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0.寧謙5
葉臨溪坐在床上,聽著從客廳里傳來的說話聲。 她覺得自己的耳朵可能生了病。耳道像被棉團塞緊,又被一根鐵棍從中間捅穿,伸進里面一下一下地鑿,嗡嗡嚓嚓,沒完沒了。腦漿已被攪渾,稍稍一動便覺得頭痛欲裂。 她不斷聽到寧謙的聲音。寧謙說話,寧謙對著她笑,寧謙抱緊她時貼著她耳畔的呼吸。那聲音不是從外面?zhèn)鱽?,而是在頭顱深處,在被攪成爛泥的大腦中,在一切痛感的源起,像一個會自動上緊發(fā)條的八音盒,在混沌的悶痛里一遍一遍地響。 這樣擁塞滯悶的耳朵同時卻又靈敏得可怕。在睡不著的夜晚,在枯坐著忍痛的白天,寧謙的聲音稍稍停頓的間隙,周圍的聲音會立即趁虛而入,一股腦地涌進她的耳朵,震耳欲聾的外部世界試圖摧毀她腦子里那個脆弱的小小堡壘。她嚇得心驚rou跳,忙捂住耳朵逃進八音盒的頻率范圍。 上次在警察局見過的那位女警官這次敲了門進來,正坐在客廳里和爸媽說著些什么。 葉臨溪把臉埋在溪間認真聽著寧謙對她說話。 客廳里的聲音這次卻強大得多,不管她怎么用力屏蔽,還是有字句隱隱約約不斷傳進她的耳朵。 “……手機損毀嚴重……男孩子的家人想……之前的聊天記錄還有信件照片……他們想知道……非要急著冒雨趕過去……雖然是意外……心情你們應該也可以理解……” “理解,我們理解。我這就讓溪溪……”是爸爸的聲音。 “……好好跟孩子商量著說……他們想親自過來,我說我來吧……見了面萬一情緒激動……他們家的大概情況我不知道你們是不是了解,我們那邊也有壓力……耐心點好好勸勸孩子……” “好的好的,麻煩你了劉警官,多謝你費心?!?/br> 林雅琴推開門,坐在床邊,撫著女兒的頭發(fā)把劉警官的來意復述了一遍。 “溪溪,給他們吧。警察說了,把聊天記錄調(diào)取出來后,就把手機還回來。” “那別的呢?都會還給我嗎?”葉臨溪聲帶嘶啞,像壞掉的風箱,一句話說得呼哧帶喘。 “你要那些干嗎呢?留著也是傷心不是嗎?!绷盅徘傩奶鄣匕雅畠罕г趹牙?,忍不住又掉了眼淚:“聽話,咱不要了。咱心里裝著,然后還得接著好好過?!?/br> 靠床最近的那只抽屜里被清空了。 合照,情書、大頭貼、大小不一的便簽紙小紙條、一起看過的電影票票根、出去玩時留下來的車票、逛街時買的小玩意、寧謙零零散散送她的各種小禮物……還有她的手機,一樣一樣都被裝進了袋子里。 戀愛的甜蜜細節(jié)現(xiàn)在要被送去作為審查她是如何害死男友的證據(jù)。 mama拿著袋子出去了。 葉臨溪跪坐在桌子旁,打開的抽屜一角抵著她的胸口。胸骨被硌得快要斷裂,可這樣的疼痛對于內(nèi)里心臟缺失般的劇痛來說幾乎算是一種慰藉。 警察說是意外。爸爸mama、身邊的朋友也都這么勸她。 可她知道不是的,寧謙父母的要求才是合理的。只是他們無法從拿走的那些東西里面找出她的罪證。是她任性的催促、是她要寧謙用趕去見她來證明心意的恃寵而嬌把他推上了那輛車子。 是那晚由她開啟的不依不饒的爭吵,是她不安全感作祟的醋意……是她那天答應和他約會,是那天在籃球館被他叫住時她停下的腳步…… 葉臨溪看著空空如也的抽屜。 他們交往過相愛過的證據(jù)全部被拿走,那是不是也可以把之前發(fā)生的一切全部取消? 如果可以重來,她寧愿從未認識他,只要他好好活著。 都是因為她,是因為和她在一起,寧謙才有了這場意外,才會死去。 這才是她的罪孽,她永遠永遠也不會原諒自己。 回到學校。 葉臨溪從眾人同情或好奇的厚重目光里穿過,坐到自己的座位上,像游魂一樣捱過一節(jié)節(jié)課。 只有在不小心聽到和寧謙有關的絮語時,腦子才會像生銹的鏈條咔嚓咔嚓地動上一下。 由于寧謙最后留下的那條開玩笑的說說和她火上澆油的評論,幾乎所有的人都默認了那晚是她要分手寧謙著急去挽留在路上發(fā)生了意外的說法。 流言繼續(xù)發(fā)酵,并逐漸衍生出了寧謙挽留未果回程時出了車禍以及寧謙趕到時卻發(fā)現(xiàn)她正和新歡在一起爭執(zhí)過程中發(fā)生了意外以及更加離奇的殉情等多個版本。 沒有人當著她的面說,但有些字眼難免會不小心流進她的耳朵。接連聽到幾次后,葉臨溪自己都有些迷惑。 莫非別人說的才是真的? 她看著桌子上的書發(fā)呆。 她和寧謙已經(jīng)分手了嗎?她是不是跟他提過分手自己又忘了?所以寧謙不是死了,只是和她分手了才再也不來找她? “傻瓜,瞎想什么呢?”寧謙笑著在她腦袋深處敲了敲她。 葉臨溪不禁也笑了起來。她把臉貼在桌子上,用拳頭抵著脹痛難忍的頭,又想他想得掉了眼淚。 自習課上。 門從外面被推開。 好奇的學生偷偷抬眼瞄,門口站著的卻不是突擊檢查的班主任,于是都大膽地抬起頭來。 葉臨溪感覺有人看向自己,但她恍惚得厲害,無力理會,仍然對著桌面發(fā)愣。 直到越來越多的視線落在她的身上。她才有些木然地抬起頭,望向門口。 視線交會。 葉臨溪僵住。 她對記人的長相不是太擅長,也只在照片里見過她幾次。這時卻一眼便知道了眼前的人是誰。 是寧謙的mama。 葉臨溪木愣愣地看著她,一動也動不了。 那張和寧謙有三分相似的臉,那個衣著考究妝容精致的女人,她滿身的悲傷、她眼中的痛苦和怨恨把她死死釘在了座位上。 她的痛苦和葉臨溪自己的混在一起,在她身體里膨脹低吼。她開始希望她走過來,罵她一頓,打她幾下,或者直接捅她一刀給她一槍,她幾近歡欣地渴望著解脫。 女人轉(zhuǎn)身離開,門被重新關上。 葉臨溪頹然趴在桌子上。眼淚流進口中,又咸又苦。她用力捂住臉,全身抖篩般顫栗不止。 “溪溪,你怎么了?”楊以珊拍著她的背小聲問:“還好嗎?沒事吧?” 她沒事,她怎么配那么痛快的死。 那天之后,葉臨溪沒再去學校。 白天看著滿臉擔憂的父母和想死的念頭拼命抵抗。晚上整晚都無法睡著,她一遍遍地設想寧謙最后那刻的模樣。 那通她沒有接到的電話是寧謙什么時候打給她的?是不是就在電話斷掉的那一刻出了事?車子沖出馬路的時候他有沒有害怕?摔到的時候他疼不疼?頭有沒有撞到?骨頭有沒有斷?身上有沒有出血?有多疼?疼了多久才…… 沒有人愿意告訴她當時的狀況。她只能想象,想象的疼痛一層層迭加,最后全部回溯至她的身體。她疼得咬緊牙關,用能摸到的一切尖銳的東西劃向自己的身體。 她從床上跌落下去。頭重重撞在地板上,眼前金星四濺。 那時車子是這樣沖進坡底的嗎? 不夠。 她爬上床,再次滾落下來。 不夠,還不夠。 再次,再次。 頭嗑到了桌腿,尖銳的疼痛傳來。她蜷縮著身體努力移動了下,脫臼的胳膊無法使力,地板上像有什么粘稠的液體糊住了她的頭發(fā)。 這樣應該有些接近了吧。 葉臨溪終于覺得開心了一點。 她躺在地板上,假裝自己睡在墳墓里。寧謙現(xiàn)在就是在這樣躺著嗎?在黑漆漆的地下,在潮濕陰冷的透不過氣的棺木和泥土中,他悶不悶?怕不怕?他有沒有想她?他恨不恨她? 門從外面被推開。 林雅琴哭著跪在地上和丈夫一起抱起女兒。 對不起。葉臨溪的眼淚混著深色的血滴劃過半張臉落在地上。 聶蓉看著面前的女孩。 女孩一頭齊耳的短發(fā),身形高挑,五官很漂亮,只是臉色蒼白,面容疲倦,整個人瘦得只剩一把骨頭。 前幾次家人陪著來時,她的頭上還有傷。后腦勺頭發(fā)被剃掉了一塊,貼著白色的紗布。后來紗布拆除,剃掉的那塊頭發(fā)卻還沒有長齊,露出了粉色的傷疤。幸好她頭發(fā)濃密,不仔細看不容易注意到那塊缺損。 接手這個案例之前,女孩的家人介紹過女孩的狀況。17歲,高三休學,剛跟著父母搬來這里。因男友意外去世精神遭受重大打擊。出現(xiàn)自殘行為,有自殺傾向。 聶蓉做好了應對有可能出現(xiàn)的歇斯底里的悲痛反應的心理準備,卻完全沒有用上。女孩一直安靜有禮,進來時會點頭,離開時淺淺鞠躬。但她的安靜卻比大部分極端的反應都更難處理,因為她不肯說話。每次過來,點頭打過招呼,她便在座位上坐下,隨便看著某一處,不哭,不笑,不管聶蓉詢問什么,都一言不發(fā)。 聶蓉注意到,女孩并不是全無表情。她有時候會突然地笑一下,像是聽到誰說了好笑的話,接著表情再次變得黯然,擰起眉頭或是抿緊嘴唇。只是那些反應與她的詢問無關。她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不肯出來,也不許旁人介入。 這個病例起因明確清晰,不需要努力挖掘,一般來說不算難處理的案例。但如果患者沒有配合治療的意愿,這樣的病例比更復雜的病例都還要艱難。聶蓉和同事討論過,也向自己的督導師詢問過建議,她嘗試各種方法和女孩溝通,卻都沒有成功。聶蓉有些沮喪,想著如果還是不能和病人建立起聯(lián)系,最好還是把她轉(zhuǎn)交給更有經(jīng)驗的同事試試。 這一天的咨詢又是毫無成效。 時間還差幾分鐘。聶蓉對女孩說了自己的建議。話說到一半,一旁的手機亮了起來。 聶蓉看了下,對女孩說:“不好意思,我可以接一下這個電話嗎?下次把時間補給你?!?/br> 女孩點了點頭。 “……不是說好今天回來嗎?”聶蓉講著電話,發(fā)覺女孩突然抬頭看向她。 “我明天真的沒有時間,你想想辦法,盡快……” 女孩掩住臉,發(fā)出了一聲模糊的啜泣。 聶蓉忙結束通話,放下手機。 “你別催他,不要催他。如果我當時不催他,如果我當時不說那句……”葉臨溪失聲痛哭。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