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化宋 第259節(jié)

    小雪初晴, 三十余歲的文士帶著書童, 從馬車上走下, 去參與一場文會。

    這場文會是由大儒楊時舉辦, 做為徒弟,他需要提前趕到,幫著師尊招呼賓客。

    不過, 在進入澤園時,幾位同窗看他的眼神都有些復(fù)雜。

    張九成知道他們?yōu)楹稳绱? 因為這次,他不僅要考文科,還想考數(shù)術(shù)這門雜科, 做一個兩科狀元。

    但這離經(jīng)叛道的行為無疑是引人詬病的,連師尊楊時也有些的異議,只是拗不過他, 才沒反對罷了。

    文會之上, 聊的當(dāng)然是科舉考試。

    自從今上繼位后,崇尚務(wù)實, 科舉的論題已經(jīng)從針砭時弊, 變成了如何治理, 如何監(jiān)管等應(yīng)用題,以前墨義帖經(jīng)之類的題目,幾乎不再考了。

    刷題是每個舉子必不可少的人生歷程,張九成想要在策論里提出獨樹一幟的見解,覺得不能只在文章紙堆里尋,便去報考了神霄院,到數(shù)術(shù)院里進修了一番。

    于是,他的文章策論里便多了許多數(shù)據(jù),擅長從各地的稅收、錢糧里的找出痕跡,來議論如何治理天下。

    別說,他的這文風(fēng)確實出名了,許多京城的大報紙就喜歡找他約稿,給的潤筆費十分豐厚,當(dāng)然也引起了另外的爭議——很多人覺得的這種直接用數(shù)學(xué)論證的文章少了圣人書文里的治世大道,說他進了邪路。

    張九成對此是不屑一顧的,在他的看來,官家是個百世少有的明君,擅長治理天下,目光長遠(yuǎn)而敏銳,既然要為官家效忠,當(dāng)然要明白官家的思路——官家從沒有玩“君威莫測”的意思,他的思想道理就那么明明白白地擺著。

    只要給他證明,給他理由,就能說服他,就能被重用!

    已經(jīng)有明路不走,偏偏要去守著故紙堆老一套,在張九成眼中,這就是懦弱!不敢改變自己堅持了數(shù)十年的文路罷了。

    進入澤園,等賓客皆至,大儒楊時先行發(fā)言,對這次參加省試的舉子一番鼓勵,便聊起了如今的大宋局勢。

    能從家鄉(xiāng)的脫穎而出的舉子,都是故鄉(xiāng)的學(xué)霸才子,智商不低,讀書十年數(shù)十年,都能從自家出發(fā),聊出個三四五六來。

    有福建舉子,說起了故鄉(xiāng)的泉州,如今每年海船如云,福建的無土農(nóng)人,大多隨船南下,去開墾夷州,夷州島南邊大片平原,如今已經(jīng)開墾了數(shù)千頃的甘蔗園、水稻田,還準(zhǔn)備種油棕樹,人們不再以讀書科舉為唯一出路,許多貧家子都把出海視作了改變?nèi)松妮^為容易的途徑。

    旁邊人便大笑起來:“這豈非好事,昔日福建路文章錦繡,才子無數(shù),使得今上立三家考區(qū),限了福建士子中舉,如今少了許多人讀書,你中舉豈非容易許多?”

    那人搖頭道:“非也,有了這道出路,一些世家大族,便不緊著大儒書院拜師,留出的空額,反讓許多有才華的貧家子也拜入門下,這爭起來反而更難了?!?/br>
    福建多山多水,唯獨少田,只能依靠海貿(mào)維持,以前想要有出路,要么經(jīng)商,要么科舉,從而形成了福建學(xué)子占大宋進士幾乎四分之一的局面,但現(xiàn)在不同了。

    前些年在官家的大力支持下,大宋的海船已經(jīng)找到了去夷州島最安全的時節(jié)和航線,避開黑潮最強大的時候,安全無憂后,離福建路不過數(shù)百里海路的夷州便成為福建路百姓最踴躍前去的地方。

    就連廣南東路、廣南西路的海商也想來分一杯羹,好在他們福建子團結(jié)一心,在夷州海外一番大戰(zhàn),趕走了廣南路的海船,這才將夷州島南方占據(jù)。

    夷州什么都好,唯一讓人心焦的便是夏秋大風(fēng)太多,好在那里稻作一年三熟,倒也損失的起。

    福建路的話題講完了,便有人說起兩浙路,他們的船場需求的樹木越發(fā)地多了,福建路的巨木已經(jīng)砍得差不多,只能讓的廣南路和遼東、高麗送來。

    最近高麗國中的錢也不太夠了,聽說很多高麗商船正在順海北上,去東海女真的族地,那里有兩個大島,甚至比夷州島還大上許多倍,島上巨木還未被砍伐,在這里伐木的高麗人,可是狠賺了一大筆錢!

    這說的眾士子都有了些興致,問起那兩個島有多大,能種甘蔗和油棕和水稻嗎?

    那兩浙路的士子搖頭:“從高麗向北,越往北便越寒冷,每年只能有數(shù)月時間伐木,其它時間,便是天寒地凍,萬物凋零,別說甘蔗,便是麥子都不好種?!?/br>
    眾人很是失望,如今大宋最大的話題便是開辟海外——不為別的,那是真的賺錢啊!

    大宋商行很早就發(fā)行了股份,允許國人參與海商入股,其中固然有船隕人亡,雞飛蛋打的悲慘故事,但更多的卻是成功后那滾滾而來的財源。

    即便是海船有傾覆于海中的,但是,只要種植園還在,那就能很快把錢賺回來,而且大宋的市舶司都有入關(guān)交易記錄,每年該分多少錢,都十分清楚,船主能私匿的有限——海外貧瘠,根本消化不了那大量油糧糖。

    資本的力量太強大,已經(jīng)開始隱隱改變?nèi)藗兊乃枷?,萬般皆下品,唯有讀書高,但讀書能出頭的,實在是太少了,便是能考上的,還有大量的人只能排隊等官。

    更多的是一個家庭傾家蕩產(chǎn)供養(yǎng)一個學(xué)子,一輩子連個童子試也過不了,如今多了新的出路,當(dāng)然會有考試無法出頭的人去試一試,闖一闖。

    話題說到這里,便有士子說起如今世風(fēng)日下,人們不提圣人經(jīng)義,道德文章,言必稱錢,事必稱商,如此下去,天理人倫怕是要漸漸淪落??!

    “不錯,商人狡詐如狐,偷逃稅賦屢屢有之。若我高中,必然陳書今上,使天下嚴(yán)控商貿(mào),收各行工坊為朝廷所有,以天下之財,供天下之民!”有士子似乎多喝了兩杯,說話間豪氣干云、擲地有聲。

    一時間,引得許多人紛紛叫好。

    張九成聽到這,露出不以為然的神情,挪動屁股,離這狂生遠(yuǎn)些。

    “子韶似有他意,”有人看到張九成的神情,看熱鬧不嫌事大地起哄道,“不如一抒胸意,讓眾舉子一觀?”

    張九成說自己見識淺薄,婉拒了。

    但其它人卻起了個哄,讓他說個所以然出來,張九成看自己不說兩句,怕是要影響文名,便輕咳一聲道:“今上天縱之才,既然允了工坊隨意經(jīng)營,必有深意,再者,當(dāng)年改革鹽茶之事,蔡賊也做過,雖收斂了些財物,卻讓天下間頗有非議不是?”

    場面頓時一靜。

    蔡京的鹽茶改革那豈是引起非議,簡直是讓天下凋敝,許多貧家,連鹽都吃不起,江南多地,興起溺子之風(fēng),直到今上繼位,才慢慢恢復(fù)過來。

    立刻便有人反對起來,蔡京那種惡人,怎么能和他們相提并論,張子韶你這是在污蔑我們,我們分明是好意,為國為民,蔡京是為了給荒宗揮霍,完成是兩碼事……

    張九成聽著他們質(zhì)疑,也不甘示弱,稱當(dāng)年蔡京也不是一開始就如此瘋狂,這人走上一條路,身在事非之中,豈能自己做主,選擇才是最重要的。

    他文彩錦繡,又通數(shù)術(shù),經(jīng)義也的是頂尖,論起事來那叫一個有理有據(jù),幾乎是來幾個便斬掉幾個,最后還是這場文會的主人楊時出來當(dāng)了和事佬,稱年青人血氣方剛,口角之爭不應(yīng)過火,應(yīng)以文會友,莫要傷了和氣。

    楊時在儒家的地位甚高,他開口了,大家便都給個面子,紛紛轉(zhuǎn)移話題,不再說這事。

    只是張九成便成了異類,周圍人聊天說話,都不帶他,似乎這是一個隱形人一般。

    張九成反而樂得自在,他也是有傲氣的人,這些庸俗之輩,他才不想理會。

    不過,宴會過后,楊時讓手下仆人悄悄把他留下,那臉上全是屬于師長的親切笑意,讓張九成一時間有些困惑。

    被老師帶到旁邊的閣樓之上,張九成才發(fā)現(xiàn)這里已經(jīng)有一桌小酒,視野甚好,能看清園子里的一切,聲音也能很清楚聽見。

    一名二十出頭,俊秀無比的年輕人正坐在欄邊,看他來了,微笑道:“是我想見你,坐吧?!?/br>
    張九成一時間有些茫然,把對方的年紀(jì)氣勢姿容和京城里大人物對比了一下——這很容易,如今朝廷上的上位者,三四十歲已經(jīng)算是年輕,能二十出頭便有如此官威的,沒有幾位。

    只是這一對比,他頭上的冷汗瞬間便涔涔而下,不知該不該跪拜。

    “不必驚慌,”趙士程微笑道,“你方才的論據(jù),我很是喜歡,這一科的狀元,你當(dāng)之無愧?!?/br>
    張九成張開嘴,想說什么,但卻仿佛被扼住了脖子,怎么也說不出話來。

    天可憐見,他雖然已經(jīng)三十多歲,但也不過是舉子身份,驟見天顏,能不失態(tài)已經(jīng)是用盡力氣了。

    “來,說說你剛剛對商部之議,我很喜歡的聽?!壁w士程輕笑道,“本來該在貢試時再聽的,但我不想多浪費時間,你剛剛說的,都很淺顯,卻是正中要害,必是有深思的……”

    他看了看天色:“你還有半個時辰,可以講給我聽。以后入朝,可不一定有給我單獨陳述的機會了。”

    第352章 變數(shù)

    春闈到來時, 也是趙士程喜歡的日子,每到這個時候,各省的新韭菜源源不斷云集京城, 供他挑挑撿撿。

    不必?fù)?dān)心挑到的人不合他的心意——他們會主動迎合他的心意,他喜歡數(shù)術(shù),這些士子便會鉚足了勁地去進修數(shù)術(shù);他有新學(xué), 這些士子便會苦心專研他的執(zhí)政理念;他重視商業(yè),這些士子便會對商業(yè)有著獨道的見解。

    而面前的張九成無疑就是其中的佼佼者, 雖然一開始時因為太過震驚表現(xiàn)得有些語無倫次,但卻很快地調(diào)整過來, 在他面前侃侃而談,講起了他覺得應(yīng)該如何規(guī)范大宋如今那遍地的工坊, 如何從他們心手收取稅賦……

    趙士程聽得很滿意, 他表揚了這位士子, 見天色差不多了,便帶人回宮。

    只有張九成在他走后怔在原地, 回想自己的表現(xiàn),為開頭的失誤懊惱不已。

    ……

    三月的大宋,國內(nèi)國外完全是兩個世界,正如趙士程所料, 金國在開年以后,立刻便從草原上收攏了大批良馬,補充各部,猛安謀克, 意圖快速奪回大定府。

    他們自然也可以從上京道, 走另外一條路去迎回西樞密院的婁室部, 但這次做就等于完全放棄了大遼的西京道, 這會是他們無法接受的慘敗,所以,他們必須奪回大定府,如此才能維持他這十余年來的勝利成果。

    而大宋自然也做好了各種應(yīng)對,糧草、火器、兵源,都已經(jīng)準(zhǔn)備完畢,就等與金國再打一次防衛(wèi)戰(zhàn)。

    趙士程的計劃,就是用長年的小規(guī)模戰(zhàn)爭消耗金國國力,等到差不多了,再一波推過去,如今與金軍磨煉戰(zhàn)斗出來的士卒,將會是宋國最寶貴財富。

    放下心中的奏書,趙士程輕咳了兩聲,最近染了些風(fēng)寒,有些影響進度的了。

    再思考一下,還有什么事情沒有顧及到……

    他審視著自己治理下的各種的數(shù)據(jù),糧食豐收已經(jīng)持續(xù)很多年了,戶口增長也十分顯著,以船舶、鋼鐵、玻璃、藥品、油料為代表的新興產(chǎn)業(yè)正在蓬勃發(fā)展,正是這些新增的財富,才能讓他在打仗的同時,還能維持一個較為健康的國家財政。

    對了,還有要解決的一件事情,就是“賊配軍”。

    大宋因為壓制軍人,使得軍人的收入和社會地位都十分低下,所以愿意從軍的良家子少之又少,于是便將罪犯從軍,有時天災(zāi)形成流民,也會把流民中的青壯收入軍中。

    這兩種便是大宋軍隊的最大的來源,除此之外,還有類似梁山泊、方臘之類的招安軍隊,先前方臘之亂,其手下的兩位大將反叛,直接就帶來將近十萬的匪軍,哪怕后來精簡清理出了大量老弱病殘,還是剩下了近兩萬人。

    趙士程準(zhǔn)備改正這種局面,罪犯還是去服勞役的好,招安這種事情以后更是不能有——“欲當(dāng)官,殺人放火受招安”這話,在大宋已經(jīng)不是一句調(diào)侃,而是真正的可以確實可行的道路了。

    甚至?xí)写髴艉彤?dāng)?shù)毓俑唇Y(jié),形成產(chǎn)業(yè)一條龍,官府得到了剿滅招安功績,對面得到了官職。

    “所以,趁著機會,給軍戶一個脫籍的機會?!壁w士程對宗澤道,“不脫籍的,便編入西軍,與金國征戰(zhàn),脫籍的,便自尋出路?!?/br>
    “可,這一時半會,他們怕是難以尋到出路啊?!弊跐蓪Υ擞胁煌庖?,“大宋軍戶中,禁軍、廂軍數(shù)量龐大,哪怕裁撤了河北路禁軍,這天下還剩六十余萬。其背后尚且有家中老小,皆依賴軍餉生存,新軍待遇豐厚,已經(jīng)讓他們頗有怨言,若還裁撤,怕是軍心不穩(wěn)??!”

    趙士程當(dāng)然也知道這一點:“因此,不能一蹴而就,首先裁撤五十歲以上軍戶,給一筆安家費,打發(fā)了,再是從青壯中的調(diào)兵,補充西軍,最后才是去給一個機會,讓他們可以自主脫離軍籍……”

    宗澤覺得這也是個思路,表示回頭會讓講義司的人拿出一個章程來。

    兩人又聊起了春闈的事情,主考官人選已經(jīng)定下,考試的題目也已經(jīng)出來,不過官家這些年出的題目千奇百怪,可是給士子們提高了不少難度。

    趙士程對此不以為然,在他手下當(dāng)官,自然要照著他的行事手段來,這些大宋最聰明的人,雖然學(xué)的都是孔孟之道,但思想其實沒有完全僵化——或者說,他們必須有自己的思考,讀死書的人是沒資格走到春闈的。

    他們能很順暢地從一個思想轉(zhuǎn)變到另外一個思想,只要不是明著讓他們背叛師門,他們能變成他需要的任何形狀。

    就比如蔡京這樣的人,在明君手下,他就能是能臣,在昏君手里,就能把昏君的傷害性百倍放大。

    宗澤準(zhǔn)備告辭,這時,他的官家輕咳了幾聲。

    這位老臣頓時深深地皺起了眉頭,話里話外,都是要官家注意身體,還微微暗示,不要讓別人知曉您身體不太好。

    趙士程輕笑道:“老宗啊,你這是,怕我如哲宗一樣英年早逝嗎?”

    宗澤頓時沉下了臉:“官家怎可如此胡言!不過小小風(fēng)寒罷了,這天下可少不了您,這樣的話,切莫再提了!”

    說著,便又是陳詞厲害,讓皇帝好好說話,別把自己當(dāng)小孩子。

    趙士程沒想到會引出這樣的麻煩,只能說著好話,把人送走了。

    離開皇宮的宗澤眉宇間泛起一絲憂慮,不是他對官家沒有信心,實在是大宋歷代皇帝,身體都不太好,偏身體好的,又是荒宗那樣的人物。

    今上的未有子嗣,哪怕只是病上一場,都會引起朝野動蕩。

    別看大宋的局面一派大好,但這都是系于帝王一身,當(dāng)年哲宗朝局面也是一派大好,可是等哲宗一去,荒宗繼位,再好的底子也在短短二十年間讓他折騰得差不多了。

    希望官家心中有數(shù)吧!

    -

    赤峰軍路,大定府。

    原本空空蕩蕩的大定府如今已經(jīng)修筑了許多新居,從遼東送來的大木做支架,夯土做墻壁,雖然比燕京的軍營要差許多,卻在關(guān)外算得上不錯的宅子了。

    天氣轉(zhuǎn)暖后,大定府的商貿(mào)又重新繁榮起來,就算知道大定府很快就會遭遇兵災(zāi),也阻止不了草原部族們交易的熱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