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夜墜玉 第99節(jié)
——至少他沒看過,就不會想太多。 兩人蓋著被子睡了這么多日,純潔得不能再純潔。而今兩個人都因?yàn)椤耙粋€半時辰”陷入沉默,時間如水流淌過,眼見一個半時辰,快要變成一個時辰了。 師蘿衣看卞翎玉銀瞳平靜,半點(diǎn)沒有意動的意思,她幾乎以為他不想做些別的了,師蘿衣剛準(zhǔn)備靠近他懷里睡覺,下一刻,一只對她來說微涼的手,觸上了她的臉頰。 師蘿衣屏住呼吸,興許是被卞翎玉感染的,她莫名也有些緊張。兩人就像回到不夜山最初才同床共枕的時候。 師蘿衣來神殿這么久,這是卞翎玉第一次主動碰到她,在師蘿衣看來,他從梧桐木上接住自己,還有白日阻攔自己離開都不算。 今晚才是真正意義上,兩人自重逢以來第一次試探著接觸彼此。 那只微涼的手,骨節(jié)分明,修長如玉。 他滑過她的眉眼,帶來淺淺的戰(zhàn)栗。師蘿衣一雙明眸微微錯開,興許看上去越冰冷禁欲的人,在這種時候越容易撩人。一個最簡單的動作,都能帶來極大的反差。 她心想,就快只剩一個時辰,再不做什么,恐怕大祭司他們都要來為卞翎玉護(hù)法了。 興許卞翎玉也清楚,所以在發(fā)現(xiàn)她沒有躲開,被他觸碰過的地方染上淺淺粉暈的時候,那只修長的手終于向下,觸到了她的衣結(jié),緩緩扯開。 少女并沒有穿神女裝,只身著在神殿睡覺時的里衣。 里衣里面,藕粉的小衫上,荷花與蓮蓬并蒂,原本半開的花,隨著她呼吸的起伏,荷花在山巒之上,仿佛要緩緩盛開。 師蘿衣發(fā)現(xiàn)神君的銀瞳盯著那朵半開的花苞看了好一會兒,她的臉發(fā)熱。 “別看了……”她想說,也不是沒看過,可是仔細(xì)一想,如今對于卞翎玉來說,確實(shí)稱得上陌生。 大概是報(bào)應(yīng),她第一次對卞翎玉做壞事的時候,只為折辱,并沒有碰兩人的衣衫。而今清冷的男子解她衣衫,這個過程不管多少次,她都感到羞赧。 空氣中花香愈濃,神域的清晨,露珠凝成水,從葉片滑落。 柔軟的藕粉色花瓣散落一地,花苞也被打開。 【親愛的審核員,只是開朵花?!?/br> 神域并無夏日,也并未有風(fēng),那朵花輕輕搖晃著,藏入一片瑰色之下。 那塊被神域之主珍藏許久的甜糕,在這樣的溫度下漸漸被融化,錦毯泛起波紋。 她如溺水一般,將快要溢出喉間的嗚咽吞下去。 透世鏡不知何時快要掉落在地上,師蘿衣尚且還有一絲意志,想要接住它。 【親愛的審核員,只是接個鏡子。】她慌張伸出的手,被另一只大手蓋住,十指相扣的一瞬,地上響起透世鏡的聲音。 她后知后覺想起這仙器摔不壞。 露珠滴滴答答融入泥土,光線開始漸漸明亮。 并蒂蓮花一遍遍盛開,一個時辰,也變成了不到一盞茶的時間。 大祭司們來得很早,已經(jīng)等在了殿外。有人上前恭敬問詢,可要現(xiàn)在就進(jìn)入水簾靈泉。 然而等了半晌,也沒等到里面有回應(yīng)。 大祭司們面面相覷,殿內(nèi)設(shè)置了禁令,他們自然窺探不到發(fā)生了何事,良久,里面才傳來卞翎玉略微低沉的嗓音:“等著?!?/br> 這一等,離原定進(jìn)入洗滌神珠的時辰,晚了半刻鐘。 …… 靈泉連接神誕之地,被開啟以后,宮殿變得極為寒冷。 師蘿衣無法在住在主殿,這樣極度的深寒,連偏殿暫時也沒法住人了。師蘿衣被安置在了離梧桐木最近的一座宮殿。 她聽神侍們說起才知道,這座精致溫暖的宮殿,原本就是給麒麟一族小神后的。 神域有靈,每住進(jìn)來一個新的主人,宮殿就會自動按照主人的心意重建。 但沒有幾個神后真心喜愛這里,兮窈就從來沒在這里住過。她享受了神后的一切榮寵,卻偏偏不愿喜歡那個帶給她榮寵的人。 卞翎玉進(jìn)入靈泉后,會在里面待整整七日,直到第八日,他才會走出靈泉。 師蘿衣如今的神力無法驅(qū)動透世鏡,但世間修士,不管身在何處,都不會有無聊的時候,她又練起了自己的神隕刀。 道侶是神,她總不好修為比他太低。 雖然師蘿衣如今周身都是對方渡過來的神力,充盈得能打爆兩個蘅蕪宗主的頭。 她覺得這么多來幾次,搞不好修為直接逼近飛升。師蘿衣默默想,難怪兮窈最后被養(yǎng)得幾乎能弒神。 師蘿衣很快等來了貢信的來信,信上說師桓一切安好,神魂也修復(fù)得差不多,神域外一個春秋的時間,師桓興許就能醒過來。 這對師蘿衣來說,不異于天大的好消息。 她想念意氣風(fēng)發(fā)的父親,想念他們的家不夜山。然而只用等一年,她和父親就可以回家了。 這輩子,她還多了一個親人。 卞翎玉在靈泉中慢慢修復(fù)神珠,神域外的花朵迎來第一次花期之時,師蘿衣終于去往了北域。 卞翎玉無法離開神殿太久,是后彌陪著她一起去的。 老頭生怕有哪個不長眼的敢和神君搶妻子,始終板著一張臉,明明是儒雅的形象,守著小神后,就像一條年邁的惡犬,令師蘿衣忍俊不禁。 她在幻境并沒有見到青玹,如今神域的歷史上,他已經(jīng)是一個逝去之人。 但師蘿衣知道,他一直在紫霧滔天的血腥中廝殺。 月舞如今的修為已經(jīng)慢慢逼近當(dāng)年,師蘿衣這次終于有時間能和她好好聊天。 她驚訝地發(fā)現(xiàn),月舞竟然就是蒼吾口中的主人。師蘿衣也給月舞說了這些年,許許多多蒼吾的事。 當(dāng)初為了尋找月舞,他哪怕吃不下東西,也在拼命吃,拼命強(qiáng)大。實(shí)在撐不下去的時候,蒼吾靠幾個無憂果,捱過最艱難的日子。他被當(dāng)成妖獸,一路躲躲藏藏。盡管蒼吾仍是以為她不要他了,可是他追逐一生,興許也只想看月舞如今過得好而已。 月舞聽完,沉默許久,罵罵咧咧道:“他怎么還是如此蠢笨?!?/br> 然而師蘿衣看見她背過身,眼睛里的淚水剛落下,就被她要強(qiáng)地抹去。 師蘿衣看向竹林深處,心想:爹爹,你快些醒來吧,我們帶著月舞一起回家。 有人在等她,也有許多人,在等我們。 眼見回家在望,對于月舞來說,這樣的日子并不算太難捱。幻境中是個絕佳修煉的好地方,月舞分外珍惜,就算當(dāng)初年少,她也從未這樣努力地修煉過。 她想,將來回去以后,讓傻狗知道她過得狼狽,這多丟臉。何況它現(xiàn)在只是妖獸,她如果不夠強(qiáng)大,將來有人欺負(fù)他們怎么辦,總之幻境中的日子緩慢,蒼吾也不用等她太久,她能多弄幾十上百年的修為,都是今后他們安定生活的保證。 外人不容妖獸,如今輪到她護(hù)著蒼吾,一路往前走。 師蘿衣說:“你們可以來不夜山,不夜山歡迎世間所有善良的精怪,也不會有人傷害你們。” 月舞用力地抱了抱她:“你真是太好了二號?!辈煌魉谕珊5祝疹櫫藥熖}衣這么久。雖然最終沒有得到一個殼子,卻得到了一個可愛的朋友。 既然幻境中的三百多年都不算難熬,對于師蘿衣來說,神域的一年更是如此。 她起初擔(dān)心一年之約來臨時,卞翎玉能否徹底滌盡魔丹,后來見卞翎玉游刃有余,師蘿衣才徹底放心。 期間她讓卞翎玉給蒼吾降下一個神諭,至少讓小表弟知道,他等的那個人,未來的某一天,會重新出現(xiàn)在他身邊。 下界,黃昏時下起了雨。 若是天氣晴好,蒼吾會去外面的巨石上修煉。下了雨,他往往就變成元身,在洞中修煉。 除了進(jìn)食,他都在修煉中度過,若非必要,他不常下山。 這樣的日子,不異于苦修,蒼吾卻日復(fù)一日直到習(xí)慣了。離卞翎玉回到神域,師蘿衣墜海,已有三年,蒼吾回想起和他們一起逃亡的事,卻依稀仍像是昨天發(fā)生的事情。 今日他照常在洞中修煉,有幾只未開化的野兔,不知他的危險,跑進(jìn)了他的洞府躲雨。 他睜開眼睛,驟然想起很多年前,有個少女也是這樣賴在他的洞府中,不論如何都不肯走。 蒼吾看著兔子,良久嘆了口氣。 兔子到底不是月舞,或許那些事情,只剩他一個人記得了。 雨很快停了,然而那幾只未生出靈識的野兔,卻沒有離開,反而個個圍繞在他身邊,身上散發(fā)出溫暖的金色螢芒。 蒼吾愣愣看了好一會兒,猛地蹦起來。 三年前,他懇請卞翎玉,若月舞還好好地活在神域,就給他捎個神域。 他其實(shí)已經(jīng)覺察到,月舞或許并沒有飛升,但蒼吾寧肯相信,她在燦爛地活著,也不愿相信世間再沒月舞了。 如今看見神諭,他不可置信,激動到手指都微微顫抖,捧起兔子。 “你會回來,對不對?” 兔子當(dāng)然無法回答他,外面雨過天晴,蒼吾也不需要它們的回答,已經(jīng)咧開嘴,傻傻笑起來。 “我等你,不管多久,我都可以等。” 哪怕等到老去,死去,我也會帶著記憶,直到再沒辦法等下去的那天。 臨近一年之約的前幾日,后彌看著師蘿衣,笑而不語。 師蘿衣起初以為是慶祝卞翎玉最后一次從靈泉中出來,徹底擺脫魔丹的影響,今后不必再如此辛苦。然而晚間卞翎玉出來,看著她,竟然也揚(yáng)起唇,眸中帶上淺淺笑意。 “有什么好事發(fā)生嗎?” 卞翎玉沒有回答她,他陪著師蘿衣吃過飯,帶她沿著長廊走。 梧桐葉紛紛揚(yáng)揚(yáng)落下,落葉的盡頭,一輛鸞鳥拉的仙車停在梧桐木的盡頭。 有個人背對著他們,在溫和地摸鸞鳥的頭,低聲道謝。 他著一身灰色的長袍,多年的沉眠,令他看上去十分清瘦。覺察到身后的腳步聲,他轉(zhuǎn)過身來,看向長廊另一頭,呆呆盯著自己的女兒。 他朝她伸出手:“蘿衣?!?/br> 爹爹回來了。 對不起,讓你只身在不夜山,等了這么久,受了這么多苦。 師蘿衣奔跑過長廊,無數(shù)梧桐葉在她腳下翻飛。 前世今生,最大的愿望,一如此刻此景。她曾在庭前孤獨(dú)看雨落,在明幽山上,倔強(qiáng)地捍衛(wèi)著眼前這個人的清名。哪怕流離六十年,她也沒有一刻放棄尋找讓父親醒來的辦法。 可那就如同一場夢,至死她的夢也沒成真,夢里的人,也并未歸來。 人間荷塘的花開到枯敗,曾經(jīng),她至死都在想,若有一日,您醒來沒有看到我,會不會心碎失望? 她牙牙學(xué)語時,就被眼前的人馱在肩上,走在不夜山的陽光下。 事隔經(jīng)年,她終于再次擁抱到了父親。落葉變成齏粉,散在空中。師蘿衣眼眶中漫出淚,這一次,漂泊的人,跨越山海和時間長河,都?xì)w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