然間，這些年好像是在做夢。身邊還是熟悉的同學(xué)，舍長貓姐，還是一如既往地節(jié)儉，精打細(xì)算地算著宿舍里的電費余額，把用了一遍又一遍的超市塑料購物袋撫平折疊，放進(jìn)包里。一個塑料袋至少能用一個學(xué)期，無形中能省好幾塊錢。

    和于錦芒頭抵頭睡覺覺的姚松月，現(xiàn)在還沒有和她的廢物男友分手，不過一如既往的冷靜理智，強迫癥嚴(yán)重到會將被子疊成標(biāo)準(zhǔn)的豆腐塊兒。

    睡在于錦芒對鋪的王亦欣，目前還沒有遇到能令她收心且死心塌地的愛豆，如今正快樂地追劇看小說。

    至于大學(xué)時代的于錦芒，還是一個埋頭讀書、不愛社交、一心想拿獎學(xué)金的普通學(xué)生于勝楠。

    也正因此，在于錦芒忽然宣布要逃課兩天的時候，整個宿舍都震驚了。

    貓姐苦口婆心：“你瘋啦？萬一被老師查到，你的平時分就少了一大截……你期末得多考多少分、多拿多少德育分創(chuàng)新拓展分才能補上這差距?。肯履甑莫剬W(xué)金你不想拿了？那么大一大筆錢啊我都心疼死……”

    姚松月冷靜疊被：“我知道你是個戀愛腦，去吧，去吧。需要找上課代答到的人嗎？我這邊有群，普通的課，二十塊錢一節(jié)，我們這兩天有六節(jié)課，我去問問能不能給你打個折，一百塊錢包了。”

    王亦欣咔呲咔呲吃薯片：“你什么時候回來呀？回來的時候能給我在書店捎本書嗎？我轉(zhuǎn)給你錢……”

    于錦芒帶著仨舍友滿滿的祝福，身后跟著路世安，就這么雄赳赳氣昂昂地去見大學(xué)生路世安了。

    她已經(jīng)想好了，見到他第一面，就提出分手。

    要快狠準(zhǔn)。

    這都是為了他的命，長痛不如短痛。

    于錦芒死死掐著自己，她的指甲要將自己的手掌掐出血。

    但大學(xué)生路世安見她第一面，又驚又喜，緊接著脫了外套，把她包起來。

    正是晚上，他也是剛從圖書館出來，周圍都是同學(xué)，他說：“冷不冷？怎么忽然間過來了？”

    于錦芒說：“我有事想和你說?！?/br>
    “先去吃飯，看這手涼的，”大學(xué)生路世安握著她的手，“是不是生理期快到了？開始肚子疼了？”

    于錦芒艱難：“路世安，我有事——”

    “有事也得等先吃完飯，”大學(xué)生路世安說，“你坐這么久車，肯定餓了對不對？”

    于錦芒說不出話了。

    路世安跟在她身后，默然不語。

    于錦芒覺得這么晚了，吃食堂就行。大學(xué)生路世安不肯，他想的是，女朋友坐這么久來看他，怎么還能跟他繼續(xù)吃食堂？

    就去了外面，找了一家干凈的菜館，要的是家常菜，倆人吃不多，兩個菜，米飯免費，路世安又付錢給她買了杯奶茶，熱呼呼，剛好來暖手。

    兩個人相對而坐，路世安就坐在大學(xué)生路世安旁邊。

    大學(xué)生路世安看不到他。

    他只細(xì)心于錦芒，怎么這個時候過來了？是不是有什么難受的事？又和家里人吵架了？

    大學(xué)生路世安記得，前幾天于錦芒剛和家里人賭氣吵架——因她的牙齒不整齊，她一直想要戴牙套整牙，但于家寧認(rèn)為沒這個必要，“多花冤枉錢”。

    也是他，轉(zhuǎn)手給弟弟于某龍花大價錢報了昂貴的補習(xí)班。

    那個補習(xí)班的學(xué)費能令于錦芒整兩次牙。

    “我朋友說能幫我們找份兼職，”大學(xué)生路世安說，“寒假里我們?nèi)プ鲎鲈囋嚕由咸岢傻脑?，我算了算，咱倆努努力，一個月就能攢夠一副牙套錢?！?/br>
    于錦芒說好。

    她看著現(xiàn)在的大學(xué)生路世安，忽然講不出分手。

    怎么和他說分手？

    她知道現(xiàn)在他說得不是什么胡話，路世安一直都不講虛話空話；她知道這個寒假里，兩個人都去做了那份兼職，是網(wǎng)約車司機的客服。于錦芒只上白天的班，路世安上三班倒，晝夜顛倒，熬到后期都出黑眼圈了。

    做了整整一個寒假，路世安和于錦芒的工資加起來，能讓她去青島市立醫(yī)院掛口腔科主任醫(yī)師的號，能讓她戴上最昂貴材質(zhì)的那副牙套。

    于錦芒無法對著熱忱的大學(xué)生路世安說分手。

    尤其是現(xiàn)在，他在努力構(gòu)建著未來，而她想的是如何徹底干凈的分手。

    溫暖干凈的小餐館里，熱乎乎的炒菜，白花花的米飯，大學(xué)版路世安吃得很仔細(xì)，還不忘把她最愛吃的魚rou剔干凈了刺，放她碗里：“吃呀，小魚，今天胃口不好？”

    “不是，”于錦芒搖頭，她抓起手機，沒頭沒腦地說，“等等，我出去給老師打電話請假?！?/br>
    她握著手機，近乎落荒而逃。

    走出去幾步，她轉(zhuǎn)身，看到面容冷靜的路世安，正向她走來。

    “……不能直接告訴現(xiàn)在的路世安，說你將來會死嗎？”于錦芒提出疑問，她聲音發(fā)顫，“然后讓他避開那個時間點，在家里躲一天。這樣不用拆散，也不用……可以嗎？”

    路世安停在離她不足一米遠(yuǎn)的位置，看她：“還記得我們一起看的《蝴蝶效應(yīng)》嗎？”

    于錦芒記得。

    每一次妄圖的改變，都會帶來更大的災(zāi)難。

    “……在見到你之前，我已經(jīng)去過無數(shù)次平行世界，”路世安緩慢地說，“多到我已經(jīng)記不清了，每一次，我都以為我能成功，但每一次，我都看著平行世界的小路以不同的姿態(tài)死亡。不一定是車禍，食物中毒，游泳時溺水，火災(zāi)，嚴(yán)重過敏反應(yīng)……他都無法活過那一天?！?/br>
    于錦芒心臟發(fā)顫。

    “只有這一條路，”路世安說，“只有分開?！?/br>
    “我不明白，”于錦芒搖頭，她說，“既然小路注定要死，我們?yōu)槭裁床怀扇兀俊?/br>
    “不是成全他，”路世安一聲嘆息，他說，“是成全我們?！?/br>
    于錦芒似有所觸，抬頭看他。

    “有件事我沒和你說，”路世安緩慢地說，“我救的不止是我，還有你?！?/br>
    于錦芒：“……??？”

    “在第一個平行世界里，我看到出車禍的那天，還有之后的事情，”路世安凝視她，低聲，“你也在那輛車上，小芒果?！?/br>
    “你是那場車禍的唯一幸存者。”

    “但你選擇了自殺?！?/br>
    他一遍一遍地輪回，一遍又一遍地穿梭各個平行世界，一遍又一遍地看著自己和她的死亡。

    這是懲罰，是圣經(jīng)中講的無法上天堂，也是佛家中說的無間地獄。

    究竟已經(jīng)穿梭輪回多少次，路世安都記不清了。

    大約數(shù)百，成千上萬。

    久到路世安忘掉所有，忘掉自己要做什么，他重復(fù)經(jīng)歷著平行世界的穿越，一次次盡力挽救，一次次看事態(tài)往不可避免的方向發(fā)展，他在重復(fù)的死亡中感覺到麻木，麻木到看不見任何人。

    他什么都忘了，死因，目的，身份，過往。

    只記得于勝楠。

    直到重新看見原來世界的于錦芒。

    直到觸碰到小路世安。

    說到這里，路世安嘴唇微動，他抬手，終于觸碰到于錦芒的臉頰：“不是說不會為愛殉情嗎？不是說不可能因為我這個毒舌鬼要死要活嗎？”

    于錦芒后退，避開他的觸碰，皺眉：“不對，你現(xiàn)在的眼神不對，你騙不了我。”

    她搖頭：“你在騙我，你的眼神告訴我，你現(xiàn)在在撒謊。你嚇唬我，你是故意說我死了……”

    路世安站定：“還記得嗎？小芒果，我之前講過，在傳統(tǒng)習(xí)俗中，人過世后的第七天，會短暫重返人間，探望尚在世的親人?！?/br>
    于錦芒記得。

    她當(dāng)然都記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