難怪死者毫無防備。

    狄仁杰也學(xué)歐陽意砸吧了口酒中的沉淀物。

    “……杏仁？”

    “死因清楚了，杏仁過敏?！?/br>
    古代人對過敏了解不多，歐陽意只能盡量把現(xiàn)代知識化繁為簡地講，“過敏癥乃是天生，死者從娘胎里出來就帶著這毛病，過敏癥不會(huì)直接致死，只要患者避免誤食過敏食物，生活則與常人無異。”

    “杏仁粉隨處可得，死者從小到大應(yīng)該是接觸過杏仁，只是癥狀較輕，他自己清楚，他的家人也該清楚。”

    說完，歐陽意感覺落在她身上的視線一下子多了，狄仁杰甚至來回踱步，捋起胡須。

    顧楓眼睛不老實(shí)地悄看，卻見狄仁杰忽然轉(zhuǎn)身，“久推官，你怎么看？”

    顧楓：……

    歐陽意：……元芳在此？

    “呃，若是有人明知死者對杏仁過敏，還將杏仁粉投入酒中，這幾乎跟下毒無異。還有，死者喝這么廉價(jià)的酒，衣服上許多補(bǔ)丁，看著也不像來醉仙居消遣的，不能排除，他是沖著圣駕來……”

    歐陽意小心翼翼說完，就明顯感覺空氣都沉重下來，氣氛一時(shí)變得壓抑極了。

    探花墜樓、洛水沉銀、尹恩之死，今天再加這么一起無名者暴斃……

    接連發(fā)生在武曌眼皮子底下，若說一件兩件還是巧合。

    同時(shí)出現(xiàn)，人為的嫌疑就非常大了！

    她的頭也很大啊，帝王安危，事關(guān)機(jī)密，這豈是她一個(gè)小小推官可以置喙的？

    總不能問，武女士，請問你最近得罪什么人了？知道是誰要找你麻煩嗎？要不您老人家還是收斂一點(diǎn)，別老出來瞎轉(zhuǎn)悠？

    偌大的大廳落針可聞，但歐陽意還是硬著頭皮說：“從現(xiàn)場來看，有人蓄意的可能性很大。微臣提議，對今日在酒樓的食客進(jìn)行搜查，因?yàn)橛^看罪案發(fā)生是罪犯常見的心理，若幕后主謀意圖不軌，他很可能就在這些人中間，以欣賞的心態(tài)看完全過程?！?/br>
    “若真如此，其心當(dāng)誅。”狄仁杰轉(zhuǎn)頭交代梁懷仁，片刻，后者回報(bào)，“所有食客俱已搜檢，無可疑之人，雍州長史也來了，臣提議，將這些人送雍州府，好生安置幾天?！?/br>
    武曌淡淡地“嗯”了聲。

    好像過了一輩子那么長，那種令人窒息的氣壓有所回升，歐陽意仍不敢看武曌臉色，只低著頭用余光偷偷和韓成則、顧楓碰了一下。

    武曌又問：“還有什么，大膽直言?！?/br>
    真的可以直言嗎？老實(shí)說，歐陽意不懂政治人物的彎彎繞繞，大老板讓她說她就說了哈。

    “臣斗膽問，天后是否認(rèn)為今日之事與陳探花墜樓、戶部小吏之死相關(guān)？”

    武曌目色微凜。

    不涉朝堂的七品推官竟一語言中她的心事。

    兩個(gè)案件主角身份雖相差十萬八千里，但若是叛黨所為，無非是要制造恐慌，趁著人心惶惶渾水摸魚，這也是查案最怕遇到的麻煩。

    武曌看了看狄仁杰，后者解釋道：“久推官和疏議司也加入了調(diào)查黑蝠團(tuán)一案。天后，敵在暗我在明，來者不善，臣懇請封鎖消息，以免賊人趁機(jī)作亂?！?/br>
    武曌同意：“準(zhǔn)?！?/br>
    “這是具無名尸，首先要做的是找到尸源。臣初判，死者和兇手應(yīng)是舊識。”歐陽意得到武曌肯定，話也多起來，“死者左手小拇指與無名指齊根斷去，切面光滑，屬于成年舊傷，這是賭場常用在欠債不還者身上的懲罰——臣斗膽猜，死者是賭徒。”

    狄仁杰邊聽著，不禁佩服其膽識，天后在上，磕磕巴巴是難免，但這久推官恭謹(jǐn)之外由始至終都頗沉著，緊繃，卻對答如流，不愧是司刑界翹楚！

    “……朝廷禁賭，臣聽說還是有不少地下賭場開在東西二市，晝夜經(jīng)營。死者荷包空空，輸了精光，應(yīng)是借酒消愁，胃里空空，朝食未進(jìn)，死者是剛從賭場出來的，臣提議派人把這附近的賭場搜一遍，重點(diǎn)查訪昨夜通宵營業(yè)的賭坊……”

    歐陽意這邊認(rèn)真分析，武曌和狄仁杰卻忽然同時(shí)露出一抹玩味的笑。

    歐陽意：……？

    她精神一緊，俗話說，寧見閻王怒不見閻王笑。

    蒼天啊，這就叫“天威難測”嗎，再強(qiáng)大的心理素質(zhì)也經(jīng)不起這么考驗(yàn)。太壓力山大了。

    顧楓一愣一愣的，武則天的迷之笑容，這是她不花錢就可以看到的？！

    還好她們很快知道了原因！

    梁柏來了！

    梁柏第一眼就看見了歐陽意，徑自走到她身邊，朝天后行禮，“臣已查到死者死前去過的賭場，經(jīng)賭場的人辨認(rèn)，此人名曾駿山，是老賭徒，無業(yè)，家住芙蓉坊松花巷巷尾。臣已派人前去打探?！?/br>
    歐陽意一怔，再看他無可挑剔的覲見禮儀，微微垂首低頭，腰板卻挺得很直，看起來恭謹(jǐn)肅穆，與在家時(shí)的溫和隨意截然不同。

    這就是老公平時(shí)營業(yè)的樣子？

    “好?！蔽鋾讓α喊睾軡M意。

    梁柏抬首，凜然威勢、目如冷電，他頭上有薄薄的雪粒，覆在湛青色長袍上，佩劍上的寶石閃著炫目的光，透著一股凜然的氣場。

    武曌點(diǎn)頭，對疏議司的三人道：“都過來說話吧?！?/br>
    疏議司三人同時(shí)謝恩。

    狄仁杰笑道：“瞧瞧，都說琴瑟和鳴，夫妻間的默契也不外如此?！?/br>
    都看出于探花墜樓案有關(guān)，都往賭場方向調(diào)查。

    歐陽意對和丈夫在這里碰面有心理準(zhǔn)備，只是感到奇怪，老公的上司呢？

    奉宸衛(wèi)大將軍梁柏是大內(nèi)第一高手、武則天貼身護(hù)衛(wèi)，每逢武則天外出都有他的身影，可今天，人呢？

    說實(shí)話還挺好奇“大反派”到底長啥樣的。

    然后武曌說的一句話就讓歐陽意徹底懵了。

    “梁柏，多案并查，這差事非你們夫婦莫屬。”武曌微笑，“莫讓朕失望，查出真兇，論功行賞?！?/br>
    梁柏：“臣遵旨?！?/br>
    歐陽意：……？

    ………………？

    ！?。。。?/br>
    顧楓和韓成則離得遠(yuǎn)，但足夠敏銳，聽見天后的話后，震驚不已。

    沒聽錯(cuò)，確定沒聽錯(cuò)的，武則天喚他的名字時(shí)，語氣隨和，態(tài)度青睞，簡直像家中長輩對小輩的叮囑。

    這就是心腹啊，這就是寵臣啊。

    歐陽意腦袋一陣天旋地轉(zhuǎn)，忘了君臣之禮，轉(zhuǎn)過頭，盯著梁柏側(cè)臉，難以置信。

    就離離原上譜，今天特離譜？

    第67章 美人淚 07

    歐陽意懵了很久。

    她的夫君, 枕畔之人，竟是令人聞風(fēng)喪膽、避之不及的“大反派”？

    本以為就是在奉宸衛(wèi)官職高點(diǎn)兒、權(quán)力大點(diǎn)兒，誰知道他就是奉宸衛(wèi)老大。

    等等, 她得理一理，但越梳理越覺得自己有眼不識泰山，他的氣勢、能力、心性都擺在那兒, 是啊，天底下除了武則天，誰能驅(qū)使他啊。

    歐陽意頭皮發(fā)麻, 遲遲未說話。

    梁柏以為她不適應(yīng), 再次行禮, “臣代拙荊接旨謝恩?！?/br>
    歐陽意見狀忙跟著行禮，壓下如鼓心跳, 舔舔唇，“天后隆威，臣失儀。微臣領(lǐng)旨謝恩?！鞭D(zhuǎn)而又自覺地道：“多謝夫君?！?/br>
    武曌和狄仁杰見狀，相視一笑, 這小夫妻還客氣上了呢。

    “回宮吧?！蔽鋾鬃叱鰩撞? 又說, “梁柏不必跟著, 你也許多日沒回家了?！?/br>
    梁柏心中一喜：“遵旨?！?/br>
    送走鑾駕，顧楓和韓成則也十分有眼力見地說要將死者運(yùn)到疏議司, 空蕩蕩的酒樓大堂只剩下夫妻二人。

    歐陽意坐到窗邊。

    梁柏過去，拿熱水燙了杯子，水倒掉, 又添了杯熱茶, 遞給妻子暖手。

    歐陽意卻不接, 反而挑眉盯了梁柏半晌，“夫君瞞我好苦，想不到你竟是這么大的官?！?/br>
    梁柏愣怔，“夫人不是早猜到了？”見歐陽意面露不愉，又補(bǔ)充，“我這不是怕你知道我的身份后，厭棄我?！?/br>
    歐陽意瞪他，“敢情是我之過？！”

    梁柏自知理虧，繞到妻子身后為其捏肩，“我的錯(cuò)，都是我的錯(cuò)，全怪我，應(yīng)該早點(diǎn)向意意坦誠?！?/br>
    他這副伏小做低模樣又與剛才的肅然完全相反，歐陽意不由吭哧一笑，“別裝了，梁大將軍這副嬉皮笑臉的模樣叫人看去，該殺人滅口的?！?/br>
    梁柏這回倒很實(shí)在地回答，“看到我這副面孔的的確都該死，除了意意。”

    人生如夢，她自己做夢也想不到，千挑萬選只為遠(yuǎn)離政治而挑選的獄卒丈夫，竟是最得圣寵的奉宸衛(wèi)大將軍。

    這就叫，完美避開所有正確選項(xiàng)？

    歐陽意伏案多年，肩頸勞損，平時(shí)由梁柏為他捏肩按摩解乏，為哄他多服務(wù)一會(huì)兒，總會(huì)油嘴滑舌地夸贊丈夫，而梁柏也會(huì)適時(shí)索取“回報(bào)”，討價(jià)還價(jià)，你來我往，漸漸成為閨中樂趣。

    但這次歐陽意卻扭到一邊，臉也別開去。

    “怎么了，剛才在天后面前不還一口一個(gè)夫君地喚我?！绷喊卮_實(shí)有點(diǎn)莫名，他以為妻子前幾日秉燭談心時(shí)幾乎就點(diǎn)破，而不知兩人壓根想的不一樣。

    “天后也說我們是絕配，你看……”

    “誰跟你配，誰要和你攜手，你查你的，我查我的！”

    “這又是什么氣話。之前我們協(xié)同辦案不是挺好的。叛黨在長安有暗樁，如今勾連黑蝠團(tuán)，我不放心你自己行動(dòng)?！?/br>
    “疏議司又不是沒人，沈靜、顧楓的功夫都很好?！?/br>
    “還不夠。意意，咱們不鬧別扭了好不好，最近不太平，你別讓我為你提心吊膽?！?/br>
    歐陽意氣悶，扭頭不理人。

    梁柏?zé)o奈，加重了語氣，“就讓我陪著你，直到案子水落石出。萬一你有事，我怎么辦，我一個(gè)人怎么辦！”

    他如此怨氣沖天，歐陽意卻橫了一眼。

    “我有說錯(cuò)嗎，你是我明媒正娶、三書六禮的妻子?！?/br>
    “我記得我嫁的是梁思禮，不是梁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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