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他同意，她興許能拿回不夜山，屆時父親的東西拿回來，她還能替他養(yǎng)好身體。待有一日他找到心上人，想離開了，她隨時再送他去想去的地方。

    若自己斗不過宗主，把他送走應(yīng)該也來得及。

    思前想后，她又覺得這個主意沒那么餿。但想到一會兒自己提出來可能會被卞翎玉掐死，她就有些躊躇。

    但打暈還是成親，他總得選一個吧？選哪個都比留在荒山好。

    她定了定心，在心里想臺詞，還有怎么收拾爛攤子。

    師蘿衣去送阿秀時，蒼吾獸已經(jīng)猶猶豫豫地跑下了山。

    它有靈性得很，先前卞翎玉沒讓它出來，它就等在一旁偷窺。此時卞翎玉說：“過來?！?/br>
    它蹄子嘚吧嘚，快得空中只有殘影，跑到了卞翎玉面前。惡名赫赫的蒼吾獸，此時縮成白狼大小，乖得像只貓。

    卞翎玉沒管它，他看向地上的尸身，這幾個一看就是世家弟子，家里往往給他們點(diǎn)了魂燈，人死后，魂魄會飄回?zé)糁?，若?qiáng)大點(diǎn)的魂體，還能斷斷續(xù)續(xù)記得生前經(jīng)歷。屆時師蘿衣殺人之事，很難瞞住。

    空中三個逃竄的靈魂，連仙體都看不見，但映入卞翎玉灰墨色的瞳中，卻顯得很清晰。

    他抬手準(zhǔn)確地捉住他們，覺察到了掌中的東西瑟瑟發(fā)抖。

    卞翎玉看了一眼蒼吾獸，冷冷把它嘴巴掰開，將魂體塞進(jìn)去。

    蒼吾獸：“……”它整個獸都傻了，包著一嘴的魂魄，不敢動。

    卞翎玉嗓音冰冷：“吞了?！?/br>
    它不敢反抗，咕嘟一聲，吞了下去。蒼吾獸吧唧了下嘴，品嘗一番，呸，難吃。

    “走吧?！?/br>
    蒼吾獸打了個噴嚏，麻利地跑遠(yuǎn)。

    師蘿衣口中的一會兒果然不久，蒼吾獸剛跑，她就回來了。

    她身上帶著外面風(fēng)雨的寒涼，回來后先利落地處理了地上的血跡和尸體，施法弄到外面去，用真火焚了。

    看著大火，她知道魂燈之事，心里也有點(diǎn)憂慮，但碎魂往往只有高等妖魔和修為極高的修士才能做到。師蘿衣還做不到，不過縱然魂燈亮了，他們也大概率沒有生前記憶，杞人憂天沒有用。

    師蘿衣做這些事時，卞翎玉始終面不改色，她在心里慶幸他看不出來自己入魔，否則現(xiàn)在恐怕不會這么冷靜。

    希望她接下來要說的事，他還能這么冷靜。

    她吸了口氣：“我有事和你商量。”

    “什么事？”

    師蘿衣面露糾結(jié)，趴在門框邊，露出自己半張花兒般嬌妍的臉看他：“你看，我今日好歹也救了你一回對不對。你能保證，一會兒我說了你不生氣嗎？”

    卞翎玉猜不到她想說什么，他沉默了片刻：“不能。”惹他生氣的話，她最好還是別說了。

    “哦?！彼垌鴱澚藦?，逗他一般，“那我也要說?！?/br>
    “……”

    風(fēng)吹進(jìn)來，帶著雨水和泥土的腥氣，許是她的笑容過分明麗，沒有陰霾，一如初見，卞翎玉抿了抿唇，竟然生不起氣。

    師蘿衣咳了咳：“我先確認(rèn)一下，你留下不是因?yàn)榘⑿惆?？?/br>
    卞翎玉面無表情，第一次覺得自己還是低估了她，他克制不住這種惱火，冷道：“你覺得呢？”

    還沒走遠(yuǎn)的蒼吾獸抖了抖。

    師蘿衣也聽出了不是，她鄭重道：“我覺得應(yīng)該不是，不是我才好說接下來這件事。”

    卞翎玉盯著她，總歸被她氣多了，也不少這一兩次，他倒要聽聽，師蘿衣還能說出什么鬼東西來。

    第32章 反應(yīng)

    荒山一眼看上去天地遼闊，外面的風(fēng)聲夾雜著雨聲，師蘿衣站在檐下，鼓起勇氣道：“既然你沒有喜歡的人，那你做我的道侶吧？”

    送阿秀回來的路上，師蘿衣就想過很多次，提出這件事卞翎玉的反應(yīng)。她心里有過許多設(shè)想，比如可能會惹怒卞翎玉，他直接讓她滾，或者干脆不理她，當(dāng)她在癡人說夢。

    不論如何，師蘿衣已經(jīng)在心里做足了準(zhǔn)備。

    大雨噼噼啪啪，砸在地面，砸入水坑，片刻傾軋。

    卞翎玉的反應(yīng)，卻不是師蘿衣先前設(shè)想的任何一種。在她說出那句話后，他震驚抬眸，死死盯著自己，臉上表情變得一片空白。

    師蘿衣的表情也有點(diǎn)空白。怎么了，好像和之前她設(shè)想的任何一種都不一樣啊。

    卞翎玉放在腿上的手顫了顫，握緊了他的衣袍，眸中似天幕風(fēng)云涌動。

    卞翎玉啞聲道：“師蘿衣，你清楚自己在說什么嗎？”是你入魔還未清醒，還是我瘋了，才會聽到這種話。

    他語調(diào)極低，若不是師蘿衣靠得近，幾乎聽不清他的調(diào)子。這句話問到最后，聽上去極其艱難，仿佛帶著喘息的氣音，用盡力氣，才讓她再重復(fù)一次。

    師蘿衣也算反應(yīng)了過來，懊惱地想，看吧，她就知道卞翎玉會氣成這樣。

    她是不敢再重復(fù)了，免得雪上加霜，得趕緊把該說的話要解釋清楚，她道：“你別誤會，我并非對你有所企圖。我說的讓你做我道侶，是指假成親。你看，荒山那么危險，今日我顧得上，他日萬一我沒來得及，你出事怎么辦?！?/br>
    “假成親……”卞翎玉望向她的眸光停止了顫動，緊抿住了淺色的薄唇。

    沒那么生氣了對吧？師蘿衣仿佛受到鼓勵，繼續(xù)說：“今日之事只是個開始，你應(yīng)該也不想再發(fā)生這種事，你和我一起走吧。雖然我如今的處境也不好，不能給你更多的許諾，但我發(fā)誓，我所在之地，我好好活著一日，就讓你也好好活著一日。今后若你遇見了心上人，或者什么時候厭倦在蘅蕪宗的日子了，有了想去的地方，有了想做的事，我就送你走?！?/br>
    卞翎玉望向她，最初心里被狠狠刺激那一下，仿佛一只手把他的心臟都狠狠捏緊，緊得發(fā)疼，讓他險些失態(tài)。知道自己是誤會了，卞翎玉強(qiáng)迫自己冷靜地聽她侃侃道來。

    “你繼續(xù)說?！彼Z調(diào)卻已經(jīng)恢復(fù)正常，垂眸看向自己還在微顫的手，默默放在了身側(cè)，沒讓師蘿衣看見。

    “不過和我一起，可能也會有危險，未來之事渺茫，我也不是沒有私心?！睅熖}衣從一開始就不打算欺瞞卞翎玉，她坦誠地開口，聲音里有些低落，也有些懷念，“我想回不夜山，自我爹爹沉眠后，不夜山就落在了宗主手中，我想光明正大地回去，成親是最好的辦法。你若能同意，那就再好不過。你懂我的意思嗎？”

    “假成親，各取所需?！北弭嵊竦恼Z調(diào)毫無波瀾。

    師蘿衣頷首。

    雨珠掉入院中坑坑哇哇的泥潭，轉(zhuǎn)瞬就沒了聲息，渾濁不堪，復(fù)雜得像卞翎玉的心情。

    兩人相顧無言。

    師蘿衣眼巴巴看著卞翎玉，心里生出些忐忑，他會答應(yīng)嗎？還是依然覺得自己圖謀不軌，麻煩纏身，直接拒絕。

    但卞翎玉一直沒說話，他修長的手指骨節(jié)蒼白，像一尊沉默的玉像。

    師蘿衣心里焦急，沮喪道：“你不同意??？”

    卞翎玉面上看不出表情，鴉黑的長睫垂下，半晌道：“我若不同意，你就再找個人？”

    這話問得……師蘿衣忍不住笑起來：“哪能啊，你若不同意，我就暫且不考慮這個主意了?！?/br>
    成親并非隨手摘一株靈植那般容易，彼此得朝夕相對，得一起生活，若非卞翎玉值得信任，她絕不會提出來。

    卞翎玉說：“我只是個凡人?！?/br>
    雖然只是這樣簡單的一句，師蘿衣卻意外明白了他的意思。

    這句話讓她看見了希望，沒有直接拒絕就會考慮是不是？她眼眸明亮道：“我母親也是個凡人，父親明知她的一生，不過是自己生命中的短短一瞬，仍是義無反顧。我們情況雖然不同，我們在走一段艱難的路，這段路并非要我們能一起走多遠(yuǎn)，唯愿一起走過這段困苦。我若比你活得久，待你老去，就好好照顧你。我若斗不過這天命，比你先走，也會為你尋好去處。”

    她想到父親當(dāng)年娶母親，窮盡珍寶，自己卻寒磣得只剩一把刀，難得有些不好意思，但她還是充滿期盼道：“你要不要考慮一下？”

    也不知她的哪一句話打動了卞翎玉，他周身沒了方才的清冷，良久，他別開目光，盯著地面的水坑，低聲道：“嗯。”

    “欸？”師蘿衣眨了眨眼，耿直地追問道，“卞翎玉，嗯是會考慮的意思，還是同意的意思？”

    沒等他說話，師蘿衣自己笑開，眼角眉梢漫上笑意：“是同意的意思對不對？”

    對卞翎玉來說，這個抉擇就像要不要吞下裹了蜜的砒霜，他神情復(fù)雜而恍惚，沉默地點(diǎn)了點(diǎn)頭。

    師蘿衣眸中像墜入了無數(shù)星子，前世今生徹底不一樣了，這條坎坷的路，終于有人愿意與她同行。卞翎玉不僅徹底原諒了她，她也能回家了，在師蘿衣心里，從此她在世間又多了一個親人。

    “你把自己的東西收好，等雨停了，我就帶你走?！?/br>
    雨越來越小，趙強(qiáng)幾人從棲身躲雨的山洞里出來，笑得不懷好意。

    “那些內(nèi)門弟子應(yīng)該完事了吧？”

    “也不知道那小子活著沒。”

    趙強(qiáng)眼睛里閃過一絲怨毒之色，說：“就該讓阿秀也看看?！?/br>
    她看上的人，是如何雌伏人下，如何屈辱不堪。看她還喜不喜歡那小子了。

    弟子們往回走，他們在木屋已經(jīng)困了不少年，這里看不見希望。茫茫無盡的荒山，除非有內(nèi)門法令讓他們離開，否則所有人都只有一眼能看到頭的未來。

    眾人麻木，惡毒，惟愿他人比自己還要不幸，或者所有人干脆都墮落至此就好了。

    回去的路上，他們一直在揣測卞翎玉如何凄慘。沒想到入眼的并非破落的景象，和遍體鱗傷的卞翎玉。

    木屋的大門確實(shí)被人踹開了，然而土地散發(fā)著被雨水滋潤后的清新，幾只雞悠閑地地在院子中漫步，一派朗朗清風(fēng)中，看上去歲月靜好，他們卻沒有看見屋子里的人。

    趙強(qiáng)等人把屋子翻了個遍，發(fā)現(xiàn)卞翎玉的東西基本沒動，但他人確實(shí)不在木屋了。

    眾人想起那些內(nèi)門弟子的手段，忍不住揣測道：“死了？被內(nèi)門弟子處理了？”

    趙強(qiáng)撇了撇嘴，還以為回來能奚落一番呢，結(jié)果那么沒用，都撐不住他們回來。一群人罵罵咧咧，又說了幾句污言穢語。

    有人眼睛突然睜大：“那，那是什么？”

    趙強(qiáng)順著他的目光回頭，發(fā)現(xiàn)院子里不知何時，每個角落都飄出了一只竹木小人。

    竹木小人懸在空中，明明沒有臉，看上去卻十分幽冷。

    “誰，誰在裝神弄鬼！”

    趙強(qiáng)率先跑出去，打算把竹木小人砸下來，然而他發(fā)現(xiàn)自己竟然出不去這個屋子，任由他怎么闖，也踏不出去半步。

    眾人這才慌了，木屋仿佛變成一個囚籠，把所有人都困住。

    而就在這時，一群妖獸，緩緩圍住了木屋。

    妖獸們眼冒綠光，垂涎地看著他們。眾人哪里見過這樣的場景，頃刻間腿比面條都軟。一只妖獸就可以把它們吞噬殆盡，而眼前他們已經(jīng)數(shù)不清有多少只！它們團(tuán)團(tuán)圍住木屋，暫時也不吃人，但這種不知何時會被撕碎的恐懼，更令人難以承受。

    發(fā)現(xiàn)自己無處可逃，趙強(qiáng)等人臉上再無囂張和歹毒，有人已經(jīng)嚇得尿了褲子，向竹木小人哭求道：“放我們走吧，大人，求求你，我知道錯了，放我離開吧！”

    那些竹木小人通身干干凈凈，冷漠而悲憫。

    有一刻，趙強(qiáng)渾身一顫，想到了那個少年剛來時的目光。

    在這一刻，他們終于體會到了很多年間，在這木屋中，被他們故意設(shè)計折磨之人的感受。

    以前他們是捕獵者，如今他們也成了獵物。那些慘死的魂魄，在這一刻，無不注視著他們。

    那些人當(dāng)初有多恐懼，今日的他們亦如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