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此天生神力，委頓在這仁明殿里，實在可惜。

    皇后娘娘自從嫁給陛下，一直都很收斂，如今日這般，其實是許久不曾有過了。

    她安撫蘭時，“一時激憤，不值一提。”

    拍干凈了手上的木頭碎末，喚來硯書收拾殘局。

    硯書姑姑是皇后的陪嫁，見怪不怪，麻利地收拾干凈，而后捧了水來給皇后凈手。

    皇后娘娘凈過手，細(xì)細(xì)與蘭時分析，“此事既到了陛下跟前，那最遲明日，也會有個結(jié)果的，有太子在前，無人敢攀咬你，便是文家也不能?！?/br>
    太子殿下是皇后撫養(yǎng)長大的，太子護短，皇后比誰都清楚，而很明顯，比起文家，蘭時才是那個短。

    尤其是方才聽蘭時這么一說，她更篤定，太子是氣蘭時以身犯險，小兒女家吵吵鬧鬧，更不值一提。

    不過令她吃驚的是，他們家這位太子，好像也沒她想得那么不在意蘭時，或者說，這種在意，已經(jīng)開始隱隱超過青梅竹馬的情分了。

    她看太子長大，太子很早就已經(jīng)喜形不于色，便是面對陛下，也是面無表情，不卑不亢地，越長越不如幼時可愛。

    皇后娘娘心里活泛了些，面上沒露出一絲一毫。

    不論太子待蘭時如何不同，她，也并不贊同蘭時嫁給太子。

    皇后娘娘不著痕跡地試探，“那咱們阿宛，要同太子殿下低個頭嗎？”

    蘭時聽見這話，看向自家姑母的眼神猶如見鬼，“姑母，太子殿下是嫌我僭越，我是逾矩了，我有什么資格和立場去低頭?！?/br>
    很好，皇后娘娘滿意地點點頭。

    蘭時補充道：“而且，我不認(rèn)為自己有錯，此事就是再重來一次，我也還是會這么做?！?/br>
    皇后娘娘一時間心情也有些復(fù)雜，她如今，希望蘭時說出這種話是因為她本性里的堅持和執(zhí)拗，而不是在連她都未意識到的心底里，她篤定太子殿下會護著她周全。

    所以皇后娘娘無時無刻不彰顯自己的慈愛，示意硯書趕緊把那盤她一直沒夠著的櫻桃捧過來，如同她長嫂在世一般，對蘭時慈愛道：“好蘭時，姑母永遠(yuǎn)站你這邊，來，吃櫻桃，全怪太子殿下，不近人情。”

    蘭時捏了枚櫻桃慢慢吃了，躊躇片刻，又捻一枚，既而正色道：“姑母，太子殿下處事公正，不徇親偏私，心系百姓，這是我大涼之幸，您是皇后，莫要這么說他?！?/br>
    心胸寬廣的皇后娘娘聽了這一番話，咬緊牙關(guān)忍住了才沒在蘭時捏第三枚櫻桃的時候把盤子抽走。

    前功盡棄了！她剛才那一番話都白說了！

    這一盤櫻桃都擱在蘭時手里，皇后娘娘艱難地維持著自己的慈愛，柔聲道：“你既喜歡，端去吃吧?！?/br>
    蘭時不疑有他，端著櫻桃離開。

    離開時一身輕松，蘭時十分慶幸能與姑母聊一聊，如今豁然開朗。

    方才看姑母那一手，或許她應(yīng)該再練練力量，爭取早日能同姑母一般，一掌拍碎個幾案。

    蘭時一掃方才的郁氣，出去時心情大好。

    皇后娘娘的慈愛模樣就只能維持到蘭時離開。

    “硯書你瞧瞧，本宮就養(yǎng)過這兩個孩子，也不曾對他們苛責(zé)要求，衣食不缺，關(guān)愛呵護也不比生身母親少，怎的這一個兩個的脾性都這般怪異！本宮倒成壞人了！”

    定是陛下與文妃還有她哥哥嫂嫂這兩對生身父母的不是。

    硯書扶著皇后娘娘往內(nèi)殿走，一邊寬慰自家主子，“娘娘，您往寬想，這也是好事，未來儲君與衛(wèi)國公府不生嫌隙，往大了說是于家于國有利的好事，往小了說，娘子將來總是要嫁人的，娘子父兄皆在北境，您在宮里難免力有不及，有太子殿下做娘子的靠山，娘子將來總不會吃虧?！?/br>
    皇后何嘗不知，可她只怕并不會如此順利。

    “罷了，總歸蘭時如今不想嫁太子了，本宮總能替她周旋著。”

    她又如何不知，皇家，尤其是陛下，對這樁婚事是如何樂見其成。

    可她是真的不愿蘭時做太子妃，太子不是個熱心腸的，如今能對蘭時有這份心已實屬難得，可誰知蘭時若嫁，會不會成為第二個她呢。

    衛(wèi)國公府出一個被困在這四方牢籠里的皇后就足夠了，她必不能讓蘭時步她的后塵。

    龍舟爭標(biāo)一事果然如皇后所料，迅速地出了結(jié)果。

    刑部拿出了皇城司的審查效率，第二日辰時便將結(jié)案陳詞直接奉到了太子殿下的案頭，因著政事堂內(nèi)沈相與此事有牽扯，連帶著被緝拿來的嫌犯，文家二郎文振，也被帶到了太子殿下跟前。

    文家二郎被提到堂前的時候，錦袍金冠皆在身，只鬢發(fā)散亂稍顯狼狽，可見是沒吃什么苦頭。

    他倒也乖覺，對自己的罪行供認(rèn)不諱，只是一雙鼠目四下打量，不見半點懼怕悔意。

    文振也根本不將此事放在心上，他不覺得這是大事，哪怕跪在底下，神色也倨傲地很，畢竟上頭那個，是他的太子表哥。

    可太子的心緒全不在這上頭，他昨晚又做夢了。

    與上次不同，此次不是看不清面容，而是蘭時，真真切切的讓他看清楚就是蘭時。

    太子妃甄選，蘭時也在，一眾貴女聚在一起，可他只看見了蘭時。她著淡紫色的直袖褙子，同色系的三裥裙。于園中亭亭玉立，彼時木槿滿園盛放，難及蘭時三分顏色。

    太子其實并不喜歡三裥裙，他總覺得那裙子限制行走，越發(fā)顯得女子小家子氣，可這裙子穿在蘭時身上，卻并無任何不妥，動靜皆宜，宜喜宜嗔。

    等他醒了，仍舊記得那裙子的樣子，褶皺紋理，乃至裙擺上閃著細(xì)光翩然欲飛的蝴蝶。

    在他腦海中都格外清晰。

    在他夢中，蘭時成了他的太子妃，遠(yuǎn)在北境的衛(wèi)國公，拿出了北境軍半數(shù)兵權(quán)做嫁妝。

    明明是皆大歡喜的局面，可他覺得夢里的自己并不開心。

    還不待他細(xì)看蘭時的表情，他便醒了，也無從探知蘭時是否同他一樣。

    夢里的種種細(xì)節(jié)都太過真實，真實到他覺得那便是未來。

    娶蘭時，這事他之前從沒想過。

    自己親眼看著長大的小姑娘，他都從沒想過她會嫁人。

    如今這么一琢磨，蘭時已然十六了，放在一般官宦人家，也的確到了議親的年紀(jì)。

    “殿下?！毕率椎男滩可袝首餇?，心里也發(fā)虛，一頭是沈相，一頭是太子，這兩頭都不好開罪。

    但還是硬著頭皮穩(wěn)住聲線，盡量公事公辦道：“文振對其罪狀供認(rèn)不諱，按律應(yīng)刺配登州，但顧念未出人命。”

    刑部尚書話未說完，便被太子殿下打斷：“不必念及，大涼律法完備，按律處置便是，此案竟興師動眾，勞動六部，也不必緩辦，即可施行，不許任何人求情?！?/br>
    若不是蘭時，那沈初霽必定是要出事的，若是蘭時避不過，那今日蘭時焉有命在。

    文家清白之家，出了這等草菅人命之徒，還想被顧及，這是藐視律法。

    若此后人人都覺沾親帶故便可效法此子，豈不是要天下大亂？

    堂下的文振沒料到這番變故，聽到太子殿下的話，登時傻在堂上，反應(yīng)過來后不顧一切往太子腳邊撲，涕泗橫流的模樣真是沒半點世家子弟的風(fēng)度氣概，竟還不如那章臺走馬的沈初霽。

    口不擇言地徑直朝向太子殿下哭求，“表哥，我可是您的表弟，您可不能不救我啊?！?/br>
    太子眼一橫，氣勢駭人，“天子犯法亦與庶民同罪，你憑什么能逃脫，文家清白累世，便教出這般子弟嗎？”

    “表哥，祖母說你定是會救我的表哥，姑姑在事時最疼的便是我了，表哥，你想讓姑母在天，唔，唔唔！”

    太子身旁的內(nèi)侍官即刻著人把他嘴堵了拖下去。

    刑部尚書見識太子殿下決斷，心生敬意之余趕忙告罪退下，得了太子殿下準(zhǔn)話，可得緊趕著將這事辦了。

    不若等文太傅聞訊趕來，或許又是一番變故。

    太子殿下雖是鐵面無情，但也并沒有六親不認(rèn)，對于這個外家，他還是想看在外祖父和母妃的面上拉一把，沉聲吩咐道：“常保，奉孤的令去文府問責(zé)，好好的兒郎長于內(nèi)宅婦人之手，荒唐成什么樣子了。差人去兗州接外祖父回來鎮(zhèn)家安宅?！?/br>
    三位舅父在朝堂如何此先不論，若是文家不想因此斷送，還是得有個明白人理事。

    作者有話說：

    皇后:這還是我的不對了？

    第8章 笳聲

    蘭時她，想家了

    太子殿下的訓(xùn)誡，自然是沒人敢不聽的，但那是文府，太子外祖家。

    常?；貋頃r，形容狼狽，鮮紅的內(nèi)侍服上被抓出好幾道印子。

    旁的人他都能擋回去，可當(dāng)時撲過來的是文老夫人。

    雖說這續(xù)弦老夫人并非太子親外祖母，但到底是文家長輩，躲了沒躲開。

    “越發(fā)不成樣子了?！碧拥钕掳戳税疵夹?，轉(zhuǎn)而問起，“今日蘭時來過沒有?！?/br>
    常保在一旁，頭比方才壓得還低，聲音細(xì)小而清晰，“姜娘子還未過來，許是在仁明殿被絆住腳了。”

    沒來？

    太子殿下的臉色比方才還差，這是在與他賭氣么？

    一個兩個都不讓他省心。

    不來便不來，他堂堂太子自然不與一個小娘子計較。

    他心里暗暗記著時間。

    又過了八日，小娘子姜蘭時一步也未曾踏入東宮，連他平日去仁明殿請安都不曾見到蘭時的面。

    第九日，是太子殿下難得的休沐日。

    太子殿下早早便起來了，于鏡前收拾齊整，月白滾云紋交領(lǐng)衫外罩天藍(lán)綾羅對襟衫，如魏晉名士，舉手投足之間瀟灑風(fēng)流。

    只這名士雖面如冠玉，高挑俊雅，但奈何神色不虞，給人戾氣叢生之感。

    一旁給太子殿下整理衣飾的常保，呼吸放得極輕極緩。

    輕手輕腳地給太子殿下佩好了玉。

    迅速隱在太子殿下身后，盡量當(dāng)自己是個會動的死物。

    太子殿下雙手一背，大步向外，低聲恨道：“今日孤倒要看看她還躲不躲！”

    太子殿下也并非睚眥必報到時時在意蘭時后來未曾尋他的事。

    只是這人雖未來，卻夜夜入夢，發(fā)生過的，未發(fā)生過的，高興的，悲傷的，竟然通通都是姜蘭時。

    太子殿下安慰自己，今日見一見，或許便不會如此了，定是因為他前次那句話太過嚴(yán)厲，將她嚇到了，而自己也有些過意不去。

    沒錯就是這般。

    太子殿下這么想著，臉色也好看了一些。

    常保小心覷著太子殿下的臉色，看他不像方才那般殺氣騰騰，才斗膽開口勸道：“殿下令姜娘子溫書，那姜娘子哪有不聽的，娘子自幼便最聽太子殿下的話，絕不會與殿下賭氣，更不會與殿下生嫌隙?！?/b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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