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六/

    那天以后慕澤沒來找過她，日子又恢復了從前。

    慕煙繼續(xù)打工賺錢，其實她哪所學校也不會去，她想出國?？杉幢闼砑鏀?shù)職，錢還是不夠。

    某個午后，慕連海來到她兼職的咖啡廳。

    “工作辛苦嗎？”慕連海問她。

    “還好?！逼鋵嵥龑@個父親沒有什么深刻的印象，記憶里，他總是抽煙，話很少。不像梁薇那么刻薄，但也沒有多偏愛于她。

    空氣沉寂。

    慕連海再次開口，“你和小澤……”

    “你們放心，我和他不會聯(lián)系了。”

    慕連海放下杯子：“我不是這個意思，親人之間怎么能不聯(lián)系呢.”

    “那你們怎么都不聯(lián)系我?！蹦綗熥旖枪雌鹨粋€嘲諷的笑，“哦，對了，親人，是我不配?！?/br>
    “你不必這樣?！蹦竭B海眉頭皺起，“是我們對不住你，缺少對你和小澤的關(guān)心，讓你們走到今天。但話又說回來，你和小澤，你們不能再有別的聯(lián)系了。我知道小澤從小就依賴你，他看起來最是懂事聽話，其實骨子里比誰都偏執(zhí)，我不擔心你，但我怕他來找你?！?/br>
    慕煙端起面前的咖啡，苦澀入喉，“他不會再來了?！?/br>
    她那樣傷他，誰還愿意眼巴巴湊上來讓她捅刀子。

    慕連海點了一根煙，“你還是不夠了解他，看來你對他真沒那心思?！?/br>
    “對了，學校選好了嗎？想去哪里讀書?！?/br>
    慕煙沉默，“現(xiàn)在知道來關(guān)心我了？”

    慕連海吐出一口霧氣，看向窗外，“小煙，你想出國嗎？”他抖了抖煙灰，“國外的教育資源很豐富，你會有很多選擇，學費你也不用擔心。”

    慕煙眸光一閃，斂了心神，“為了你那寶貝兒子，這么迫不及待將我送走。”

    慕連海垂眸，夾著煙，姿態(tài)儒雅，其實他生得很好，從慕澤身上就能反映出來，慕澤長得有幾分像他，但較之更為精致。

    “隨你怎么想都好，小煙，你在這個家困太久了，出去吧，自己去走出一片你自己的天地?！蹦竭B?？此?，眼底有深深的憐愛，“小煙，爸爸mama對不起你，”

    慕煙聞言，心里浮上一片酸澀，她被這種不合時宜的情緒牽扯得渾身不自在，身體往后挪了挪。

    肢體語言最能證明兩個人的關(guān)系，或是一個人的心理。

    慕煙：“學校我要自己選?！?/br>
    慕連海：“隨你高興，前提是，你和慕澤……”

    “知道了，知道了，臭老頭……”慕煙擺擺手讓他快走。

    慕連海拿起外套，露出今晚第一個笑容，“臭丫頭，沒大沒小?！鄙斐龅氖滞Ｔ诎肟沼质栈?，“我走了，你也早點回去，女孩子不要工作到太晚，學費我會解決?！?/br>
    咖啡店里的時鐘滴滴答答地走著，慕連海已經(jīng)離開很遠，面前的咖啡再也逸不出一絲熱氣，她的表情才沉了下來。許久，她端起面前的杯子，依舊苦澀難當。

    冷掉的咖啡，遲到的抱歉，都叫人如此難以接受。

    慕煙開始專心準備申請學校，幾乎將慕澤忘在了腦后，直到一周后，她接到慕連海的電話。

    原本叫她和慕澤再也不要見面的人，卻在電話里請求讓她去看看慕澤。

    慕煙：“他怎么了？”

    慕連海：“小澤最近很不聽話，抽煙，打架，喝酒，你媽快氣瘋了。他誰的話也不聽，只有你了，你來勸勸他吧。”

    慕煙蹙眉：“我不去，我不想見他，也是你們讓我別見的?！?/br>
    那邊沉默幾秒，“算爸爸求你，最后一次行不行，你就去看看他……”

    “沒事的話，我掛了?！?/br>
    慕煙切斷聯(lián)系，繼續(xù)擦著咖啡桌，她無意識地掃了一眼墻上的時鐘，下午四點半，她今天是白班，坐到五點半就可以下班了。

    下班高峰期，店里沒什么人，客流量要到晚上才會多起來。慕煙早早收拾完一切，時間一到便沖了出去。

    店長愣了愣，平日里慕煙可是最晚下班的一個。

    *

    慕煙本想著早點回家給外婆做飯的，可不知不覺就來到老宅。

    她在門口站了一會兒，頹然地垂首，還是算了。

    剛要轉(zhuǎn)身，一身酒氣的少年便吻了下來。

    “嗚嗚……”慕煙用力地推開，才看清了來人，慕澤?？墒茄矍斑@個胡子拉碴，眼底青灰的少年哪里還是她那個清風朗月般的弟弟。

    “慕澤，你這些日子都去哪兒鬼混了?！?/br>
    少年晃晃悠悠地看著她，捧起她的臉，三分委屈，“又是夢，慕煙，你都不要我了，干嘛還總是跑到我夢里打擾我?！?/br>
    慕煙狠狠掐了一把他的胳膊，“你給我清醒點兒。”

    “嘶——”少年這才醒了七分酒意，靠著墻站定，從口袋掏出一根煙，還沒點燃，就被慕煙奪了過去。

    “你跟誰學的這些東西，好的不學盡學一些壞的?！?/br>
    她現(xiàn)在知道擺出一副jiejie的姿態(tài)教訓人了，從前，她誘他下神壇，入地獄，怎么沒想過這些呢。

    “跟你學的啊，jiejie?！彼雒婵吭趬ι希种匦履贸鲆桓?，點燃，吞云吐霧，慢條斯理。

    慕煙氣急敗壞要去搶他手里的東西，“你給我！”

    他反手禁錮住她，一口氣息吐在她頸側(cè)，低眉淺笑道，“jiejie怎么有空回來，還以為你忘記我這個弟弟了呢?！?/br>
    慕煙縮了縮脖子，別過臉，“小澤，我要走了，你別這樣了，好好生活吧?！?/br>
    腰間的手驀然一僵，手指緊了又緊，“開什么玩笑，你不準備上大學嗎？反正，我們以后也還是一個學校，我們……”

    慕煙打斷他的話，轉(zhuǎn)身對上他的視線，“不是的，慕澤，我從來就不想去什么F大，我要出國了，你也要學著長大，別讓……別讓周圍的人擔心?！?/br>
    “擔心？誰還會擔心我?！彼[了瞇眼睛，“能不去嗎？”

    她沉默。

    “那帶我去也行?！?/br>
    她依舊緘口不言。

    走廊里，黃昏金紅色的夕光一道道灑落，勾勒出一張造型別致的揚琴，又像是某種古老的祭祀儀式。明明看起來如此鮮活的顏色，卻顯得這樣詭異。

    慕澤抽完了一整根煙才笑道，“開玩笑的。”

    他掏出鑰匙開了門，“進來坐坐吧，你上次走得急，有幾件衣服都沒帶走呢?！?/br>
    慕煙沉吟半晌，“不了。”她真的不想再踏進這扇門了。

    “真不進來？”他無奈地笑了笑，“也行，你等一下，我有東西給你?！?/br>
    慕澤走進屋子，不一會兒，又出來，將一張銀行卡塞進她手里，“這里面有三十萬，你拿著，國外消費高，你別委屈自己?！?/br>
    慕煙驚訝，“你哪來的錢？”

    慕澤捏了捏她的鼻子，“你忘了，我從幼兒園開始就是第一名，各種比賽和獎學金，大大小小加起來就這么多了?！?/br>
    慕煙擺擺手，思忖片刻還是給他，“我不能要，小澤，這是你的榮譽?！?/br>
    慕澤敲了一下她的腦袋，“什么榮譽不榮譽，錢就是用來花的，你不要，那我就用這筆錢跟你去國外，你看怎么樣？”

    “你別這樣?！蹦綗熥笥覟殡y，可慕澤執(zhí)拗起來誰拿他都沒辦法，她只好暫時先替他保存，以后找機會再還給他?！昂冒?，那你也要按時吃飯，不要再抽煙喝酒打架了，這些都不適合你。”

    慕澤笑她啰嗦，臨走前，他看著她，問了她一句，“你上次說的話是認真的嗎？”

    上次？慕煙那天說了太多不過腦子的話，她幾乎記不得了，難道是不愛他的那一句，她想了想，狠下心點點頭。

    “好，我知道了?！彼χ克退凵衿届o而溫柔，下一秒?yún)s從身后跑來抱住她，手臂收緊，“jiejie，我還能親你一下嗎？”

    慕煙搖頭拒絕，她答應(yīng)過慕連海，也答應(yīng)過自己，她和慕澤不能這樣下去了。

    “那好吧，jiejie，這次，我就不送你了?！鄙倌贻p描淡寫的樣子。

    慕煙有些生氣，她又不是不認識路，“哦，我自己能走?！?/br>
    慕煙走出小區(qū)，河邊依舊喧鬧，她的視線被河面上倒映的一輪鮮紅落日所捕捉，明明是看過無數(shù)次的景色，今天卻顯得格外刺眼。

    胸腔里的心莫名就七上八下地提起，她不滿地丟了一塊兒石子扔進水中。

    水波蕩漾，金光驟然碎裂，如同綻開血色之花，濺起一陣傷心的水花。慕煙忽然覺得呼吸不過來，水面的夕陽詭異地變幻，逐漸浮現(xiàn)一張似曾相識的臉，一張帶著血色的慕澤的臉。

    慕澤，慕澤不對勁，她忽然意識到。

    知道她要走，他不哭不鬧，沒有讓她哄，更沒有使計讓她妥協(xié)，平靜得像無事發(fā)生，這絕不對不是慕澤。

    到底哪里出了問題，哪里……

    她的腦海驀然浮現(xiàn)他剛才的問題：

    “jiejie，你上次說的話是認真的嗎？”

    上次，她上次說了什么啊，她一邊往回走，一邊拼命回憶著自己的話。

    記憶如浮光掠影般快速閃過，于是留下了最清晰的那幾句：

    “慕澤，你怎么不去死呢?！?/br>
    “去死有用嗎？這樣你就會多愛我一點兒嗎？”

    “說不定呢?！?/br>
    ……

    她如遭雷轟，驀然僵在原地，她都說了些什么啊。霎時，小區(qū)里有個女孩子瘋了一樣地往對面那幢房子的樓上跑。

    “開門，慕澤，你開門，開門??！”慕煙早已泣不成聲，驚動了來往的鄰居。

    隔壁開了門，走出一位花臂大哥不滿地嚷嚷道，“小姑娘，干啥呢，擾民了昂……”剩下的話還沒出口，就被眼前淚流滿面的少女嚇住。

    “大哥，你幫幫我，我打不開門，我弟弟在里面，他很可能出事了，求求你，求求你……”

    花臂大哥這才意識到事情嚴重性，樓上樓下所有被吸引而來的人也紛紛幫忙撞門，不知道誰拿來了榔頭和螺絲刀，撬了鎖才開了門。

    慕煙不顧道謝，跌跌撞撞地沖了進去，客廳沒有，臥室也沒有，她順著流水的聲音走進浴室，眼前的一幕差點讓她暈厥過去。

    慕澤就那樣躺在那里，手腕處細細的紅色刀痕慢慢擴散，織成一張網(wǎng)，將她整顆心臟裹得密不透風。

    他那樣好看，那樣狠心，狠心地宣告著她的殘忍。

    慕煙連滾帶爬地摔落在他身邊，那一刻，她寧愿死的人是自己。

    他們一起踏入luanlun的河流，溺水的人怎么可能只有他一個。

    小澤，我不走了，你帶我走吧。慕煙崩潰。

    ……

    距離慕澤住院已經(jīng)過去兩天，最后還是花臂大哥打了急救電話，又幫著把人拖出浴缸，找來紗布勉強止住了血。

    梁薇鬧了一場，慕連海怕她吵到醫(yī)院其他病人，便將她帶走了。

    這兩天，慕煙反反復復地做著同一個惡夢。

    夢里慕澤問她，“jiejie，我能親親你嗎？”

    她無數(shù)次拒絕，無數(shù)次看見他的臉破碎成鮮紅的血色。

    “小澤，我不會再拒絕你了。”最后一次，她悲傷地去吻他，可他依舊如灰燼般消散。

    她流淚醒來，落進眼里的只有醫(yī)院病床前的一地清冷月光。

    她慢慢躺到他的床邊，吻了吻他的額頭，“你是在懲罰我嗎？”

    懲罰我的口是心非。

    “小澤，你快醒來吧，我要撐不下去了?！?/br>
    少女的一滴淚砸在少年的眼皮上，誰也沒看見，少年的眼角緩緩滑落一道同樣透明的水痕。

    *

    慕澤醒后變得很安靜，兩人絕口不提當日他自殺的原因。

    她不問，他不答。深究起來，誰也沒辦法再承受一次。

    “還要嗎？”慕煙給慕澤喂完一碗補氣的紅棗粥。

    慕澤搖搖頭，“不要了?！?/br>
    兩人之間詭異的沉默，慕澤先她開口，“jiejie，你國外的大學什么時候開學？”

    慕煙收拾碗筷的動作頓住。

    “你走吧，慕煙。”

    “我不會再犯傻了?！鄙倌曷曇羲粏?，仿佛在極力克制什么。

    慕煙收好碗，垂眸不語。

    幾分鐘后，從門外拿來一個黑色琴箱，走到他跟前，“小澤，我有禮物要送你?！?/br>
    她打開盒子，捧出一把雅馬哈吉他，花了她兩個月的工資，“小澤，一直以來都是你給我，其實我也想給你些什么。我記得小時候，你很愛給我唱歌，小澤的歌聲一直都很好聽。所以，希望你能一直唱下去?！?/br>
    一顆沉寂的心像被注入了生命的營養(yǎng)劑，再次鮮活起來。他實在受寵若驚，卻裝得波瀾不驚。

    他不動聲色地望向她，“唱給誰聽呢？你又不在?！?/br>
    慕煙笑意減淡，“我會聽，小澤，出了國我們還有手機，只要你打電話給我，我一定會聽?！?/br>
    “會嗎？”他注視著她，不敢相信。

    她騙過他太多次，他不會再相信她了。

    少女鄭重點頭。

    “好?！彼舆^吉他，愛惜地抱住，看了又看，摸了又摸。

    慕煙離開的那天，是一周后，晚上的飛機。

    離開之前，慕澤將她帶到海邊，“jiejie，想聽歌嗎？”

    踏浪而來的少年站到礁石上，舉著吉他向心愛的姑娘表達愛意。

    慕煙點點頭。

    白浪拍岸，前奏響起，是陳奕迅的《陪你渡過漫長歲月》。

    “

    走過了人來人往

    不喜歡也得欣賞

    我是沉默的存在

    不當你的世界  只作你肩膀

    拒絕成長到成長

    變成想要的模樣

    在舉手投降以前

    讓我再陪你一段

    陪你把沿路感想活出了答案

    陪你把獨自孤單變成了勇敢

    一次次失去又重來  我沒離開

    陪伴是  最長情的告白

    ……”

    如慕煙所料，慕澤很聰明，也很有音樂天賦，才短短幾天就掌握了吉他的技巧。他嗓音獨特，是天生的歌者，可惜他不喜歡娛樂圈，不然一定是萬眾矚目的星辰。

    十八歲，慕煙成長的每一步似乎都有慕澤的參與，即便她最抗拒他的那幾年，他也總是在不遠處，默默地守護著她。

    她恍然，他的陪伴，早在他說他愛她之前，就已經(jīng)是最深情的告白了啊。

    慕煙淚如雨下，沖到少年的懷里，吻了上去。

    她忘記約定，忘記謊言，忘記這個社會的流言與道德，她只想吻他。

    少年狂熱地回應(yīng)，親密的時候總渴望一瞬間就能天荒地老，連海浪燈塔都在這一刻變得溫柔。

    “小澤，對不起?！?/br>
    原諒我，最后一次。她無聲流淚。

    慕澤低頭，與她耳鬢廝磨，聲音溫柔，“我等你。”

    四年時間，足夠彼此成長為勇敢無畏的大人了吧，慕澤總會忘記她的。那時候慕煙天真地這樣想。

    誰也不知道，命運給的寬容總是有限。

    她曾在慕澤瀕臨死去的時候，祈禱愿意用一切去換，可她孑然一身，誰知道神明拿了她什么東西去抵債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