殿門推開，諸臣退下。

    武承嗣痛風(fēng)病犯了，走不動道兒，由太監(jiān)攙走。

    丘神績跟狗似的在梁柏和狄仁杰身后搖尾巴，一路諂笑道：“這回多謝兩位幫我查出真兇，不然金吾衛(wèi)還的查到猴年馬月呢?！?/br>
    狄仁杰客氣道：“丘將軍客氣話，我等都是為天后辦事?！?/br>
    梁柏冷著臉，“查到不等于抓到。”

    丘神績連連點頭，“是是是，我先派人去撈東西，后面的事兒需要老弟的，只要大將軍招呼一聲，我義不容辭?！闭f著又問狄仁杰，“適才我聽狄公提到已經(jīng)有了黑蝠團(tuán)首領(lǐng)的眉目……”

    丘神績急于將功贖罪的心情，梁柏是可以理解的，但他資質(zhì)平庸，貿(mào)然把差事交給他只會事倍功半。可天后這邊，似乎又有重用此人的意圖。

    恰在此時，梁予信回宮。

    “大將軍、狄公。”梁予信朗聲道。

    梁柏心念一轉(zhuǎn)，吩咐梁予信道：“抓捕黑蝠團(tuán)首領(lǐng)的事不宜再拖。你準(zhǔn)備一下，今晚就按原計劃掃蕩黑市?！?/br>
    梁予信瞪大眼，“真的嗎，可以行動了？！”

    掃蕩計劃被討論過很多次了，已經(jīng)十分成熟，本來是想等待一個時機(jī)，將黑蝠團(tuán)一網(wǎng)打盡，可目前看來，黑蝠團(tuán)可能開始往南方徐敬業(yè)的地盤遷移，再不出手，人都跑光了。

    梁柏淡淡“嗯”了聲，“金吾衛(wèi)配合奉宸衛(wèi)行動，沒問題吧？”

    這份功勞幾乎是白送給丘神績，他哪有不應(yīng)之理，高聲應(yīng)道：“大將軍放心，包我身上！”

    梁予信白得這么個大助力，也頗高興，做了個請的手勢，“丘將軍現(xiàn)在隨我到衛(wèi)所詳議?！?/br>
    “好好好，小梁參軍多多指教。”丘神績興奮地搓手離去。

    為了查洛水沉銀案，梁柏和狄仁杰已經(jīng)奔波好幾日了，都想著回去見見家人，到宮門口正要道別時，內(nèi)侍來傳話，“天后召見二位?！?/br>
    梁柏和狄仁杰一愣，以為天后又有差事布置。

    帶雪粒的風(fēng)吹進(jìn)來，肆意掀開案頭的累牘，翻翻合合，像個故意擾人的頑童。

    武曌坐在上首，慢條斯理地飲茶，見二人進(jìn)來，道：“梁柏，陪朕出去轉(zhuǎn)轉(zhuǎn)。”

    當(dāng)奉宸衛(wèi)這些年，梁柏最怕的就是帝后微服出游。宮外人流復(fù)雜，又有暗處的敵人虎視眈眈，遠(yuǎn)不比宮里安全。

    但他這次沒有阻撓，自先帝病重后，武曌再沒有出宮游玩過。

    狄仁杰雙手往袖子里一抄，竭力讓自己的身形看上去不那么明顯，低著頭輕輕往外蹭。

    然后，武曌輕快的聲音響起，“狄卿，這兩日你也辛苦了，一起出去散散心?！?/br>
    狄仁杰腦袋一嗡。

    如此惡劣天氣為什么要出門，窩在家中看書，或邀三兩好友對弈豈不美哉。

    而且身材原因，衣服穿得太多，以至于坐下的時候過于費力，有一次坐街邊吃餛飩，被街上的孩子指著后背笑說像個圓滾滾的大球。

    真是豈有此理。

    狄仁杰嗓音特別誠懇，“臣穿這身官服怕是不合適，若讓人回家取衣服，怕耽誤時辰?！?/br>
    武曌乜眼過來，“朕剛命人做了許多長安百姓最時興的行頭，有你的尺寸?！?/br>
    狄仁杰抄在袖里的手一頓。

    “還是不合適，臣早年在大理寺斷案，不少三教九流認(rèn)識臣，還有人揚(yáng)言報復(fù)，臣倒是無懼之，只若是撞上，恐?jǐn)_天后興致?！?/br>
    特別大義凜然。

    可惜武曌不吃他這套。

    她似是哼笑一聲道：“三教九流？朕怎么聽說長安治安甚好，莫怕，有奉宸衛(wèi)大將軍同行，長安何人可懼。梁柏，你說呢？”

    狄仁杰求救般地看向梁柏，后者目不斜視道：“臣附議?！?/br>
    狄仁杰嘆口氣，肩膀垮下去。

    這街今天是逛定了。

    好像看到又有一群小兔崽子在他背后笑，這人像個球。

    真是豈有此理。

    “先帝與我曾光顧過西市一家小店，沒有名字的夫妻店，后來搬走了，朕讓梁柏去打聽，最近才知，原來搬到東市?！蔽鋾仔Φ?，“當(dāng)年朕吃過嶺南果茶、外焦里嫩的火爐胡餅、羊肚包羊rou、香蔥豬血湯，最后來一碗冰火兩重天的櫻桃酪，美哉?！?/br>
    狄仁杰嘖嘖，“還有此等美味。”

    伺候的內(nèi)侍宮娥都瞪大眼睛，驚訝于平日殺伐果斷的武曌，剛剛才幾句話就把金吾衛(wèi)統(tǒng)領(lǐng)嚇得屁滾尿流的天后，居然能用這么多詞語談吃食。

    梁柏接道：“如今這家店取名醉仙居，他們家的杏花釀也是一絕。”

    說起杏花釀，梁柏想到妻子，醉仙居是歐陽意最常光顧的酒樓。

    梁柏不由臉上浮現(xiàn)笑容，“還有炙果鴨，選小番鴨半烤熟后，鴨架內(nèi)塞入蘋果，外皮撒杏花釀、醬料，掛爐油烤。這果鴨的香，便果木味、酒香味，極為誘人?！逼拮用看我粋€人能吃掉半只。洛水沉銀案已經(jīng)告一段落，他今晚便能歸家，順便買只炙果鴨回去吧。

    聽到這里，狄仁杰已經(jīng)開始舔嘴唇。

    他叉手行禮，再抬頭，已改了話鋒，“天后仁德，臣愿陪天后一同體察民情。”

    機(jī)靈點的內(nèi)侍宮娥這算看明白，原來天后和梁將軍說這么多，都是為了引狄仁杰出去呢。

    “狄卿肯相陪，甚好。”武曌笑了。

    她笑得與平常有豐富的言外之意不一樣，以往她眼睛一瞇，狄仁杰總覺得又要有人人頭落地，狠辣殘酷，不近人情，嚇人得很。

    現(xiàn)在武曌這一笑，卻是發(fā)自真心，從肺腑里、眉眼中發(fā)出來的，即便她高高在上，但氣氛就那么莫名其妙的輕松起來了，像是旭日照在雪地，令人感受到春天的氣息。

    又宛如一個故意整人的老友。

    君臣三人各取所需，心情大妙，相視一笑，俱有暢快之意。

    雖是出宮，儀仗仍不能少，奉宸衛(wèi)全換了販夫走卒的行頭混在人群中，武曌和狄仁杰扮作富貴人家，梁柏帶著梁懷仁幾個親信扮作護(hù)衛(wèi)隨行。

    還有幾個內(nèi)侍宮娥，他們少有出宮機(jī)會，跟在后頭興奮不已。

    這場雪已下了幾日，回頭望，整座皇宮皆是一片銀裝素裹的雪白世界，極其漂亮。

    越往外走，商販就越多，他們不受惡劣天氣影響，長安發(fā)達(dá)的商貿(mào)帶來絡(luò)繹不絕的商旅，也帶來商機(jī)。夏天有夏天的生意，冬天也有冬天的。

    行進(jìn)的馬車頂刮過路邊的雪松，被雪壓彎的枝條有的會突然彈起，一片雪沫紛紛揚(yáng)揚(yáng)從窗外落下，有一種瀟灑的美。

    武曌掀簾，帶著松香的清冽空氣灌入鼻腔，外面策馬的梁柏用馬鞭遙遙指著整條街綿延不絕的商鋪介紹著，狄仁杰也在馬車內(nèi)，時不時說些長安趣事。

    長安的治安很好，沒什么三教九流會找狄仁杰尋仇，說起他在大理寺的一些有趣案子，可以清晰看見狄卿家臉上小小得色。

    “所以你既將疏議司當(dāng)作對手，又當(dāng)作朋友?！蔽鋾子行┩嫖兜卣f。

    狄仁杰餒然，“見獵心喜，梁將軍那時也是這樣么？”

    梁柏語塞，“呃……我……”

    武曌少見平日如銅墻鐵壁般的梁柏這樣的表情，笑道：“害羞了?！?/br>
    梁柏莫名耳根發(fā)熱，武曌又忍不住要打趣，“之前，朕要親自給他做媒都不要，皇室貴女不成，世家女不要，天仙般的美人也瞧不上，我當(dāng)他要光棍一輩子呢！后來竟悄悄娶妻，一晃眼，如今也是成家的人了?！?/br>
    她一邊說，狄仁杰就一邊“天后所言正是”，你來我往，十分契合，像議論著“咱家這傻小子可算娶上媳婦兒”的長輩，把梁柏說得臉都紅了，看的后面的梁懷仁等侍衛(wèi)也暗暗發(fā)笑。

    東市離皇宮近，不一會兒功夫便到。

    醉仙居的老板娘是個笑呵呵的中年女子，約莫四十來歲，穿著一身質(zhì)樸錦袍，午時客人漸漸多起來，她就站在門口迎來送往，天氣冷，凍得雙頰通紅，瞧著就很實在一個人。

    開路的奉宸衛(wèi)占據(jù)酒樓二層的絕佳好位置，給了不少賞錢，這時跑堂小廝正無比熱情地又是擦桌又是奉茶，嘴里說著“客官有什么需要隨時喊我”“咱們這兒除了酒，茶也好喝”“今天新到一批魚貨，新鮮著呢”，就很有市井氣。

    來的客人必點一壇杏花釀，酒香四溢誘人，讓人未飲之前，便已經(jīng)因味道而傾倒。

    武曌入座，先與狄仁杰小啜一口，后者眼睛一亮：好酒??！

    一回頭，就見老板娘正笑瞇瞇地拉著梁柏說話：“郎君今日是不是照舊炙果鴨一只、芙蓉豆腐半斤、杏花釀兩盅，帶走？”

    他本想趁快離開時交代一聲，誰知這位老板娘十分熱情，竟主動提起他為妻子買吃食。

    向蕓笑道：“郎君家娘子定是貌美賢淑的天仙，什么時候帶她來小店坐坐，我請客！”

    一番好意，梁柏只好道謝：“多謝老板娘，待我回頭問問她?！?/br>
    說罷，正好對上狄仁杰一臉揶揄的表情。

    武曌亦似笑非笑，“難怪你對醉仙居的菜色如此熟悉?！?/br>
    梁柏被說得臉又燒起來，礙著其他桌有百姓，便只好默然地叉手行了禮。見梁柏窘態(tài)，武曌頗感開懷，像對自家晚輩那樣笑著招手，“愣著作甚，過來坐。”

    君臣出宮游玩是難得樂事。

    外頭紛紛揚(yáng)揚(yáng)的雪勁頭已經(jīng)小許多，二樓視野極佳，美酒佳肴，清冽雪氣，閑坐賞松，怡然自得。

    但總有人要刻意打破這份愜意。

    一個醉醺醺的男人上樓，提酒壺，嘴里發(fā)出呼哧呼哧的怪聲，二樓幾桌食客紛紛朝他看去。

    梁柏放下筷子，眼觀六路耳聽八方，注意著酒樓內(nèi)一切變化。

    男子滿頭大汗，似乎過于燥熱，臉都是紅的，接著竟當(dāng)眾開始拉扯衣襟，袒露瘦巴巴的半個上身，時而發(fā)出桀桀怪聲，時而抓耳撓腮，實在不雅觀，間隙還不忘抬頭與其他食客對視，一副無所謂的樣子？

    武曌乜眼，狄仁杰亦放下酒杯。

    天子腳下，離皇宮這么近的地方，白日還有如此孟浪之徒。

    梁柏一個眼神示意，幾名奉宸衛(wèi)便立馬上前驅(qū)趕。

    “喂，把你衣服……”

    砰！奉宸衛(wèi)話還沒說完，男人已先一步整個人重重倒在奉宸衛(wèi)身上。

    梁柏與梁懷仁對視一眼，均露出疑惑，后者上前查看，只見男子面色實在紅得厲害，叫了幾聲沒有反應(yīng)，一探鼻息，竟然沒氣了？！

    “死了？”梁柏淡淡地問。

    梁懷仁又是把脈又是掐人中，最后點點頭。

    被壓住半個身的年輕奉宸衛(wèi)有點無辜，“我、我沒碰他啊……”

    作者有話說：

    武則天在皇太后時期自稱“朕”，來自《舊唐書·武則天傳》中則天登基之前的談話記錄。

    第65章 美人淚 0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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