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序自始至終沒有開口。

    他和麥穗手中掌握著比其他人都要多的情報。他也比所有人都在乎麥穗。他既然沒阻止，便代表著可行。

    周婷拉著卓玲讓開。

    上官貝葉伸手：“這邊請?！?/br>
    麥穗跟著女人穿過走廊，抵達一道防爆門。

    剛走進去，就看見一張巨大的星圖，懸浮在引擎上，灑出幽藍光芒。

    青年負手站在旁邊，如同滄海一粟，纖細渺小，卻披著星圖華光，不輸群星璀璨。

    他沒回頭，只是輕輕說：“又見面了?！?/br>
    麥穗側(cè)過眸，見上官貝葉悄聲闔門離開，一切都如對面宇宙般運行，便意有所指道：“又一次在這里見面了?！?/br>
    梅尼亞笑了：“是啊。又一次在這里見面了?！?/br>
    他終于轉(zhuǎn)過身，眉眼一如既往朦朧溫和。

    那枚花朵發(fā)圈被他束在了銀色馬尾上，像是凜冬終盡、花芽新發(fā)，也像是在與戀人相見前滿心期待地戴上對方所贈信物。

    他緩步走來，示意麥穗坐下：“別緊張，我不會與你動手，只是想聊聊而已。”

    實驗室里其實沒有會客的位置，只有一張供研究員們短暫休息的小茶幾。

    麥穗在一旁小沙發(fā)坐下，梅尼亞很快端上一杯新沏的紅茶。

    “我想，我們都有一些想要請教對方的問題?！?/br>
    麥穗低頭注視著茶霧裊裊，點點頭。

    片刻后，又搖搖頭。

    “本來是有些事想問您的，但后來，自己就想明白了?！?/br>
    “哦？”梅尼亞歪歪腦袋。

    麥穗摩挲一下杯子：“我想問，為什么那個宇宙的李序會蟲化?！?/br>
    她抿了抿唇。

    光是想起在畫面中看到的少年鱗光閃爍的皮膚，就覺得難以言喻的沉重。

    李清霜服用的版本，不會再將蟲化帶給自己的后代。

    “是的?！泵纺醽嗇笭?，“你知道，我不會讓任何人妨礙我的事業(yè)，按理說我應(yīng)該第一時間除掉扎卡里的。”

    麥穗想起佩涅羅珀的話——“梅尼亞看一件事時，總能眺望到更高更遠的地方?！?/br>
    她沉聲：“你需要扎卡里的能力來加速你們的研究，你可以從他的裂隙里獲得另一個宇宙中的實驗進度?！?/br>
    “你很聰明?！泵纺醽啺l(fā)出喟嘆。

    麥穗握著杯子：“我們這一刻之所以能和平坐著聊天，也因為兩個世界的研究進度不一樣。那個世界離開花結(jié)果遙遙無期，您必須確保伊甸園平穩(wěn)運行到看見曙光的那一天。而這個世界，您的研究已經(jīng)進入了尾聲，您只需要抓緊時間畫下最后的句點便好?！?/br>
    “所以我才覺得奇怪?！泵纺醽啿环裾J，略略抬眼，微笑，“你既然知道我的實驗快要結(jié)束，為什么在得知我被轉(zhuǎn)移走后，沒有立刻上報給軍區(qū)？你猶豫了，為什么？”

    這下，輪到麥穗發(fā)怔了。

    的確。

    從上官巴蘭那里得知梅尼亞被轉(zhuǎn)移走，到她提交信息給軍區(qū)，中間大概隔了一周時間。

    她給了他一段不長不短的收尾時間。

    麥穗如實道：“因為我想到了您曾經(jīng)說的，我是個和您很契合的孩子?！?/br>
    “嗯？”梅尼亞睫毛扇動幾下。

    某種意義上來說，梅尼亞是個瘋子。

    她也是。

    他們都能為了實現(xiàn)某個目標(biāo)，冷靜地構(gòu)筑出殘忍宏圖。

    “但后來你想通了?！泵纺醽喺f。

    麥穗斂目靜坐片刻，想起李序剛才說的，“正因為你有嚴格堅守的底線，我們才能一次次走到這里?！?/br>
    如果麥穗不像機器人一樣限制自己，或許人類根本沒有阻止梅尼亞的機會，也或許，她會變成第二個梅尼亞。

    她頷首：“您有您的抱負，我也有我的堅持。您有一個潘多拉魔盒，您徹底打開了它，在一切邪惡釋放之后，您揮灑了盒底的‘希望’。而我，根本就不希望這個潘多拉魔盒打開?！?/br>
    哪怕世界沒有風(fēng)沒有雨，沒有絕望也沒有希望，一切寧靜到虛無。

    梅尼亞深深凝視著她眼睛。

    ——就因為這樣，他才說，她是個契合他的孩子。

    他亦不希望魔盒被打開。

    只是，已經(jīng)打開的盒子，總需要有人做些什么，去翻找出可能存在的“希望”。而麥穗也是個擅長利用已經(jīng)釋放的邪惡來構(gòu)筑希望的瘋子。

    所以不管是對面宇宙，還是這個宇宙，梅尼亞都希望她能成為伊甸園的繼承人。

    最終，青年笑了笑，吞下到嘴邊的話，輕聲夸贊：“你是個很有正義感的孩子?！?/br>
    麥穗搖頭：“但正義、善良、同理心，成就不了像您的偉業(yè)?！?/br>
    “我看得出，你在努力用褒義詞形容我?！泵纺醽喨崧暤?，“為什么要這樣對我一個罪人？”

    麥穗兩只手握緊茶杯：“您確實是個罪人?！?/br>
    她望向他身后的引擎，那是罪惡的源頭。而那上方絢麗多姿的星圖，是他送給人類的嶄新未來。

    “您也是個巨人?！?/br>
    這是她能想到的，最貼和梅尼亞的詞。

    青年輕輕笑了。

    他起身：“有件事你猜錯了。我們研究的確進入了尾聲，但進入尾聲的，只有其中一個實驗?！?/br>
    麥穗一怔。

    佩涅羅珀確實說過，研究分成了兩個部分在進行。

    梅尼亞轉(zhuǎn)過身，實驗服下擺在空中勾出條優(yōu)美弧線：“現(xiàn)在打開引擎，會消失的只有殘缺力場?！?/br>
    他拿出個匣子，推過來。

    “至于剩下的那一半研究，是否要讓人類進入高維世界——這個潘多拉魔盒，我交給你保管，麥穗。”

    兩個世界，數(shù)百年的成果就這樣不設(shè)防地袒露在實驗燈下，流淌出隱隱光芒。

    麥穗看了眼，似乎意識到什么，霍然抬頭：“您要走了嗎？”

    梅尼亞含笑道：“我也該走了?！?/br>
    他站到cao作臺，打開與引擎相連的各個部件。

    信號燈依次亮起，他如日常工作那般從容，表情不驕不躁。

    “那些身處地獄中的孩子們，從今往后再也不用受苦了。”

    伊甸園殘忍無情的“暴君”，實際上比誰都明白世人的苦難。

    麥穗心情莫測，佇立許久，遲疑道：“……您要見見他嗎？”

    梅尼亞抬了抬眉，很快意識到她說的是李序。

    他搖搖頭，金眸中斂起些許抱歉：“不了?！?/br>
    青年指尖搭在按鈕上，最后回頭看她一眼。

    “匣子里的東西，你要釋放也好，關(guān)閉也罷，亦或是上交軍區(qū)，全憑你的選擇?！?/br>
    麥穗：“我會好好考慮?！?/br>
    梅尼亞笑了笑。

    他是開拓者，只負責(zé)給人類展示無窮的可能性，后路要怎么走，是后人們考慮的事。

    他輕輕按下去。

    “再見了，麥穗。”

    ……

    實驗室中忽然一陣劇烈震動，茶杯噼啪掉在地上，碎成幾瓣。

    卓玲正和上官貝葉大眼瞪小眼，猛地一晃，差點從高腳凳摔下來。

    “什么……！”她驀地收住聲音。

    地上掠過無數(shù)光點，仿佛演出結(jié)束時，聚光燈齊射，照亮觀眾席的黑暗。

    接著，整個實驗室都籠罩在了燦燦白光中。

    卓玲抬起頭。

    同伴們俱將視線投向窗外。

    他們這一生就看過兩次華麗如此的光芒。

    一次是賽場上，他們宛如蜉蝣般，撼動威爾斯這棵大樹時。

    一次是現(xiàn)在。

    浮光掠影中，麥穗之前提起的人好像一個個出現(xiàn)在眼前。

    路易，沉默的追逐者。

    師彌，為了結(jié)束伊甸園的悲劇，從戰(zhàn)士轉(zhuǎn)職為技術(shù)骨干。背叛伊甸園，又與伊甸園一同隕落。

    上官姐妹，試圖替當(dāng)初支持實驗的父輩贖罪，雙雙進入研究部，結(jié)果一個精神崩潰，一個死在喬紅砂刀下。

    上官暮，忠誠的保護者，于烈火中焚盡罪惡殉身。

    佩涅羅珀，天空島前任總督，被梅尼亞殺死后做成ai，亦敵亦友，想看見研究結(jié)果綻放那天。

    蒂歐妮，不愿員工再痛苦下去，化身仁慈的蟲獸，只愿給萬物帶來新生。

    這場交響樂的表演者們，一個個鞠躬，一個個謝幕，在光芒中挽著手親密離開，一如當(dāng)年剛投身事業(yè)、構(gòu)筑造福人類愿景時那般意氣風(fēng)發(fā)，鮮衣怒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