化宋 第178節(jié)
耶律大石恭敬道:“請殿下指點。” 趙士程揮揮手,命人撤了茶水和琴,拿來一張地圖。 地圖的紙張不大,只有三尺長,兩尺寬,但其上內(nèi)容,卻是耶律大石從未見過,讓他不由得怔住了。 因為,在這張圖上,大遼也好,宋國也好,都只占了很小的一塊,他看著其上的各種城池,一邊努力記憶,一邊詢問道:“這、這便是西方之地?” “不錯,從西域一路向西,便有如此多的國土,其中,從西域過去,就是阿姆河,當年月氏、如今的西州回鶻,正盤踞在這片水草豐茂之地。若大遼能打敗金國,奪回祖地,自然最好,但若打不過,那么,遷移至此,也不失為一條退路?!壁w士程含笑看著對方,“大石林牙雄才大略,定是想全要的吧?” 耶律大石不由苦笑:“殿下便如此不看好我朝么?” “大石林牙可知,為何古往今來,歷朝歷代,國祚難破三百年?”趙士程沒有回答,而是反問一個問題。 耶律大石搖頭,這是他的知識盲區(qū)了。 趙士程當然不會客氣,便簡單地講了一下土地兼并、國家財政、人口增長之間關系,提出王朝周期率的本質(zhì),耶律大石哪聽過如此駭人聽聞的理論,一時失語。 他從未想過,天道恒常居然可以從這個角度來解釋。 可若遼國隕滅是天定,那么他如今的掙扎,豈不…… 耶律大石驟然抬頭,凝視著面前俊美少年,沉聲道:“可就我所知,大宋自開國后,便不抑制兼并,若說天道恒常,那大宋先前的方臘之亂,豈不也是亡國之兆?殿下總不能帶著宗室遷移海外而去吧?” “說笑了,我家宗室在何處,大石林牙不是最清楚么?”趙士程隨意道,“但也不是沒有解決之道,我依靠大遼,抵御外敵,對內(nèi)清償土地,重工勸商,還能救一救,至于大遼……” 他拖長尾音,似笑非笑地看著對方:“我不在正在救么,不然,你以為貴國天祚帝,是怎么去黃龍府的?” 耶律大石神色大變,驟然起身:“你——” “若你不愿意,”趙士程雙手交叉,托著下巴,微笑道,“我也不是沒有辦法,把那位帝王撈出來。” 這話的意思太可怕,耶律大石臉上兇狠的表情險些破防,差點就說出一聲不要來。 空氣安靜了有十幾息,終于,對面的遼國大將低下頭顱,輕聲道:“殿下,咱們還是商討幽云十六州的事吧?!?/br> 那位皇帝他們已經(jīng)不指望了,在位就是添亂的,死的正好讓魏王繼位,他們都準備擁立了,沒必要節(jié)外生枝,他現(xiàn)在已經(jīng)是怕了這位太子殿下了。 但驚懼之余,他又不得不感佩這位年輕人,居然能在不大動干戈情形下,做到如此地步,更在關鍵之時拉了遼國一把,否則如今他們的處境,會更加艱難。 從這個角度說,對方不但與遼國無仇,反而有大恩。 “怎么,你不介意我用遼國抗金?”趙士程調(diào)侃道。 耶律大石恭敬道:“抗金本是大遼生死之事,何來利用之說?!?/br> 他還有一句話沒說出來:有價值才會被利用,他反而慶幸大遼在這位眼中是有價值的,看那些沒用的宗室、皇帝,那都是什么下場?。?/br> 能被利用才能他安心,要不然他可真怕面前這位還能出什么毒辣謀劃出來。 趙士程于是點點頭:“幽云之地,你們能守住當然最好,守不住,我也會派兵相助,至于治理此地,倒是要填進去不少錢。” 耶律大石無奈道:“自道宗年間,至今五十年來,遼國便天災不斷,連起家之地如今也盡成荒漠,否則我朝也不會如此艱難?!?/br> “這些年天氣漸冷,臨潢之地應退耕還草,涵養(yǎng)水土,可你們卻因收成下降,反而大量開墾草場種地,以至皆成荒漠,風沙甚至侵襲燕京,”趙士程嘆道,“以后若有機會,我會教你們怎么防風固沙。安心,如今遼宋唇亡齒寒,你們多支持一日,便是給我爭取時間,護著都來不及,不會動你們的?!?/br> “多謝殿下?!币纱笫Ь吹馈?/br> 按理,說到這里,他們的盟約算是已經(jīng)達成,剩下的細小雜務,只要讓耶律大石與講義司的臣子慢慢拉扯就可以了。 但趙士程卻不準備這么輕易地結(jié)束,威已經(jīng)施完了,應該施恩了。 “大石林牙,你若去西域,一路必然艱險,”趙士程悠然起身,“你離開京城之前,可以帶些東西做為軍資,算是將來一起共同抗金的訂錢?!?/br> 耶律大石本想拒絕,但卻知道這些對自己立足有大用,便只能先謝過了。 同時,他也有些明白為何那陳行舟對明明身居高位,為何還對這位如此死心塌地。 無他,這位給的信任與支持,大方得讓人動容,甚至只是三次相見,就讓他有一種“自己人”的感動。 趙士程微笑道:“既然如此,便與我過來吧?!?/br> 他拿起一疊畫有著工整花紋的空白票據(jù),在手上輕輕晃了晃。 耶律大石不知道這是什么,但莫名地,心中升起了期待。 第245章 道相同 接下來, 耶律大石在大宋太子的帶領下,再一次逛了澤園。 這座巨大而精致的莊園里,展覽會已經(jīng)到了尾聲,能掙的訂單, 能下的貨物, 基本都已經(jīng)約好, 剩下的事情便是回去準備原料、人力, 安排生產(chǎn)——如今的商人是不會輕易積壓大量貨物的, 一是因為成本, 二是因為銷路。 但當太子殿下隨意拿著他那本空白的票據(jù)本, 與耶律大石一起漫步在這展會之中后, 便產(chǎn)生了極為奇妙的化學反應。 “這里的東西,大石林牙都盡可挑選, 如果不是太多,我便能做主,由你帶去赴任?!壁w士程微笑道。 耶律大石一開始還有些矜持,在羊毛布匹那里小心地提議道:“西北招討司所在之地苦寒, 可否帶上五千卷前去?” 漠北是極為苦寒之地, 五千卷透氣保暖又輕薄的羊毛布, 已經(jīng)足夠招募當?shù)匚迩詭яR匹的戰(zhàn)士了。 趙士程微微一笑:“五千卷也太少了些, 不如帶五萬卷吧?!?/br> 耶律大石驚呆了, 一時間,手掌心里都是汗水,不知道要接受還是拒絕。 一萬卷啊, 按遼國的物價, 這是足足十萬貫錢了, 這樣的錢財, 是他一個普通的將軍能拿的么? 趙士程一點不慌,如今大宋的羊毛有點滯銷——簡單點說,就是上馬的織坊太多了,貧民沒有那么多錢消耗,造成一些積壓。趙士程也打算清一下庫存,提前布局西域,關系到將來對付金國,這點錢只是毛毛雨,他五歲時收入都不止這點,更別提現(xiàn)在了。 耶律大石能說什么呢,他只能感謝太子殿下,并且是真的感覺到了,這位太子是真心實意地在助遼抗金!還有什么東西能比真金白銀更真呢? 趙士程在票據(jù)上寫了提貨單,一式三份,一份給耶律大石提貨,一份給供貨商,還有一份自己留底。這是他專用的票據(jù),有特制的防偽標簽,全大宋獨此一份,沒有人可以做假,也沒人敢做假。 在收到票據(jù)后,隨后便又去了鐵甲工坊,這本來是給軍隊直接供貨,不接普通來客的,但太子怎么外是普通人呢,當然便直接進去了。 大宋鎧甲如今十分便宜,又有水力鍛造,極大地簡化了工藝,價格看得耶律大石萬分心動。 趙士程大手一揮,又寫了一張票據(jù),送了五千套鎧甲給他,如果他將來表現(xiàn)出更好的能力,還可以追加。 耶律大石拿著這張票據(jù),手都是輕輕抖起來的,他就沒這么富裕過,要知道他手下的將士,大多都是皮甲,先前遼國的鐵甲騎兵已經(jīng)大多在步護達崗之戰(zhàn),把裝備送給女真人了。 接下來經(jīng)過的,是他經(jīng)過幾次都舍不得買的制藥坊,不過這次趙士程便沒那么大方了,因為藥品本身產(chǎn)量就不高,他不可能把能救大宋子民的東西隨便送給遼國,便只每樣送了一千多粒,一個木匣子就能裝完。 但這東西的貴重程度一點都不輸給衣料鐵甲,如果用得好了,在關鍵時刻做用說不定比前兩者更大。 剩下的一些雜物,比如堿、比如望遠鏡,比如槍械,他都酌情給部分,還補充了一些彈藥,吩咐他在關鍵時用,太遠了的地方?jīng)]法補充。 …… 等逛完后,耶律大石拿了十幾張票據(jù),都被他悄悄撕下一角衣襟包起來,放在心口處藏著,擔心遺失,這些東西不是僅僅只是財物,還是大遼存續(xù)的重要籌碼,比那些金銀珠寶有用無數(shù)倍。 在明白這一點后,在接下來商討怎么交接幽云之地時,耶律大石便沒了什么心理負擔,開始與大宋商討最初的“共治”之地。 遼國如今也知道輕重,一開始,是不是讓“共治”之地與大宋本土接壤的,否則大宋若是想要引兵攻來,就沒有余地了,所以,雙方妥協(xié)之后,是在遼國弄出一塊“飛地”,不與大宋直接接壤。 而地點還是選在燕京府西邊良鄉(xiāng)、玉河之間,那里的煤礦已經(jīng)被發(fā)現(xiàn),有遼國朝廷在少量開采,耶律大石本以為太子殿下會直接將這里的煤礦收為官有,但卻沒想到,他提出的辦法是“合營”。 “這是為何?”耶律大石不解。 “因為錢,”趙士程倒了一杯茶,微笑問,“大石林牙也是飽學之士,不妨想想,若是我直接收為官營,遼國可能得到一分錢財?” 耶律大石沉吟道:“不能,但這本就是我朝交易的一部分,并無錯處?!?/br> “不錯,可是,錢不是那樣的花的,”趙士程給他仔細講解,“遼國也好,大宋也罷,賦稅根本,都是農(nóng)戶,他們一年的收成除了錢,便只有很微少的余留。這些余留,并不足夠購買大量的貨物,無論是碳石,又或者羊毛,都是買不了多少。” 工業(yè)最需要的除了生產(chǎn),就是消費,沒有市場,那就沒有價值,明朝時,鄭和從南洋帶回天量的胡椒,本以為可以充盈國庫,但是市場消化不了那么多,賣不出去,便只能折成工資發(fā)給官員,可餓死了不少人。 耶律大石皺眉,他不是太能理解。 “所以,需要放水、咳,需要創(chuàng)造需求,讓人富有起來?!壁w士程細心解釋,“比如我給你羊毛卷,再給商戶錢財,便能完成了一次交易,而你一個人用不了一萬卷,會將布料發(fā)給治下,對不對?” 耶律大石點頭。 “那么,這些人便省下了買布的錢,把這筆錢花在其它的地方。他買的東西多了,財富便增加了,而工坊也收到了錢,他可以把錢發(fā)給工匠,并且留下一部分,他和工匠的財富也增加了,對嗎?” “而我支出的錢,是花在國防、花在國家抵抗外敵的必要支出?!壁w士程說到這,頓了一下,給他一點理解的時間,“這就是一次完整的生產(chǎn)與消耗,而當這樣的行為次數(shù)多起來,工坊的工匠們有了足夠的錢,才能購買工坊里產(chǎn)物,周而復始。” “所以,遼國上下也必須參與到工坊的生產(chǎn)之中,成為其中一環(huán),如此,當?shù)氐呢毭裼辛搜a益,才能提供更多穩(wěn)定的產(chǎn)出,等有錢時,才能購買我們更多的貨物?!壁w士程其實想講得更詳細,但這已經(jīng)夠?qū)Ψ较?,再講多會暈。 他如今在大宋努力培養(yǎng)市場,準備將稅賦的重擔漸漸從農(nóng)業(yè)轉(zhuǎn)移到工商業(yè)上,但這需要很長的時間,遼國堅持得越久,大宋就會有穩(wěn)定發(fā)展的市場。 而在這段時間,宋遼兩國的軍隊支出會是市場調(diào)節(jié)的一部分,給工業(yè)發(fā)展積蓄時間——其實這種辦法本質(zhì)還是用農(nóng)業(yè)稅收補貼工業(yè),不過誰讓如今海外的市場不夠大呢,想剝削殖民地都找不到多少,遼、西夏、甚至于東南亞都是小市場,大宋把他們吸干了也吸不到多少血。 至于印度和阿拉伯,海貿(mào)的量太小,就算他大力扶持的海貿(mào)制造商船,但在天文學和數(shù)學發(fā)展不夠完善的時代,出海的風險太大,和整個大宋一億多的人口比起來,這點貿(mào)易量差太遠。 耶律大石思考數(shù)息,問道:“太子殿下的意思是,不向泥地中求財,而向百工求物?” “天道恒常,泥土之中,所產(chǎn)有限,但常人三餐之外,卻還有衣物、住處、出行需要的兼顧,我上任以來,推行百工,便是從這三處入手?!壁w士程靠在椅上,凝視著他,平靜道,“勸課農(nóng)桑,變不了這世道?!?/br> 耶律大石神情復雜,忍不住道:“自古以來,倉廩豐實、道無豺狼、男耕女織,便算是盛世了,如今你治下,已經(jīng)有了盛世之像,又何需要去改這世道?” “因為我能做到,”趙士程的語氣很溫柔,但其中自信與從容,卻絲毫不容他人質(zhì)疑,“我能做得更好。” 耶律大石沉默數(shù)息,隨后,他起身,恭敬地向他拱手一拜。 …… 耶律烈又在東京城無所事事一日后,回到驛館,正巧遇到回來的耶律大石,不過,讓他驚訝的是,耶律大石居然買了一車書。 “大石林牙,你這是……”耶律烈好奇地瞟了一眼那書名,《師說》《師說新解》《商道吾見》《邏輯學》《丹化之道》…… “這些好像都是新學之書啊,”耶律烈奇怪道,“大石林牙看這些做甚,我朝科舉又不考此學,更何況你早就是狀元了……” 耶律大石笑了笑:“這是太子殿下給我推薦的書單,此去漠北數(shù)千里,路上有許多閑暇時間揣摩,必是有用的?!?/br> 耶律烈一臉疑惑。 耶律大石沒有再解釋,雖然大遼的頹敗還沉甸甸地壓在他心上,但先前的焦慮,卻已經(jīng)化解了許多,他感覺自己似乎摸索到一條新的道路。 如果可能,他真想留在燕京,看這位太子殿下,如何治其國、證其道。 - 東宮之中,太子殿下伸了個懶腰,在院中彈起了琴。 他家哥哥正好過來,聽到那歡快的曲調(diào),不由挑了挑眉:“心情不錯啊,這是又釣到什么大魚了?” 趙士程哼著歌:“沒什么,只是為以后做了一點點準備,有點期待。大哥你平時都躲著我,今天怎么送上門了,有事嗎?” “你這幾日都和那遼使在一起,耽擱了不少事務,父皇擔心你,讓我來看看你是不是被遼國人做了法?!?/br> “就這?”趙士程驚訝地按住琴,不是吧,老爹居然還擔心他有危險? “還有一件小事,”趙士從挑了下眉,“前些日子,海外送來一些種子,有一件,很像是你找的油棕種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