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吾不禁,長夜未明 第133節(jié)
他目中流著清河載星一樣的光,輕柔、寧靜、寬和、長久。蜿蜒長河承載著他萬般情緒,平日掩在深淵下,只有偶爾夜深人靜時,才探出一點點冰山。 沈青梧腳步停住。 她呆呆地看著博容的這種神情。 若是以前,她未必懂。但是如今…… 她看過張行簡在上元節(jié)時望著她的眼神,她知道這種眼神的意思。 博容對李令歌,竟然…… 沈青梧怔怔不動,是博容朝向她躲藏的樹林方向,微笑淡然:“既然來了,何必躲著?” 沈青梧便從沒有燈火的林中走出。 她走到博容面前,因這里太靜了,除了他二人沒有旁人,沈青梧心中犯懶,干脆坐了下來。 她心情的寂寥無人言說,多日戰(zhàn)斗讓她疲憊。 沈青梧膝蓋曲起,下巴枕在膝蓋上,用手抱住膝,和博容一同看著帝姬與軍人同樂的場景。 夜風(fēng)拂動她耳邊碎發(fā),一次又一次,她任由發(fā)絲貼著臉頰,一動不動。 博容扭頭看她,含笑:“這次回來后,你多了很多女兒家的習(xí)慣啊,阿無。” 沈青梧目不轉(zhuǎn)睛地看著李令歌的方向,突兀說:“你知道她給他下藥的事嗎?” 博容一怔。 她連說兩個“他”,博容一時沒聽出她在說什么。博容想了一會兒沈青梧的說話習(xí)慣,才明白這位倔強(qiáng)至極的娘子,指的是李令歌和張行簡。 博容微笑:“在東京發(fā)生過的事嗎?我不知道?!?/br> 沈青梧側(cè)過臉看他:“她拿他當(dāng)替代品,她想和他睡在一起,她還養(yǎng)了很多面首?!?/br> 博容平靜:“然后呢?” 沈青梧:“他人行徑我不評價,我只是覺得你應(yīng)該知道?!?/br> 博容微笑:“知道如何,不知道又如何?” 沈青梧說:“我覺得她配不上你。” 博容:“誰說我想和她配在一起?” 沈青梧怔住。 她這一次,真的很認(rèn)真地看著博容。 自從博容給她講過那個讓她至今不是很明白的故事,自從她發(fā)現(xiàn)博容看著李令歌的眼神與眾不同,自從博容不計較她的種種過失要她留下,自從博容收留沈青葉、博容讓益州軍成為叛軍…… 沈青梧發(fā)現(xiàn)自己大約從來沒有了解過博容。 她以為他是端方君子,她如今發(fā)現(xiàn)他的心是深海,誰也渡不進(jìn)去。 她還以為帝姬…… 沈青梧說:“你們張家的郎君,都是混蛋?!?/br> 博容望著她。 沈青梧說:“你們將情與愛視作工具,看也不看一眼,卻是看上了就想要,就要讓所有人順著你們的意。你們是天之驕子,旁人就是爛泥臟污?這天下的事,哪能讓你們一一如愿?” 沈青梧眸中亮著星火微光,發(fā)絲落在她唇角,她冷漠萬分:“我真是厭惡你們的自大,你們那滿心算計,胸有成竹?!?/br> 博容聽得愣住,又慢慢笑起來。 他說:“我們?我和誰?我們阿無被欺負(fù)了?” 沈青梧:“誰能欺負(fù)得了我?” 她不再多提了。 博容仰頸笑個不停。 沈青梧不知該如何說——他明明在做一些她不認(rèn)為對的事,可他笑起來依然如朗朗清風(fēng),日光熠熠,端如君子。 可能是因為好看吧。 靠著一張臉,四處騙人。 沈青梧忿忿在心中罵,而博容收了笑,輕聲:“自大的人不都要付出代價。這有什么難理解的?” 沈青梧不吭氣。 博容望著燈火方向,慢慢說:“阿無,你是不是認(rèn)為,我做這些事,是因為我想和李令歌在一起,我愛她愛得發(fā)瘋,我為了她什么都愿意做。我誤會她多年,失去她多年,我想補(bǔ)償。 “你是不是這么認(rèn)為的?” 沈青梧詫異:難道不是嗎? 博容溫柔地看著她。 博容道:“負(fù)了我的人,去下地獄。” 沈青梧面色猛變,瞬間繃直脊背,驚愕地看著博容。 博容平靜看著她:“我見過你meimei沈青葉了,我聽沈青葉說了一些你和我弟弟的往事。我從沈青葉口中聽到這句話,我不光聽到這句話,我還知道你發(fā)過另一個誓。 “你發(fā)過那么毒的誓言——若是和張行簡不幸在一起,就天打雷劈不得往生。 “多狠啊,阿無?!?/br> 博容一邊說,一邊輕輕發(fā)笑。 沈青梧不知道他在笑什么。 直到他說:“那你知不知道,我也曾經(jīng)發(fā)過一個誓——此生絕不與李令歌相愛,絕不與李令歌做夫妻,不與她有任何瓜葛。若有違此誓,就讓爹娘不得往生,讓我所愛永墮地獄,讓我千刀萬剮死無葬身之地?!?/br> 沈青梧:“你!” ——你竟然發(fā)過這么狠的誓言! 博容望著她笑:“阿無,我其實和你一樣。你當(dāng)年發(fā)過的誓有多認(rèn)真,我就有多認(rèn)真。你有沒有一刻想忘掉自己的誓言,想反悔?我經(jīng)常想反悔啊,可是我當(dāng)年發(fā)誓……真的是我這輩子最認(rèn)真的一次?!?/br> 那血流成河,那躺在血泊中的半百老人。 他真的滿心憤恨,真的想報仇,真的想殺了李令歌,殺了李明書。 他有多恨李令歌,就發(fā)誓發(fā)得有多認(rèn)真。 因為誓言是最認(rèn)真的,所以不敢破誓。 博容說:“十六年前,我弱冠之齡,離開東京,居無定所,滿天下地流浪,自我放逐。我后來用了‘博容’的身份,我未嘗沒有想過得到兵權(quán),反殺回東京。我恨少帝,可因為李令歌是我所愛之人,我更恨她。 “我當(dāng)了將軍后,開始一點點振作起來。想要復(fù)仇,當(dāng)然不能頹廢。于是我重新調(diào)查當(dāng)年的事——直到我發(fā)現(xiàn)真相,發(fā)現(xiàn)父母之死背后的種種算計。 “你說,我爹娘是多么討厭令歌,才逼我發(fā)這樣的誓?因為她是女子嗎,因為她有不臣之心,因為我向著她……他們怕張家為帝姬所用,怕張家不再是世代忠臣,怕無顏面對先帝……所以要這么對我嗎?” 沈青梧低下頭。 博容說:“在我知道真相后,我走過很多地方。 “我走遍很多地方,問山河,問鬼神,問天地——我想和李令歌在一起的代價是什么?” 博容笑著看沈青梧:“我過不去心中關(guān),代價我承受不起。所以阿無盡可放心,我永遠(yuǎn)不會和李令歌在一起。 “正如你永遠(yuǎn)不應(yīng)和張行簡在一起一樣?!?/br> 沈青梧驀地抬頭看他。 她在這一瞬,覺得博容的笑容冰涼萬分。 他是在幫誰么?他更像在挑撥離間,在走向自毀。 博容俯身看她:“發(fā)過的誓,不要忘了。天地鬼神都看著,阿無,不要走到我這一步?!?/br> 沈青梧:“你在走哪一步?你不是在幫李令歌么,你不是違背誓言了嗎?” 他笑容很奇怪,輕飄飄說:“所以請你看著我千刀萬剮死無葬身之地的下場啊。 “看著我的下場,警示你自己——不要落到我這一步?!?/br> 沈青梧慢慢坐直:“你在欺騙李令歌,對不對?她以為她成功了,你會與她在一起。我看她在笑,她可能真的以為……博容,你到底在做什么?” 博容:“這個問題你已經(jīng)問了很多遍了。能告訴你的我已經(jīng)告訴,不能說的部分,對你們也沒什么壞處。那是我自己的事,是我自己要的結(jié)局。阿無,你只用在旁邊看著就好。 “張行簡與我是一樣的人。他自小就被教著和我一樣,文璧……我的親meimei,有多尊敬我,我是知道的。你也說了,張家的兒郎都是混蛋,情與愛都是我們的工具?!?/br> 他看著她笑:“我們家的郎君就是這樣的——不動情時,什么都無所謂;一旦動情,后果便是旁人難以承受的。 “誰讓長了一張好看的臉,誰讓學(xué)了一身算計人心的本事?所以阿無,不要被我們家的郎君騙了心。就照你現(xiàn)在這樣,好好地當(dāng)將軍,這才是最好的?!?/br> 沈青梧看著他的眼神,一點點冷淡下去。 她雖不聰明,但他一遍遍強(qiáng)調(diào),她聽出了他的言外之意。 沈青梧硬邦邦說:“你在告訴我,不許和張月鹿在一起嗎?你在威脅我?” 博容溫柔:“這算威脅嗎?這只是警告罷了——阿無,你這次回來,身上有了這么多變化,我想都是我那弟弟帶給你的??晌颐髅饔浀茫惝?dāng)年可憐無比地跪在雨地中,求我收留你入軍營,因為你無處可去。 “你如今又這樣——讓我猜一猜,是我那弟弟打動了你嗎? “不要心軟,都是手段罷了。為了達(dá)成目的,手段齊出。太陽是這樣,月亮也是這樣的?!?/br> 沈青梧確實覺得張行簡為了娶她,使盡手段,連哄帶騙,罪大惡極。她確實覺得既然放棄過,憑什么撿起來,憑什么事事要如你意。 但是博容這么說…… 沈青梧忍不住道:“他和你不一樣?!?/br> 博容垂著眼瞼,笑意點點:“哪里不一樣?” 他不如你這不如你那,他這里壞那里也不好……這是沈青梧曾在張行簡面前說過千萬遍的話,她心知肚明張行簡和博容是完全不同的兩個人,可她不想說。 她為什么要替張行簡說好話? 博容道:“他喜歡你的話,就想娶你。他根本不為你想一想,你這樣的性格,怎么進(jìn)張家大門,怎么能讓張家人滿意。張家要的主母,你是永遠(yuǎn)達(dá)不成那種要求的——要會辦事,會說話,會照顧所有人,會守好內(nèi)宅,不分郎君的心,要懂事要賢惠,在必要時,還要犧牲自己成全郎君的野心。 “沈青梧,你能做到哪一條?你一條都做不到。 “那他憑什么說喜歡,憑什么想娶你呢?娶你做什么,讓你進(jìn)張家大門鬧得雞犬不寧嗎?你根本不適合東京,你就應(yīng)當(dāng)著自由自在的鷹,飛在天上,誰也追不上?!?/br> 沈青梧無話可說。 她想張行簡是那樣想的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