橫舟十分給面子地笑著點點頭。

    她本來就不是來看試診的，只是單純想找個身份，讓她現(xiàn)在能夠名正言順地待在衛(wèi)家而已。

    任平生拿到的號比較靠后些，一直在外等候，然后發(fā)現(xiàn)了一件奇怪的事情。

    確實如老仆所說，這個醫(yī)者進去的時間根本不到半刻鐘，隨后就臉色煞白地出來，就連腳步都有些打晃。

    他穿著百草閣的道袍，百草閣和丹陽谷一南一北，同屬大荒醫(yī)道大宗，區(qū)別只在于百草閣偏純醫(yī)道，丹陽谷更偏丹道。

    如此名門出身，進來時也是信心十足，卻沒想到剛進去沒多久就鎩羽而歸。

    他甚至都沒有寫下問診的情況，腳步虛浮著上前，對老仆抱拳行禮：“在下身體有些不適，無法繼續(xù)試診，先行告退。”

    言罷，甚至沒等老仆點頭，有些失禮地轉(zhuǎn)頭就走，仿佛身后跟著什么惡鬼在追一樣。

    見狀，剩余沒有進去的人都有些好奇。

    這房間里，究竟是個什么樣的病人？

    任平生在一旁冷眼注視著，聽到橫舟在自己身旁輕聲道：“好像很危險，你真要進去？”

    任平生垂眸，想到了外界的傳言。

    能讓衛(wèi)家著急到將藥圣請來的看病，絕對影響甚大。

    而衛(wèi)家大公子和妖族聯(lián)姻在即。

    突患惡疾快要喪命的人是衛(wèi)雪滿。

    任平生輕輕點頭，隨口道：“去試試?！?/br>
    緊接著，第二個、第三個進去試診的人也都同樣臉色煞白地沖了出來，神情狼狽頭也不回地離開衛(wèi)家，樣子一個比一個慘淡，哪還有剛進門時意氣風(fēng)發(fā)的模樣。

    老仆在一旁發(fā)出一聲嗤笑：“早說了，諸位還是先擔(dān)心自己能不能待夠半刻鐘吧。”

    前面進去了三十多人，最終只有三人神色沒有失態(tài)地離開衛(wèi)家，勉強支撐著走到側(cè)面書案前坐下，提筆還想寫些什么，手卻是抖的。

    任平生略掃了一眼，其中一人就是先前說話的鄧珩一，還有一人同樣出身百草閣的女醫(yī)修，最后一人是個面容平平的中年男子。

    無一例外，他們的表情都像是看到了什么極為惡心恐怖的東西。

    究竟什么樣的病人能夠讓人害怕到這個程度？

    別院里人越來越少，正想著，侍者叫到了她的號，任平生眉峰微微一跳，緩步拾級而上，在房門前禮節(jié)性地叩了三下。

    剛一走到屋前，任平生就感覺到這座屋子被陣法包裹了起來，外界聽不到也感受不到里面的任何響動，哪怕這里到院中只有幾步之遙。

    門剛被推開一道縫隙，就有撲面而來的腥味噴涌而出，叫人幾欲作嘔。

    第84章 半妖女孩

    任平生抬腳往里走了一步, 感覺自己像是踩在了某種黏膩濕潤的黏液之中。

    她掃了一眼，發(fā)現(xiàn)不僅她站著的地方，這整個屋子的地面上都被濕噠噠的黏液覆蓋, 屋內(nèi)的腥味太濃，已經(jīng)分不出是黏液散發(fā)出來的，還是別的什么東西。

    一道冰涼陰冷的目光自任平生進門后就始終盯著她，像是野獸在等候獵物時的眼神，仿佛下一刻就要撲上來咬斷她的脖子。

    任平生平靜地抬頭, 對上了屋內(nèi)這般狀況的始作俑者。

    若要說面前這個女孩是人, 未免也太過牽強，沒有哪個人類全身都覆蓋著細密的鱗片，鱗片閃爍著冷銳的寒光, 似乎可以輕易地割斷人的喉嚨，她的四肢都是都化作四趾利爪，深深嵌入墻壁之中, 盤踞在房梁上。

    她沒有雙腿, 只有一條和腰粗細相仿的鱗尾, 身后巨大的長尾從房梁上垂下，煩躁地拍打著地面, 一雙冰冷的豎瞳正死死看著這個不請自來的闖入者。

    任平生目光掃過女孩身上細密的鱗片，若有所思道：“蛇？不…不對，是鮫?！?/br>
    她終于知道為什么先前進來的所有醫(yī)者都被嚇得神情恍惚地逃走。

    這女孩，是個未成型的半妖。

    不同于人和妖, 更不同于完整的半妖，她更像一個純粹的野獸, 對人類有著強烈的攻擊性。

    人與妖乃是不同種族, 異族之間的結(jié)合本就是逆天行事, 更別說誕下兩族混血的子嗣。

    最初她發(fā)現(xiàn)衛(wèi)雪滿是個半妖時心中就有疑惑，那時只當(dāng)是衛(wèi)雪滿幸運，現(xiàn)在看來，衛(wèi)雪滿分明是無數(shù)結(jié)合失敗的不幸之中難得的萬幸。

    人與妖的結(jié)合，很少會像衛(wèi)雪滿那樣有完整的人身，且神魂靈智都并無缺漏，只要他自己不表露出來妖相，旁人根本看不出他是個半妖。

    但這只是極少數(shù)的幸運兒。

    更多的孩子則會像眼前這個女孩一樣，身體是半人半妖的狀態(tài)，且靈智有損，哪怕長大了，智力也和孩童沒有區(qū)別。

    一千年前，任平生曾經(jīng)遇到過一個這種未融合成功的半妖。

    那是個蛇妖和人類結(jié)合而生的孩子，和眼前這個妖身更占上風(fēng)的女孩不同，當(dāng)年她遇到的那個孩子更像個人，只是偶爾會出現(xiàn)一些妖身的表征。

    那個孩子比眼前的女孩要更加清醒些，尚有些靈智在身上，但也正因為如此，他更加痛苦。

    痛苦的被人妖兩種不同的身體和想法來回撕扯，眼睜睜地看著自己的身體走向崩潰的邊緣。

    因是逆天的造物，半妖的存在極為稀少，那也是她第一次見到半妖。

    之后任平生陸陸續(xù)續(xù)遇到過三四個，這才發(fā)現(xiàn)了半妖身上的一些共性。

    半妖孩子的身體是跟隨母親的，如果母體是妖，那孩子就會更加偏向妖的形態(tài)，如果母體是人類，那孩子則會更加偏向人類的形態(tài)……但生下半妖孩子的人類母親，大概率無法存活。

    普通人類的身體很難承受住太強的妖力，在孩子出生時就會耗盡心力而亡。

    但也不是沒有例外，在當(dāng)年她所遇到的幾個半妖孩子之中，唯獨有一個，狀況非常好，不僅可以自由的在妖身和人身之間切換，還擁有極其強悍的血脈之力和修煉天賦，集人妖兩族之所長。

    那人的修行天賦，堪稱當(dāng)世罕見。

    后來她遇到的幾個半妖孩子全都因無法控制身體的崩潰而亡，只剩最健康的也最強的那個還活著，被她帶了回去，取名殷夜白。

    妖不到化神境都無法完全化作人型，很少有人類愿意接觸這些形狀詭譎的妖物，而妖同樣也瞧不上弱小的人類，對他們而言，人類可以是獵物，可以是食物，唯獨不可能是伴侶。

    故而人與妖之間很少會有自然結(jié)合而誕下子嗣的情況，大多數(shù)都是被迫。

    以半妖的罕見程度，竟然突然出現(xiàn)了四五個，定有特殊原因。

    當(dāng)時任平生叫上了對這方面了解較多的霜天曉一同沿路查證，最后在一處山谷發(fā)現(xiàn)了問題所在。

    那處山谷是群妖聚居之地，山谷上方只有兩三個零散的村莊，住的人也不算多，山谷中都是性情安靜不喜傷人的妖，因此人妖之間相處還算和諧。

    偏偏那一年，一個已經(jīng)化型的靈族逃竄到了山谷之中，那個靈族的本體是一種催.情效果極強的靈植，那靈植的藥效范圍廣泛，不僅覆蓋了山谷，更是影響到了外界的人類，一部分游移在山谷外圍的妖獸從谷中逃離，正巧圍繞在村莊附近。

    據(jù)說，等附近的修真者們趕到的時候，只余滿目慘狀。

    任平生沒想到，千年之后，她還會再見到這種形態(tài)不定的半妖。

    半妖女孩盤踞在房梁上，冰冷的豎瞳直勾勾地盯著任平生，喉中發(fā)出唯有獸類才會發(fā)出的嘶鳴聲，身體躬起，神態(tài)緊繃，仿佛頃刻間就要彈射而出，將獵物吞吃入腹。

    任平生不慌不忙地朝屋內(nèi)走進了幾步，不知從芥子囊中拿出了什么東西攥在手心，然后向女孩伸出了手。

    一股怪異的香味在房間傳開，女孩目光明顯迷離了一瞬，警惕的神色從眼底浮現(xiàn)，卻又因為任平生手心的東西而放松下來。

    她身后巨大的鱗尾松開了房梁，慢慢滑了下來，像是不敢卻又忍不住誘惑地慢慢靠近任平生。

    粗壯的尾巴在黏膩的地面上滑動，帶起一陣令人齒冷的黏糊聲音，緩緩向任平生靠近，知道腥熱的呼吸噴在任平生的手掌心。

    鮫尾女孩試探著看了她一眼，嘴里豁然探出一條細長的舌頭，唰的一下把任平生掌心的東西卷走，一口吞咽下去，好吃得眼睛都瞇了起來。

    任平生心下嘆息，還好她多年培養(yǎng)下來的好習(xí)慣，無論走到哪里，手中都會帶上各式的藥材，尤其是這水韻蓮。

    水韻蓮雖名為蓮，其實一點花的形態(tài)都沒有，而是一塊晶瑩剔透的膠狀物，人和妖都能當(dāng)做食物服用，對于人的味蕾而言，水韻蓮幾乎沒有味道，對于妖來說確實難得一見的美味佳肴，半妖服用之后，不僅能夠飽腹，還能夠讓他們的情緒和神智穩(wěn)定下來。

    以前殷夜白也喜歡吃，還不肯承認，她會習(xí)慣性的帶幾塊在身邊，沒成想今日派上了用場。

    這鮫尾女孩顯然年紀不大，吃到了好吃的就對任平生另眼相看，試探性地湊過來，被鱗片覆蓋的小臉在任平生掌心蹭了蹭，一陣冰涼的觸感。

    任平生輕聲道：“乖孩子。”

    沒一會兒，任平生感覺手心一沉，女孩蹭著蹭著，垂著頭趴在她掌心睡著了。

    她動作很是溫柔，將女孩托起放回床上，巨大的鮫尾仿佛有意識一般，自覺地蜷縮回去，將女孩脆弱的人身部分盤踞保護起來，就連睡著的時候，女孩的眉頭都是緊皺著的，不只是因為緊張，還是因為疼痛。

    任平生垂眸看了一會兒，在女孩盤踞起來的尾巴根部找到了一道明顯的裂縫，從尾椎處裂開，露出內(nèi)里鮮紅的血rou，這里的鱗片已經(jīng)脫落了一部分。

    這個女孩的身體形態(tài)也開始不穩(wěn)定了。

    身體中屬于人于妖的部分在不斷的爭斗和撕扯，互不相讓，他們每日每夜都需要是在劇烈的疼痛中度過，最終，人身與妖身無法融合，在爭斗和痛苦中走向生命的終結(jié)。

    這就是大部分半妖的宿命。

    只有極少數(shù)的幸運兒，如衛(wèi)雪滿和殷夜白，人身和妖身的爭斗會逐漸趨向平穩(wěn)，能夠自如地切換人與妖的形態(tài)，同時掌握人與妖兩種能力。

    人與妖的結(jié)合誕下子嗣，除非是極其特殊的情況，否則根本不可能。

    衛(wèi)雪滿，還有現(xiàn)在這個女孩。

    直覺告訴她，衛(wèi)家應(yīng)該還有更多的半妖。

    滄州人族和海族的斗爭如此激烈，她不信這只是又一次和千年前類似的巧合。

    任平生深深看了女孩一眼，轉(zhuǎn)身離開，眼神卻冷了下來。

    這是人禍。

    ……

    別院中，老仆朝著身旁的侍者低聲問道：“處理好了嗎？”

    侍者恭敬道：“回辜老，方才進去的所有人都已經(jīng)立下心魔誓，絕不將此事外泄?！?/br>
    辜老瞥他一眼：“一個心魔誓可不夠?！?/br>
    侍者又道：“已經(jīng)請洪老給他們下了禁制，哪怕他們想說也說不出來?！?/br>
    辜老這才滿意地點頭。

    他回頭，別院之中只剩四五個人還在等候了。

    他眉頭一跳，意識到方才那名戴面具的女修進去的時間似乎過長了些。

    已經(jīng)超過了此前進屋的所有人。

    辜老眉頭一皺：“她進去多長時間了?！?/br>
    一旁的另一個侍者道：“回辜老，剛到半刻——”

    話音未落，任平生推門而出，時間剛卡在半刻鐘，不多不少。

    面具遮住了她大半張臉，叫人看不清她的臉色，但她露在外面的雙眼卻很是平靜，并沒有任何受驚的反應(yīng)，步履平緩地走到書案邊，未經(jīng)太過思考，提筆寫下自己的診斷結(jié)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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