化宋 第13節(jié)
種氏嫁給趙仲湜已經(jīng)有二十年,離開陜西老家也有二十年,雖然不時和家族有些書信往來,但畢竟路途遙遠(yuǎn),思鄉(xiāng)之情難免。 這位小公子和堂姐嘮叨了一番陜西老家的族人情況,趙虎頭仗著年紀(jì)小,光明正大地在一邊聽。 種氏回憶起當(dāng)年還是姑娘時,可以常常出門騎馬弄槍,家中姐妹和樂融融,雖然沒有汴京繁華,卻也沒有那么多的禮教,說她想念父母,說一直沒有盡孝,說到動情之處,眼泛眼淚光。 種彥崇于是給族姐講起很多家族中的大小事情。 從他們的聊天里,趙虎頭知道種家這些年來,已經(jīng)大不如前,最主要的原因就是種氏和種彥崇他們的父輩一代,都直接或者間接地死在了西夏戰(zhàn)場。 種彥崇的父親、伯父都已經(jīng)去世了,種師道這一支家里的男丁就剩下了他和年幼的弟弟,而種夫人這一脈,剩下的也只有一個男丁,最重要的是,如今蔡京當(dāng)政,種家不支持這jian臣,被打壓得抬不起頭。 兩人都很憂愁,但種夫人卻突然間出奇不意地問道:“你可是和爺爺起了爭執(zhí)?” 種小將一愣,直言道:“你如何知曉?” 種夫人微微一笑:“這蠟蟲之事再重大,叔爺也不會讓你在年前過來。” 這時節(jié)天寒地凍、又是年關(guān),得有多大仇,一個爺爺才會讓一個未加冠的孫兒,獨自去千里之外辦事??? 種彥崇微有尷尬,道:“阿爺想讓我考??啤!?/br> 種氏微微挑眉頭,顯示出過人的修養(yǎng),而一邊的趙虎頭忍不住,噗嗤一聲笑了出來。 常科就是文科,種彥崇那拿槍騎馬的姿態(tài),怎么看都不像個能考狀元的啊,考武科還差不多。 種彥崇有些惱怒,伸手就把趙虎頭抱到懷里,雙手捏臉,左右一扯,以掩飾尷尬:“你這小孩,舅舅今天便教你什么是禍、從、口、出!” 趙虎頭無奈,只能委屈地求救:“娘親,虎頭好痛哦……” 于是種夫人瞬間眼神一凜,種彥崇頓時一滯,乖巧地把小孩子還給了母親。 “為何要讓你考常科?”種夫人疑惑道,“我種家一向以戰(zhàn)功得功名?!?/br> “阿爺說,如今邊需不振,一時半會,拿不了西夏,宋遼又已百年未開戰(zhàn),難得武功,再者,種氏先祖本就是大儒種放一脈,考常科,也算是承繼家學(xué)……” 趙虎頭聽懂了,簡單地說,就是老種覺得宋朝如今沒錢了,最少十年都打不了西夏,和遼國又沒的打,沒有軍功,又有蔡京擋著,種家人在武將這邊很難升官,所以讓孫兒先去文科混混資歷,但看起來,種彥崇并不想去文科班,所以干脆借著來辦事的由頭,離家出走了。 老種這想法,還真不能說有錯,別說大宋了,估計遼國也沒想到,自家百年江山眼看還算過得去的時候,讓白山黑水里竄出來的東北哥們在十年時間里就給一鍋端了,而在這一場天下變局里,大宋軍臣考出了中國有史以來最差的成績單,要等到數(shù)百年后的南明出世,才有機(jī)會在比爛的行當(dāng)里和這位后輩一較高下。 又聽了一會,兩人的話題落在了蠟園上,趙虎頭見沒什么重要消息,干脆趁兩人不注意悄悄溜掉,免得一會又任人魚rou。 …… 種彥崇的到來在趙家引起了很大的話題,這位小將每天一大早醒來,在雪地里站樁一個時辰,練槍一個時辰,少年英姿,讓不少婢女暗送秋波。 趙虎頭則需要想盡辦法躲著他,因為這個小舅舅太煩人了,總想著逗弄他,還說什么虎頭太乖巧了,想抱走云云。 這些都不是最過分的,最過分的是,這小舅舅每天都給他洗腦,說少年應(yīng)該練武,強(qiáng)健身體,有天的早上還把他從溫暖的被窩拖出來,說是一起站馬步。 種氏對此,不但沒反對,居然還很支持! 趙虎頭忍了又忍,終于忍無可忍,懟他道:“若我學(xué)武藝有用到之時,怕是大宋危矣?!?/br> 這話很有道理,如果到了他一個宗室上戰(zhàn)場,估計大宋差不多就國破家亡了,明白這一點,種彥崇很失落,不再欺負(fù)小孩子一起練武。 但趙虎頭這話出口后,卻驟然反應(yīng)過來——媽的,這么一說,還真有用得上的時候。 并不是他看不起種家,相反,在靖康之辱的那段時間,種家的表現(xiàn)就算不是高光,也絕對是在水準(zhǔn)線之上,但是經(jīng)不住豬隊友的拉胯啊! 那段歷史的情節(jié),堪稱治療低血壓的神物,從聯(lián)金滅遼開始,就一直往死路走,還是沒人拉的回來那種。 種家的人幾乎沒有一個是正常死亡,種彥崇的祖父種師道,在靖康之辱時被宋欽宗一二再再而三的投降cao作活活氣死,而種師道的弟弟種師中,在沒有糧草的情況下逼著出戰(zhàn),生生戰(zhàn)死,種彥崇則直接戰(zhàn)死在了伐遼之役里。 所以,趙虎頭以前從來都沒想過能進(jìn)入朝廷中樞,去阻止靖康事件,因為趙家那三個皇帝,真的是畏敵如虎,只要一絲能求饒的機(jī)會,就絕對不會放過。 可是,若是有機(jī)會和種家打好關(guān)系,在靖康之時,也許會是一步好棋呢? 想到這,趙虎頭不再排斥種彥崇的教導(dǎo),而是早上起來,摸黑跟著小舅舅去站馬步。 種彥崇特別開心,像一匹關(guān)不住的野馬,走路都帶風(fēng)。 趙虎頭對此很疑惑,問了母親。 母親告訴他,種彥崇有個弟弟,和他差不多大,但先天不足,體弱多病,大夫說很難長到成年,很可能是把他代入了弟弟健康時的模樣,才這般上心。 趙虎頭于是放下心來,認(rèn)真跟著種彥崇訓(xùn)練,藝多不壓身嘛。 …… 新年很快過去,趙虎頭的站樁有點樣子,種彥崇還給他削了一把小劍,每天舞來舞去教他劍術(shù),稱自己十八般武藝不說樣樣皆精,但四五樣還是有的。 過了兩天,他還準(zhǔn)備了一把小弓小箭,準(zhǔn)備讓小虎頭練練準(zhǔn)頭。 但他找到小虎頭時,隔著窗戶空隙,他發(fā)現(xiàn)這小孩正盤著腿坐在桌子上,老氣橫秋地幾個書童說話。 “我們上次講到的變法的影響,這次呢,我們接著講變法是怎么把大宋拖到溝里去的……” 種彥崇于是看到四個奴婢拿出紙筆,認(rèn)真記錄。 “首先我們要明白一點,就是路線的差別,什么叫路線呢,比如松元你想要吃飽飯,于是就種田,收獲糧食,這就是松元的路線,而顧達(dá)你呢也想吃飽飯,于是你去搶松元的種的糧食,這是顧達(dá)的路線。而這兩路線雖然愿望相同,但這是沖突的,有差別的,你們懂了嗎?” “啊,顧達(dá)你居然搶我的糧!”“顧達(dá)好壞!”“不,我沒有!” “好了,懂了就行,這只是舉個例了,說回來,變法的時候,神宗皇帝和王文公,都是想強(qiáng)大國家,這是他們的目的,這一點,他們是重疊的,但他們路線不同,皇帝陛下是想要靠富國強(qiáng)兵來重現(xiàn)漢唐偉業(yè),而王文公,是想靠富國強(qiáng)兵來拯救大宋的財政。” 山水舉手:“那公子,這兩個路線,難道也有區(qū)別嗎?” “當(dāng)然有!”趙虎頭拿起一張紙,寫了個字,“漢唐偉業(yè)就是打仗,要花錢,拯救大宋的財政、要改革,就要用錢!” 他舉起紙,上邊寫著“錢”字。 “所以,王文公變法收上來的錢,大多被拿去打西夏了,前幾次伐夏小勝,可最后一次,又遇到孤兒寡母,一敗涂地?!?/br> 說到這,趙虎頭有些感慨。 大宋不知是不是竊國時欺負(fù)周家的孤兒寡母上癮了,一連三次最重要的戰(zhàn)役,都被孤兒寡母打成了傻逼,第一次,看遼國孤兒寡母,想去收復(fù)燕云十六州,結(jié)果遇到的是歷史上赫赫有名的蕭太后,打得太宗連夜驢車漂移逃跑。第二次,看西夏孤兒寡母,興兵六十萬,結(jié)果梁太后親征,永樂城大敗宋軍,六十萬的軍民傷亡直接把神宗給氣死了。等十幾年后的第三次,聯(lián)金滅遼,卻遇到了耶律大石和蕭普賢女,一萬遼人打敗十萬宋軍,讓把遼軍當(dāng)兔子攆的金國將領(lǐng)們目瞪口呆之余,又嘴角流淚。 拉回思路,趙虎頭繼續(xù)道:“所以王文公變法時,沒有錢來兜底?!?/br> “為什么要用錢來兜底呢?” “因為要應(yīng)付突發(fā)情況,就拿青苗法舉例,它放低利息貸的本錢是用平抑糧價儲備庫‘常平倉’的庫存,并且一次就把常平倉的儲備糧全放出去,所以,在大旱到來時,常平倉拿不出糧食救災(zāi),大量災(zāi)民直接沖擊京城,王公的第一次下崗、額,罷相,就是因此而來?!?/br> 眾人紛紛點頭,窗外的偷聽者更是如被雷擊,一時恍然。 “我們從財稅上看,為什么一直打不下西夏,也是因為沒有做好‘失敗’的準(zhǔn)備,西夏善戰(zhàn),但是國家太小,經(jīng)不起長期戰(zhàn)爭,而我們需要打一場持久戰(zhàn),將對方磨死,但每次戰(zhàn)事有動蕩,朝廷就怕一直打下去太花錢,于是叫停了。漢武帝用兩代皇帝的儲備,才滅了匈奴,咱們用一兩年的錢,就想滅掉西夏,是不是太摳門了?” 山水舉手:“所以公子,王公變法失敗,是因為一次想辦成太多的事情,對嗎?” “對的!但這不是王文公的問題,而是神宗陛下的問題,他想要成果,想當(dāng)一個有為之君,想要證明自己,兩個人都想富國強(qiáng)兵,但是路線發(fā)生了沖突,所以失敗,而我們想要合為做成一件事,就要有明確的、不會沖突的路線,你們明白了么?” 眾人紛紛點頭稱是,并夸獎公子之智,舉世無雙。 種彥崇突然道:“那要滅西夏,應(yīng)該用什么路線呢?” 屋內(nèi)瞬間安靜。 第20章 愿者上勾 寂靜數(shù)息后,婢女山水禮貌地走出的門外,將種大公子請進(jìn)了屋里。 種彥崇很自然地坐下,視屋中凝重的氣氛于無物,才十五歲的他,正是我乃天下第一的中二時間,以及,虎頭不高興時,就會板起臉,但是他的臉頰圓圓的,兩頰一生氣就會鼓起來,看起來更可愛了,好想捏捏。 “你最好停下你冒犯的手?!壁w虎頭心情更惡劣了。 種彥崇想起還有正事,便收回手,為了表明態(tài)度,他把裘衣脫了放在一邊,也學(xué)著幾個書童的樣子,從旁邊抽了一張紙,拿起一根碳棒,吹捧道:“虎頭,你有治世大材啊,來來,給舅舅說說,西夏那邊怎么打才能成功?!?/br> 趙虎頭冷漠地道:“我知道,但我不想告訴你?!?/br> 種彥崇眨眨眼睛:“真的嗎?那我可要捏你的臉了。” 趙虎頭更生氣了:“墻角偷聽,豈是君子所為,虧你還是我舅舅呢!” “我本就不是君子,”種彥崇一點不在意,反而把小馬扎拉到虎頭面前,笑道,“虎頭,我知你聰明,卻沒想到,你還是個神童呢?!?/br> 有宋一朝,特別追捧神童,且卷的特別厲害。先有楊億十一歲中進(jìn)士、晏殊十四歲中進(jìn)士,已經(jīng)是很卷了,結(jié)果卷到后來,卷出了個四歲當(dāng)進(jìn)士的蔡伯俙,這風(fēng)氣一直到王安石的“傷仲永”一文出來,這神童風(fēng)氣才稍有止歇。 趙虎頭因此并沒有覺得這是夸獎,他還在思考這個舅舅會對自己的計劃造成什么影響,他試探道:“你就不覺得,問一個四歲小孩這種問題,很丟人嗎?” 種彥崇微微一笑,道:“我也就問問,難道還能當(dāng)朝堂奏對不成,但剛剛虎頭你的說法,實在讓我驚喜?!?/br> 種家深耕西北百余年,與西夏交手無數(shù)次,對其了解當(dāng)然遠(yuǎn)勝當(dāng)朝諸公,剛剛小孩子的很多話,都觸及了更深層次的東西,他感覺有張窗戶紙蒙在眼前,但卻就是難以打破,所以心癢難抑,問出這個問題。 “你是要考??频娜?,問什么西夏?”趙虎頭開口就扎他的心。 “因為只有打西夏啊,”種彥崇用無奈地口吻道,“難道還能去打遼國?會被當(dāng)朝諸公罵死的?!?/br> 西夏畢竟小國寡民,不過大宋數(shù)州之地,又有關(guān)中天險為屏,打就打了,也不用挑日子,遼國可就不行了,不但疆域更勝宋朝,又有鐵騎并幽云險關(guān),孤軍深入的話,半個月就能打到汴京城,那誰扛的住啊。 所以,軍功這事,只能求于西夏。 “雖然有永樂城之?dāng)。辽褡跉w天,但后來不是有哲宗親政么,不但奪回失地,還開疆兩千里,幾乎將西夏滅國。西夏已是秋后螞蚱,如今河湟開邊,想來不久就能拿下,舅舅何必?fù)?dān)心?!壁w虎頭敷衍他。 種彥崇抬了下眼皮:“那你說為什么沒有滅國呢?” 趙虎頭隨口道:“因為遼國干涉啊,當(dāng)時他們不但遣使過來,還發(fā)動大軍在雁門關(guān)巡游,差那么一點,就可以滅掉西夏了。” 種彥崇搖頭:“不,就算沒有遼國,那一次也滅不了西夏。黨羌軍民一體,便是攻入西夏王城,只要宋軍退去,還是會死灰復(fù)燃燒。” 趙虎頭這才有些重視起來,輕聲道:“這話,是老種將軍說的吧?” 種彥崇一愣,看趙虎頭的目光,摻雜起一些復(fù)雜的東西:“你也看出來了?” 趙虎頭心說我哪是看出來的,西夏的韌性可是真不一般,它不但熬死了遼國北宋,還熬死了金朝,連蒙古大軍過來,西夏先降后叛連搞了三次,到最后,他們成功惹怒了成吉思漢,蒙古大軍將整個黨羌數(shù)十萬人全數(shù)屠殺,連歷代王陵也全數(shù)毀掉,讓西夏連文字都沒有留下來。 趙虎頭于是道:“那當(dāng)然,生死之戰(zhàn)時,西夏甚至可以十丁抽九,這種動員力,想滅西夏,很難。” 種彥崇聽出潛在之意:“很難,但并非不可?” 趙虎頭歪頭看他,做天真可愛狀:“舅舅你說什么,虎頭聽不懂啊?!?/br> 種彥崇不由得磨牙:“放心,我以種氏先祖起誓,必不將今日所聞所見,告知第六人。” 他也明白,一個神童出現(xiàn)在宗室里,不是什么大事,但一個三四歲就能天下之事觀察入微的神童,對他們種家、對趙仲湜,都不是什么好事。 前些日子,南方的道士張懷素就說了幾句金陵有王氣,想在金陵城混個座上賓客,就被人告發(fā)謀反,當(dāng)今官家不但把他交往過的權(quán)貴殺了個三連,連著請他吃過飯的宗室親王也被賜死——這種莫須有太厲害了些,以至于宗室武勛之間,普遍產(chǎn)生了恐懼。 趙虎頭表情這才緩和下來,這次是他不謹(jǐn)慎了,但好在他也流著種家的血,這種事情,小舅舅遮掩還來不及,必不會到處言說。 種彥崇看他不生氣了,便軟聲道:“虎頭,舅舅真的很有誠意,你就給我說說吧?!?/br> 趙虎頭看了他一眼,終于開口:“想滅西夏,有一點極為關(guān)鍵,舅舅可知,維州之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