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怎奈卿卿動人心 第12節(jié)

    梁王心猛地一墜,顫顫巍巍地俯身去撿。

    白紙黑字,鐵證如山,梁王肥胖的身軀跪在地上,只覺全身血液倒流直沖大腦,耳邊嗡嗡轟鳴。

    謝昶的籌備非常周密,將這些年來殷重玉濫用職權、濫殺無辜、強占民田民舍、賣官鬻爵、搜刮民脂民膏等數十條重罪一一列舉。

    謝昶自然明白皇帝對梁王父子的袒護,所以輕易不會出手,一旦出手,便不會再給對方翻身的余地。

    事態(tài)的反轉屬實意外,一場朝會散去,百官明面上不顯,暗地里卻十分唏噓。

    原本是梁王有理有據,以受害者的身份當殿質問,多少人等著看這位新任內閣首輔登高摔重墜落神壇的好戲,沒想到最后竟是梁王府一敗涂地。

    都知這梁王世子行事乖戾,囂張多年竟也相安無事,誰能想到這位首輔大人一出手便是一記重拳。

    眾人思及己身,不禁后背一冷,三年清知府還有十萬雪花銀呢,為官這么多年,誰能保證自己手上沒點兒葷腥,哪天當頭一棒,這輩子的富貴也就到頭了。

    殷重玉壞事做盡,大理寺盤查起來尚需一段時日,然春娘一案很快有了定論。

    楊閣老請來的那對濟寧夫婦入京演了一出認親的戲碼,阿朝的身份自此塵埃落定。

    這些事謝昶已經提前與她通過氣,在她對新的身份還云里霧里的時候,皇帝的賞賜已經進了府。

    晏明帝向來恩威并施,不吝對重臣家眷的加封恩賞,當朝首輔家中唯一的女眷,還是流落在外多年尋回來的,撫恤自然豐厚。

    眼看著那些珠光寶氣的綾羅綢緞、金銀玉器流水般地抬進青山堂,阿朝一時訥訥無言,在太監(jiān)總管馮永的指引下糊里糊涂地謝了恩。

    沒想到一夜之間,自己的身份竟有了翻天覆地的改變。

    從色藝侍人的揚州瘦馬、朝不保夕的梁王侍妾,一躍成了當朝首輔的meimei。

    連她自己都不敢置信,渾渾噩噩,恍如夢中。

    傳旨的人走后,青山堂伺候她的大丫鬟蕊瑞春走過來說道:“大人傳信回來,說今晚來陪姑娘一道用膳。”

    阿朝呼吸一滯,捏緊的掌心微微滲出了汗。

    她還沒想好如何面對他。

    作者有話說:

    乖,快叫哥哥。

    第9章

    縱然謝昶為她安排了良家子身份,旁人不知,可她的的確確深陷泥淖那么多年,這些不光彩的過往不會因為改頭換面就能輕而易舉地揭過。

    那日在梁王府廂房內衣不蔽體,險些失了清白之身,所有的狼狽都叫他看去。

    按照這世道對貞女節(jié)婦的要求,她早已丟盡了謝家先祖的顏面,恐怕也是哥哥一生的污點。

    換做尋常書香門第的小姐,早就該無地自容了,如何敢心安理得地享受哥哥安排的這一切。

    她曾聽崖香提起過,說誰家的小姐落水被人看了身子,家里嫌她辱沒家門,將人送到莊子上自生自滅。

    她的情況,同那位小姐相比,只會有過之而無不及。

    何況哥哥如今身居高位,是受人尊敬的內閣大學士、當朝首輔。

    他們之間,云泥之別。

    謝昶白日公務繁忙,忙完手上的奏章批答,出文淵閣時已近黃昏。

    回到澄音堂,卸下朝服,身邊的管事江叔覷他面色,斟酌著道:“姑娘身上的傷日漸好轉,可終日閉門不出,郁郁寡歡,恐怕還是在梁王府留下了心疾,長此以往,不利于身體康復啊?!?/br>
    謝昶沉吟片刻,想到自己日理萬機,陪伴她的時間少之又少,久別重逢,小姑娘連他都有些抗拒,整日面對府上這些陌生的面孔,怎能歡欣熟絡得起來。

    謝昶道:“我知道了。”

    晚膳擺在青山堂,這也是時隔多年,兄妹二人頭一回同桌而食。

    兩廂沉默,偶爾一兩聲餐盤碰撞的聲響。

    謝昶這些年獨來獨往,膳桌上從未有過旁人,食不言寢不語的習慣也是自幼養(yǎng)成。

    他望了一眼身邊的人,小姑娘默默垂著頭,守著自己面前一畝三分地,永遠只拘謹地夾那兩道菜,離得遠的叫花雞和粉蒸rou是她少時最愛,每每都要大快朵頤才好,如今竟是眼皮子都未抬一下。

    謝昶擱下手中的玉箸,“近日恢復得如何?傷口可還疼?”

    阿朝被這突然而來的一聲嚇得一噎,嗆得咳嗽兩下,一張小臉霎時漲得通紅。

    面前遞來一杯茶,男人修長的指節(jié)冷白如玉,筋骨分明。

    她小聲說了句“謝謝”,慢慢抿了一口,這才輕聲說道:“已經好多了?!?/br>
    謝昶靜靜看著她,“在我面前,不必如此生分?!?/br>
    “嗯。”阿朝握住茶盞的指尖微微泛白。

    心里積壓著太多問題,一時不知該如何開口,她偷偷瞧他一眼,細聲問道:“與我一起來的春娘……她們現(xiàn)在何處?”

    謝昶目露寒意,聲音極淡:“她是你身份的主要證人,如今在大理寺獄中,自有律法來處置。你放心,日后她不會出現(xiàn)在你面前?!?/br>
    他當然不會告訴她,大晏律法,誘拐良民者杖責一百,流放三千里。

    這種板子一般講究技巧,一百杖不足以致命。

    但春娘必死無疑。

    傷害過她的人,謝昶自然不會讓他們死得太容易。

    阿朝對春娘并無過多的感情,梁王府那日的遭遇至今都是她無法擺脫的噩夢。

    細想來,春娘是那樣仔細的人,連梁王好美人盂都能打聽清楚,難道會不知那梁王世子性情暴戾、好鞭笞助興?

    入府那日,猶記得春娘在耳邊細細叮囑,“萬莫忤逆主子的意愿”、“忍得一時”云云,如今想來,恐怕是早知隱情,只是為穩(wěn)住她的病情有意哄瞞罷了。

    如若不是哥哥及時趕到,她恐怕早已經……

    她長長吁了口氣,直待調整好自己的情緒,復又小心翼翼地打量他神情:“那……崖香jiejie呢?”

    謝昶反應了一下,這才想起地牢還關著兩個丫鬟,其中一個還聲稱與阿朝“情同姐妹”。

    他扯了下嘴角,語調微沉:“那二人知曉你從前的身份,不宜再留?!?/br>
    阿朝心口一跳,手中的玉箸不由得捏緊,“你要如何處置她們?”

    也許是他周身氣勢太過攝人,也許是藏在心底的自卑,阿朝不太敢看他的眼睛。

    后背如繃緊的弦,以至于連與他說句話,都要平復許久心內的緊張。

    謝昶看著她蒼白消瘦的面容,并未直言,只淡聲道:“府上的下人都是層層挑選上來的,怎么,是她們伺候得不好嗎?”

    話音落地,滿屋子的下人噤若寒蟬。

    “并非?!卑⒊u頭。

    “那是什么?”

    說起這個,阿朝有些無地自容:“那二位jiejie照顧我多年,她們也是身不由己,崖香jiejie……一直待我極好?!?/br>
    “阿朝,”謝昶看著她,“你想說什么?”

    他的嗓音其實與從前并未太大改變,一如既往的沉,卻又比從前多出幾分不怒自威的氣勢。

    阿朝喉嚨咽了咽,“我……”

    謝昶沉吟良久,漆黑的眼底看不出任何情緒,“你想求我饒過她們?”

    “我只是覺得……不至于要她們的性命?!卑⒊牭阶约旱穆曇舳荚诖蝾潱翱梢詥??”

    可以嗎?

    謝昶默了片刻,他竟不知多年未見,那個嬌縱寵慣的小丫頭竟變得如此卑怯順從,唯唯諾諾。

    腦海中忽然想起方才江叔的話——姑娘終日沉默郁郁寡歡。

    若能有個熟識的陪著解悶說說話,興許能幫她早日從過去的陰影中解脫。

    仔細回想一下,那個叫崖香的丫鬟倒的確有幾分忠心,萬事也是顧全著她的,留著倒也無妨。

    至于那個叫銀簾的,膽小怯懦,嘴巴又不嚴實,在他面前口口聲聲知無不言,來日旁人的刀架在脖子上,只怕也是言無不盡。

    氣氛沉默得有些僵硬。

    阿朝攥著手指,不知過去了多久,身邊那道低沉沙啞的嗓音忽然漫不經心地響起,“從前是怎么求我的?”

    阿朝正局促不安著,冷不丁聽到這一句,抬眼怔怔地看向他。

    小姑娘眼睛瞪得圓圓的,有細碎的燈星在杏眸中跳動,略顯蒼白的皮膚也在燭火的氤氳下透出幾分瑩潤的光彩,頗有幾分從前嬌憨可愛的味道。

    謝昶端起手中的茶盞飲了一口,唇角勾起個微不可察的弧度。

    從前是怎么求他的?

    盡管記不太清了,那些塵封已久的碎片卻在此時緩慢而清晰地涌現(xiàn)在眼前。

    “哥哥,我們去巷口二壯家摘杏子吧!”

    “我想吃,你陪我去嘛!”

    “哥哥陪我去逛街市可好?”

    “花燈好漂亮!哥哥給我買!”

    ……

    她自幼慣是胡鬧,想法一個接著一個,今日要摘花,明日要吃點心糖,后日又要放紙鳶,那時不知哪來這么多的精力,總之從不消停。

    每每提出什么要求,面前這個人總是義正詞嚴地拒絕,可當她纏著他、賴著他不放手,最后他總能答應。

    所以,言下之意,難道是讓她像從前那般,同他撒潑打滾?

    阿朝暗自咬了咬下唇。

    別說她早就過了胡鬧的年紀,如今她這樣的身份,面對矜貴冷肅、位高權重的兄長,那些嬌嗔撒賴的話只會讓她更加難以啟齒。

    偷偷覷他的神色,依舊是那副好整以暇的模樣。

    似乎在等她的下文,又似乎沒有,讓人琢磨不透他的心思。

    阿朝垂下眼,櫻唇抿得緊緊的,指尖動了動,終究還是小心翼翼地伸出去。

    細白柔軟的小手拎住那一截暗繡瑞獸紋的衣袖,輕輕擺動兩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