任平生睫羽震顫了下，意識到了衛(wèi)晉源說的“那個人”是誰，她目光徹底沉凝下來。

    “我便突然想到，既然傀儡身的天資會限制我，那我為何不制造出一個同那個人一樣注定會成為最強大的戰(zhàn)士的半妖呢?！?/br>
    后面的事情，任平生已經(jīng)基本都能推斷出來，因為衛(wèi)雪滿在身邊，她本不欲再問，可衛(wèi)雪滿聲音嘶啞顫抖著，幾乎是咬牙切齒地問出了那個問題：

    “所以，你用花言巧語將海族最厲害的戰(zhàn)士騙上岸，你騙她說，一旦你們成婚，海族和滄州人就算是結(jié)親了，往后都不會再發(fā)生戰(zhàn)事?！毙l(wèi)雪滿深吸一口氣，字幾乎是從牙縫間擠出來，透露著幾欲爆裂的痛感，“你騙她，告訴她你不是只為了兩族和平，更是因為……你愛她?！?/br>
    說到最后那幾個字是，衛(wèi)雪滿胸腔不斷翻騰著。

    他將拳頭狠狠抵在唇間，抑制住自己快要作嘔的生理反應。

    他記憶中的父母和任何傳聞中的都不一樣，他們看上去感情并不深，相比起母親，父親更重視他，對他百般疼愛，他聽到過不止一次父母激烈的爭吵。

    那時族中的人都覺得這再正常不過，家中的嫡長子，本就該是備受關注的，而家主和夫人的爭執(zhí)，那多正常啊，夫妻嘛，哪能沒有一點矛盾的，吵吵和和就過去了。

    直到他開蒙入道那一年。

    學法術也好，修行速度也好，甚至吐納和靈氣運轉(zhuǎn)的速度，他都要比旁人慢上不少。

    最初父親還抱有期待，認為這只是半妖和人類孩子的差異，可一段時間后，他就意識到，自己徹底被衛(wèi)家放棄了。

    不僅是他，母親也同樣成為了那顆棄子。

    任平生喂的丹藥能隔絕人的情緒感知，讓人有問必答，此時的衛(wèi)晉源絲毫沒有意識到衛(wèi)雪滿正在暴怒的邊緣游走，又說了句：“只可惜，結(jié)合了海族最強戰(zhàn)士和我二人的血脈，那個孩子竟普通得沒有半點長處可言，甚至連族中普通的人類小孩都比不過，不過我倒也沒有放棄，畢竟生而強大的半妖只在少數(shù)，便將范圍擴大了些，妖族嘛，都挺好騙的。”

    空氣中似乎能聽見衛(wèi)雪滿牙齒摩擦的銳痛，任平生抬眸，覺得此時衛(wèi)雪滿狀態(tài)實在不好，用眼神詢問：你還能再繼續(xù)下去嗎？

    衛(wèi)雪滿痛苦地閉眼，眼前浮現(xiàn)起了和母親相處的一切，狠狠點頭。

    痛苦也好過繼續(xù)自欺欺人。

    好在他終于知曉了一切。

    衛(wèi)雪滿繼續(xù)問：“衛(wèi)家那些半妖孩子，都是這樣來的？”

    衛(wèi)晉源渾不在意道：“是啊，可恨的是，這些年再沒有一個完整的半妖出生，都是些奇形怪狀的廢物?！?/br>
    衛(wèi)雪滿手快要掐出血痕，問出了最后一個問題：“那為何沒有繼續(xù)騙下去，第一個孩子沒有擁有半妖強大的血脈之力，可你們還會有第二個、第三個……”

    他甚至說不清這個問題是為了弄清真相更多，還是為了自虐更多。

    衛(wèi)晉源卻道：“我倒是想，可那個鮫人不知察覺到了什么，竟要殺了我，不愧是海族最強的戰(zhàn)士，我?guī)еl(wèi)家頂尖的戰(zhàn)力圍堵，殺紅了整個滄瀾城，都沒能將她攔截下來，可她帶著那個手無縛雞之力的半妖孩子，再強也處處受制。

    最后我們拼盡全力，也只將孩子搶了下來，至于那個鮫人，中了衛(wèi)家所有夢仙游合力一擊，聽說是回到海族就昏死過去了，靈魂被冰封，至今沉睡未醒。”

    “也算是免去了我一樁麻煩事，畢竟若是讓海族知道，怕是又得生亂?！?/br>
    任平生看著明顯狀態(tài)不對的衛(wèi)雪滿，強勢地轉(zhuǎn)移了話題。

    “最后一個問題，你怎么知道顏準受制于仙核？”

    最后這個問題，似乎讓衛(wèi)晉源很是痛苦。

    先前他說道如此非人的行徑都是輕描淡寫，眼下卻突然面色漲紅，仿佛極為痛苦。

    “當然、當然是因為那個山上有——”

    話說到一半，衛(wèi)晉源拼盡全力地“嗬嗬”幾聲，卻再無辦法能多說一個字。

    任平生眼神一厲，手掌合攏，無形的力量制向衛(wèi)晉源，哪怕如此，衛(wèi)晉源卻也說不出更多東西了。

    這是禁制。

    有人給他設下了禁制，叫他說不出任何和此事相關的東西。

    任平生了然，最終松開了衛(wèi)晉源，對衛(wèi)雪滿輕聲說了句：“他交給你處置?！焙蟊沲獠降搅嗽和?。

    院外晴光正好，任平生曬著溫熱的陽光，終于確定。

    裂天山里，一定藏著什么連真仙都不敢輕言的秘密。

    作者有話說：

    第148章 半妖之誓

    在院外等候的時間比任平生想象的短。

    聽到門葉被拉動的聲音時, 任平生回頭看了眼，衛(wèi)雪滿的狀態(tài)也比她想象得要平靜些。

    只是他雙手染滿了血，斑點狀的血跡灑在他左邊臉頰上, 襯托著他冷玉似的皮膚和平靜的神情，顯得尤為矛盾。

    任平生瞥了一眼房間里，傳來濃郁的血腥味，鮮紅的血液順著門縫流了出來，那幾乎是一個人大半的血量, 可任平生感受到了衛(wèi)晉源還沒有徹底死去, 吊著最后一口氣倒在血泊里，仍在這個世界上茍延殘喘。

    “原來像他這樣惡心的東西，血也是紅的、熱的?！?/br>
    衛(wèi)雪滿輕輕喃了句, 不像是在對任平生說，更像是對著空氣自語。

    “我已經(jīng)沒有了母親想要殺了他帶我離開那天的記憶，現(xiàn)在殘存的印象, 只有突然一天, 衛(wèi)家宣稱母親病逝, 我被關到了那個后宅的小院子里，無論怎么哭喊都沒有人來回應我, 我等了很久，只等來一個發(fā)色蒼白的老頭，可能是衛(wèi)家的某個長老，用那種看著世間污穢至極之物的眼神看著我, 然后對身旁的人說：看好他，不要讓他用這個樣子出去丟人。”

    衛(wèi)晉源眼睫顫了顫, 低聲道：“那是我第一次顯露出妖相?！?/br>
    “有段時間, 我非常痛恨自己的妖身。那時我不知道尚在成長期的鮫人需要在水中生長, 缺水讓我陷入極度的干渴之中，衛(wèi)家送來的食水只能保證我不會餓死渴死，在我成功引氣入體后，他們索性就什么都不送了，畢竟修士要辟谷，不需要沾染凡間煙火的食物。”

    “我那時候最盼望的就是雨季，我可以偷偷將雨水收集起來，避免鱗片底部的皮膚開裂?！?/br>
    “如果我是個真正的人類就好了。”衛(wèi)雪滿漠然道，“可現(xiàn)在，我覺得身為半妖很好，起碼他讓我天生便能擁有讓世人驚懼的力量?！?/br>
    他的妖相漫漫顯露，發(fā)色開始變淺，原本溫厚醇黑的眼瞳變成了泛著殺氣的冰藍色豎瞳，眉上的妖紋蜿蜒至耳根，像個靈活的深藍色海蛇。

    從在海族見到衛(wèi)雪滿開始，任平生就發(fā)現(xiàn)了，他的實力幾乎是飛速在攀升。長久的留在人族之地，用不適合自己的方式修行，原先除了太史寧，他是天衍同門之中實力稍遜的那個，而現(xiàn)在，他早已沖破了元嬰境的關口，周身氣盈勢滿，是即將破境化神之相。’

    不愧是千載難逢的完整形態(tài)的半妖。

    衛(wèi)雪滿走到任平生身邊，清晰地看見了她設下的結(jié)界，若非如此，這里沖天的血氣和動靜早就被衛(wèi)家察覺了，他用食指輕觸了下那若隱若現(xiàn)的光膜，平淡道，“我本來想放干他的血，讓他親眼看著自己的血流干，忍受著死亡高懸頭顱之上的恐懼直到最后一課，可他還剩下一口氣時，我想起了母親。”

    衛(wèi)雪滿的狀態(tài)混雜著詭異的冷靜和極致的瘋狂，任平生應聲問道：“你母親想讓你放他一條生路？”

    衛(wèi)雪滿低笑了聲，逐漸顯露出的妖相顯得他愈發(fā)妖異：“鮫人是種極為忠貞剛烈的妖，一旦認定與某個人相伴終身便絕不會移情變心，亦不會輕易放棄，可若他們之間的感情從頭到尾都不是真的，而是一場騙局，這對于鮫人而言，是羞辱。”

    他腦海中回蕩著各式各樣破碎的記憶，都是當年那些太過痛苦而被潛意識忽略掉的記憶，在這個夜晚不斷的涌現(xiàn)出來。

    “母親不是想讓我放他一條生路，若是她，不但會把那人的血放干，還會把他的血rou一片片剜下來，一根根拆除掉他的哥哥碾為齏粉，讓他徹底在這個世界了無痕跡?！毙l(wèi)雪滿輕描淡寫道，“早在十年前，她是想殺死父親的，這是叫人對于背叛者的懲罰儀式，若完成不了，是很大的遺憾?！?/br>
    “我不想讓她有這樣的遺憾?！?/br>
    衛(wèi)雪滿的母親自當年那次逃離衛(wèi)家遭受重創(chuàng)后，至今都在海族宮殿中沉睡，靈魂被冰封未曾被喚醒。

    任平生想起很久前，他們初相識后不久，她第一次展露自己煉丹的能力時，衛(wèi)雪滿激動的問她能否煉制飛鳳蒼焰丹，那時間至陽至熱的丹藥，能夠溶解被封凍的身體和靈魂。

    原來如此。

    短暫的瘋狂后，衛(wèi)雪滿的情緒似乎逐漸恢復到了平靜，他側(cè)首看向任平生，問道：“敢問前輩，對衛(wèi)家打算如何處置？”

    任平生笑了聲：“我是學府山長，不是皇朝的大理寺卿，這些不需要，也輪不到我來處置。”

    她想做的只有一件事，將衛(wèi)家那群半妖孩子們解救出來，已經(jīng)實現(xiàn)的目標，沒有再多提的必要。

    衛(wèi)雪滿聞言，面容沉靜下來，他走到任平生的面前，鄭重地單膝下跪，將右手置于心口。

    “我知道前輩想要做什么，雪滿以生命起誓，從今往后，海族和衛(wèi)家，將成為前輩最忠實的擁簇?！?/br>
    他這時才知道自己先前的想法有多么幼稚。

    半妖同時不為妖族和人類所接納，海族因為母親，接受了他的存在，他卻不可能拋起自己真實存在的人類的身體和心，將自己全然當做一個妖。

    哪怕他注定會在人和妖的思維碰撞中痛苦掙扎著，他也不得不承認，正視自己是怎樣的存在，才是自己現(xiàn)在最該做的事情。

    “我會拿下衛(wèi)家，讓衛(wèi)家繼續(xù)控制滄州，如此，滄州的陸地和海域可以徹底連為一體?！?/br>
    “曲州太小，您說過，學府是教書育人之地，不愿讓它沾染鮮血，但斬仙會卻不一樣，那是斬仙的利刃兇刀?！?/br>
    衛(wèi)雪滿抬眸，認真地看著她：“您要做的事情兇險萬分，前路莫測，雪滿不敢確定自己能做到哪一步，但雪滿……甘為馬前卒?！?/br>
    山雨欲來，變與不變盡在一線之間。

    他以海族、衛(wèi)家乃至整個滄州的臣服，換取這位古往今來天下至高者的庇護。

    “九死不悔?！?/br>
    任平生看著他執(zhí)拗的冰藍色豎瞳，恍然想起初見那日他自人潮涌動的街巷中稚嫩生澀地問她是不是自己的同伴。

    那時衛(wèi)雪滿還是個溫潤內(nèi)斂，動輒容易臉紅羞澀的孩子。

    她從未想過，未來的這一天，他們會以這種方式，重新成為同伴。

    任平生垂眸，俯身向衛(wèi)雪滿伸出手。

    “成交?！?/br>
    作者有話說：

    第149章 極致煉丹

    哪怕衛(wèi)晉源已經(jīng)不足為據(jù), 衛(wèi)家卻也仍是盤踞滄州近千年的龐然大物，族中拜星月境界的修士就有近百人，還有些深居簡出如今已經(jīng)極少能見到的長老, 怕是都早已經(jīng)夢仙游，僅憑衛(wèi)家能夠完全掌控滄州甚至部分輻射到昇州的力量，足以看出衛(wèi)家足以匹敵大荒任何一個獨霸一方的大宗門。

    衛(wèi)雪滿一個如今還未正式破境拜星月的半妖究竟要如何掌控衛(wèi)家，這不是任平生該cao心的事，衛(wèi)雪滿既向她許諾, 她便相信他能夠做到。

    這一日后, 任平生再去往海族之時，明顯能感受到她在海族愈發(fā)受尊敬了，哪怕她在海族的時間少之又少, 卻也為她辟出一個單獨的宮殿，就在玄苓那座豪華海底宮殿的旁邊。

    在這邊住了兩天，任平生才終于知道, 玄苓在海族過的是什么樣的神仙日子。

    如同鳳凰是羽族的信仰和圖騰一般, 龍族自古以來都是海族的信仰與供奉, 這些年鳳凰的傳承從未間斷，可神龍卻從未得見, 海族一度以為自己真的被神明拋棄，失去了圖騰，直到那日親眼得見五爪金龍重新騰飛于瀚海之上。

    可惜他們的龍神大人行蹤隱秘，只有極難得的時候會出現(xiàn), 海族日日在海中祈求禱告龍神垂憐，感應到龍神的力量在海上那個詭秘的秘境之中, 便毅然決然去往了上古遺跡。

    眼下龍神大人原因有空便來海族小住一番, 海族上下都興奮不已, 日日懷著憧憬的心情前來叩拜，虔誠地奉上自己最珍視的東西。

    雖然龍神大人任何人供奉的寶物都沒有收下，只收了些常規(guī)的吃食。

    海族人也不氣餒，反而更為崇拜玄苓，直言龍神大人赤心如初，視至寶如無物。

    任平生額角直抽，瞥了眼在一旁吃糕點吃得津津有味的玄苓，心道那是因為海族不知道玄苓的興趣，沒能投其所好。

    他們的龍神大人平生所愛唯三，一是打架斗法，二是所有閃亮的事物，三便是吃。

    跟龍神大人打架斗法海族人自是不敢的，吃食玄苓收下了，至于閃亮的都事物……在這深邃海底，沒有什么是比這座為玄苓特地打造的龍宮更為閃亮的東西了。

    聽任平生講完了衛(wèi)家的事情，玄苓皺了皺鼻子，嫌棄道：“我第一次離開洞府來到這里，就是嗅到了一些令人惡心的氣息，只可惜他太會藏了，那氣息若隱若現(xiàn)，我沒抓住，反而被這群海族發(fā)現(xiàn)了?！?/b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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