沒錯，她見了他, 便笑得歡喜, 像極了一只炸毛的幼獸看見了靠山，眸子里都有了安定。她高高興興過來, 走近, 湊近，挨近——

    盛長翼輕輕垂眸，緩緩屏住呼吸。

    于是眼里鼻息，都是盛宴?；腥婚g, 便已經(jīng)下了定論。

    ——百花???不及她艷麗, 百香不若她芳烈。

    他腦海里關(guān)于幼時的記憶全然退去, 褪色, 只一剎那就再想不起。等再抬眸的時候, 眼里已經(jīng)是她燦爛的笑容, 光華璀耀，讓暖房里的花簇也重新染色。

    他想，以后若看見花, 應只記得她今日的模樣。

    “站穩(wěn)了, 別走太急?！?/br>
    他溫聲提醒。

    折夕嵐便穩(wěn)穩(wěn)站好, 哎了一聲，“放心，我下盤穩(wěn)的很?！?/br>
    她剛剛步子確實有些大，但著實驚喜。

    她好奇問，“世子爺，你跟康定長公主很熟嗎？”

    盛長翼點頭：“往后若是我不能及時護你，求助她是一般的。”

    他轉(zhuǎn)身，往前走了幾步，“今日借著姑母喚你來，是為了隨游隼的事情?！?/br>
    折夕嵐跟上，馬上認真起來：“你說——我其實還有些害怕?！?/br>
    方才在宴將軍那邊光說情意光哭去了，倒是沒問隨游隼的事情。

    眼下在她心里，頭樣重要的便是隨游隼這個突然冒出來的瘋魔性子，她覺得這就好像一把刀懸在她的脖子上，讓她隱隱有些喘不過氣。

    即便有宴將軍和盛長翼相幫，她也覺得后背發(fā)寒。

    她不喜歡有太大的威脅。

    盛長翼便帶著她在暖房里面緩緩踱步，一邊走一邊解釋。

    “隨游隼此人的性子自來都是這般，只是掩藏的好，一般人不知罷了。不過，之前也沒有像如今這樣嚴重，無非就是看著清貴有禮實則孤僻偏激了些。我猜著他這般，應當還是前年，便是宴將軍失蹤那一年，他的母親和小meimei突然染上風寒死去。”

    “即便是皇城根下，京都錦繡繁華，風寒也能奪人命，聽起來這事情沒有什么奇怪的。”

    “但他驟然變成這般，我實在想不到除了此事外的緣由，這幾日便去查了查當年的事情。”

    “越查越不對勁，雖然多數(shù)痕跡已經(jīng)被抹去，輕易查不到什么，但卻是處處奇怪。我后來問了姑母，姑母說，應當是他殺?！?/br>
    折夕嵐倒吸一口涼氣，“他殺？”

    盛長翼點頭，“如今的皇后娘娘是隨家人，隨游隼是她最喜歡的外甥。他自小進入東宮，陪著太子讀書，是太子的心腹?！?/br>
    折夕嵐點頭，這個她知曉。盛長翼便溫聲道，“隨游隼的母親和meimei也頗受皇后和太子妃的歡喜，時常進宮陪伴。”

    “兩年前，她們?nèi)缤Ｒ话氵M宮拜見皇后，結(jié)果那日染上風寒，便沒有出宮，直接住在了皇后的長樂宮里。而后又請了太醫(yī)診脈。太醫(yī)說風寒太急，怕是救不活了，皇后悲戚，讓隨家人進宮陪伴，不到三日，隨家母女暴斃而亡?！?/br>
    “彼時，隨游隼不在京都，被派去平州辦差了，等他回來，母親和meimei的棺木已經(jīng)下葬?！?/br>
    折夕嵐皺眉，只覺得后背慢慢發(fā)寒。

    盛長翼便也緩了緩，慢慢等她適應這話里的陰寒。但等她回神，他并沒有委婉，而是直接道：“姑母說，此事封的嚴，她也不知具體的，但是她能肯定不是染風寒去世的，但皇城里死了兩個人沒有任何動靜，她也不敢查。”

    說到這里，他側(cè)身，凝視她的眼睛，“隨游隼那一年便發(fā)瘋了，暗地里做了不少偏激的事，但都被人善尾。宴將軍跟我說，隨游隼臘月初一那日來宴府說他是主動請差去云州查府州貪污案，但我細細查來，卻不是?！?/br>
    “他當是被隨大人派去的。”

    “至于為什么派去，我想著，一是讓他去歷練，以后好高升，二是他那段時間不對勁，再瘋下去怕是不成了……讓他離開京都一段時間，也好避人耳目。”

    他站立不動，身材頎長，如同挺拔的松柏，“小丫頭，你長大了，又看了那么久的史書，想來有所見解。你來說說，為什么他要避出去？”

    折夕嵐此時已經(jīng)聽得入神。不過即便聽得后背一直冒冷汗，但因盛長翼的神情和語調(diào)實在是平穩(wěn)，所以她也被帶得絲毫不害怕，只沉浸在那場突如起來的隨家變故里。

    盛長翼讓她盤一盤此事，她立馬有看一絲熟悉感。

    十一歲那年，她拿著史書去問他書中典故，他也是講一半，而后要問一問她的見解。

    這實在是熟悉。在他之后，還沒人這般教導過她。于是她腦子開始轉(zhuǎn)動起來，“若是按照我們的推測，我估摸著按照隨游隼的性子，便是知曉了母親和meimei真正被殺的緣由……卻不能報仇，于是就更偏激了?！?/br>
    “他想要做出危險的舉動去報仇，但是他父親不允許，所以他只能暗暗的做，不過應當是沒成，而后又被他爹幫著善尾，擺平?！?/br>
    她眉頭越皺越深，“他這般心緒不穩(wěn)，在京都已經(jīng)不成了，他爹便把云州府州丟給他練手，也讓他出去走走，避讓兇手，免得讓他們看出來破綻——按照這個思緒，他們可能害怕自己知道真相的事情被兇手知曉。”

    折夕嵐臉上的神色越來越凝重，“所以，他們的仇人，是連隨家舉全家之力也無法捉拿的，且還要幫著藏著?！?/br>
    如果她推測的沒錯，那她心里已經(jīng)有三個人選了。

    她無聲的開口，迎上盛長翼贊賞的目光，“陛下？皇后？太子？”

    盛長翼搖搖頭，“暫時不知，只知事情不簡單?！?/br>
    說到此處，他低頭，附身，挨近她的耳邊又控制在合適的距離，“此事乃機密，不可為外人道。我說出來，只為安你的心，讓你知曉隨游隼為何這般，便也不用那般害怕他。”

    折夕嵐此時一直處于謹慎緊張中，也沒注意到他的小動作，只點點頭，保證道：“我知道的，絕不說出出去。”

    她還想到了另外一件事情：“那如此說來，隨游隼去年在云州看上我，除了宴將軍之外，還因為我跟他的經(jīng)歷相似么？我阿娘和阿姐也被人害死了?！?/br>
    這般想來，那他以為她同他一般，又多了一個緣由。

    她頓時心情復雜。

    盛長翼繼續(xù)往前面走，“無論如何，他的瘋頗有些藏不住了，你盡量離他遠些，免得讓他咬著了。但也別怕他。這京都城里，不外乎是權(quán)和利相互交織，即便是至尊帝王，也有左右不了的事情，何況是他?！?/br>
    他淡淡的道：“他雖然是天空翱翔的游隼，卻也還沒有羽翼豐滿，倘若加以壓制，便能讓他成為困獸?！?/br>
    折夕嵐便更加心安了。盛長翼總能讓她覺得自己是安全的。

    不用擔心被馬賊殺，也不用擔心被隨游隼害了去。

    她長長舒出一口一氣，“這京都，比我想的復雜多了。好在南陵侯府看起來還好，并沒有這般的風云詭譎?！?/br>
    盛長翼便看了她一眼，“南陵侯府眾人心思良善，你在那里，我也安心?！?/br>
    折夕嵐疑惑的看向他，覺得他這話說得奇怪。

    他安心什么——

    盛長翼就又接了一句：“如此，不負你父親所托?！?/br>
    折夕嵐：“哦?！?/br>
    說到折松年，她正有事問盛長翼。

    “世子爺……我阿爹，去青州，危險么？”

    盛長翼皺眉：“危險？什么危險？”

    折夕嵐便把那日金蛋銀蛋送了兩箱子金頭面和寶石頭面的事說出來。

    “我以為，這都是云王府給的——我阿爹也只敢從云王府拿東西了。他那般的人，拿了你這么多頭面……”

    她深吸一口氣，“你也知曉，我并不喜歡我阿爹。他若是決定慷慨赴死，便是無怨無悔的，我也不會說什么，還會提前給他挖好墳墓，清明寒食，有他一杯祭酒?！?/br>
    “只是我想提前有個準備?！?/br>
    該準備的還是要準備的，她馬上就要嫁人了，大概率是明年或者后年，要是她爹死在這兩年，她的婚期便要往后挪。

    那她又要多算計一點。小事情比如說買什么棺材，點什么樣子的長明燈，大事情涉及到守孝幾年，要不要出去買座宅子住。

    再便是她爹的墳墓。是葬回云州還是葬在青州，無論葬在哪里，她和伯蒼都要回去奔喪。

    說到奔喪，她爹一輩子為國為民，想來死時也有十里長街相送，到時候她也愿意辦大一些的席面。大席面要銀子的，她也要看看銀子剩多少。

    事情太多了，她細細想來，總覺得時間不夠用。

    折夕嵐臉上思來變?nèi)?，盛長翼看在眼里，便由最初的詫異，哭笑不得，變成了一句喟嘆。

    他喟嘆：“倒不用提前給你父親挖好墳墓，買好棺材，點好長明燈，他無事?！?/br>
    “那些頭面，不過是云王府里放著無用的，也沒人要，我整理庫房，便想到了你，又不好用云王府的名字送，索性用你父親的?！?/br>
    他不動聲色，“你也知曉，我只認得你一個小丫頭，其他人不好送的?！?/br>
    折夕嵐此時腦海里面全是事，也沒多想，笑著道：“原來是這般。我還以為要給阿爹挖墳了?！?/br>
    盛長翼：“你很期待有這一天？”

    折夕嵐腳步頓了頓，嘴角的笑意平了平。她抬頭看他，???“總有這么一天的不是么？”

    “他勞累成那般，肯定是早死的命?！?/br>
    盛長翼輕輕嘆息，小丫頭心里還有戾氣。這戾氣平了又或不平，其實都沒有什么關(guān)系，只是氣大傷身。

    他教她，“那你便不要管他，活好你自己的就好?！?/br>
    折夕嵐認真點頭，“這六年來，我早學會了這個道理?！?/br>
    她又笑起來，“世子爺，謝謝你，有了你今日的話，我回去定然有好夢?！?/br>
    她看看天，“天色不早——世子爺，你還有其他的事情么？若是沒有，我便去長公主那邊?！?/br>
    盛長翼：“……”

    他溫聲道：“去吧——姑母和善，你不用緊張。”

    折夕嵐：“嗯！”

    她就轉(zhuǎn)身出去了，出去之前還側(cè)身朝著他笑了笑，“世子爺，你送我的馬，我很喜歡，多謝你啊?！?/br>
    他于她，好似西席先生，不僅教書還要送筆墨送書本，她是真心實意感謝的。

    感謝完了，而后直直的出去，連個眼神都沒有留下。

    站在外面的小丫頭跟著而去，等兩人的腳步聲都已經(jīng)聽不見之后，盛長翼才無奈的笑了笑。

    謝是真心謝的，每一個字都是真心感激的，沒有摻半分假，但謝過之后，便頭也不回了。

    真是，沒良心。

    他也撩開簾子出門，風一吹，他就想：算了，她自小就這般。

    怪責不得。

    ……

    折夕嵐跟著小丫鬟又回到了主屋里。一進去，便見傅師師抱頭蹲在地上，委屈的很。

    見她回來，眼巴巴的看過來，喊了一聲：“折二——”

    折夕嵐面不改色看了她一眼，而后直直的從她身邊過，卻被她一把抓住裙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