愛與恨都擁有能讓人改變自我的力量。

    在這一刻，他選中了愛作為再恰當不過的催化劑。

    當天晚上，賀淮禮又一次罕見地早早回家，一家四口共進晚餐。

    對于小兒子與人閃婚后發(fā)生的改變，賀淮禮并不意外，這是人之常情。

    “如果你想來公司，有兩種方式?！彼练€(wěn)地開口，“一種是在集團總部掛個職，跟在高管們身邊觀察學習，會輕松一些?！?/br>
    “另一種是像你哥一樣，從基礎(chǔ)的職位做起，在不同部門間輪崗，從底層開始往上熟悉業(yè)務(wù)?！?/br>
    等他說完，賀橋毫不猶豫地回答：“我選第二種?！?/br>
    他的表情里透著顯而易見的認真與堅定，倒是讓賀淮禮頗感欣慰，正要再提醒一番這種方式的辛苦，旁聽的賀霄及時開口了。

    “爸，我有一個提議?！?/br>
    其余三人的目光都投過來，賀霄神色如常地繼續(xù)說下去：“如果像我那樣從底層做起，雖然每一步走得更扎實，但過程太辛苦，尤其現(xiàn)在的公司情況跟當時不同，業(yè)務(wù)范圍又龐大了很多，輪崗學到的東西太過具體，反而不太合適?！?/br>
    賀淮禮沒有出聲，耐心地聽著大兒子的想法。

    “掛職當然也不合適，這跟賀橋的初衷相悖，他想踏踏實實做事。”賀霄笑著看了一眼餐桌對面的弟弟，問道，“你對廣告營銷感不感興趣？”

    賀淮禮瞬間領(lǐng)會了他的意思，微微皺眉：“你要把傳媒這塊業(yè)務(wù)交給他？”

    萬家集團旗下有一家獨立子公司萬家傳媒，主要承接集團內(nèi)部各個餐飲品牌的廣告和營銷業(yè)務(wù)，之前一直是賀霄在管理，公司運轉(zhuǎn)良好，在外界的口碑也不錯。

    “這是一個屬于年輕人的行業(yè)，需要的就是活力和激情，反而不該有太多刻板的條條框框?！辟R霄說，“而且我現(xiàn)在的確分身乏術(shù)，賀橋愿意接觸這些，是件好事?！?/br>
    看著陷入沉思的父親，賀霄語氣認真：“爸，你應(yīng)該更信任他，讓他放手去做?！?/br>
    盛小月倒很高興，看到兒子隱隱驚喜的表情，跟著勸道：“淮禮，我覺得賀霄說得對，總要讓他試試看嘛，難得下了決心，而且哥哥肯定會好好教他的?！?/br>
    與她沒有血緣關(guān)系的長子，一直以來都對這個同父異母的弟弟很關(guān)照。

    對于重組家庭來說，這是一件稱得上幸運的事。

    晚餐后，賀橋單獨找到了賀霄。

    他踟躇著道了謝，然后直言道：“哥，我沒想到你會直接讓我管理一家公司?！?/br>
    賀霄站在窗邊，正隔著玻璃看園丁澆花，溫和地應(yīng)聲：“我實在忙不過來了，你也應(yīng)該相信自己的能力?！?/br>
    黯淡的夜色里，晶瑩的水珠嘩地落下，淋濕深深淺淺的枝葉與花瓣。

    他沒有回頭，于是賀橋看著他的背影，深呼吸道：“我爭取不搞砸?！?/br>
    “你不會搞砸的?！辟R霄笑了笑，轉(zhuǎn)而同他閑聊，“我看車庫空了點，你的車去哪了？”

    賀橋的動作一滯，隨即刻意地晃了晃自己仍纏著繃帶的右手，低聲道：“昨天小池送我回來，然后又開著回家了，我改天再去取車?！?/br>
    賀霄想，他問的不是這一輛。

    但他沒有再說下去。

    這個平庸愚蠢的弟弟從來不會讓他失望。

    “對了哥?！辟R橋想起了什么，生硬地轉(zhuǎn)移話題，“我記得你好像說過，這家公司最近規(guī)模擴張了不少，打算換個地方辦公？”

    賀霄終于轉(zhuǎn)頭看他，語氣含笑。

    “對，現(xiàn)在該是你來決定這件事了?！?/br>
    玻璃窗外，飛揚的水滴漸漸浸透了植物的根系。

    愈發(fā)鮮艷的花瓣，在晚風中輕輕搖曳著。

    又是一個忙忙碌碌的工作日。

    午后時分，池雪焰吃過飯，在辦公室里小憩了一會兒，被鬧鐘叫醒，準備投入后半日的工作。

    他起身，意識仍有些迷糊，打算去洗把臉清醒一下。

    在路過窗前時，池雪焰的腳步卻頓住了。

    有一種突如其來的變化，銜走了盤旋在他腦海里的困頓。

    外面的道路上依舊車流密集，行人步履匆匆。

    正對面那棟嶄新的寫字樓外墻上，懸掛已久的招租廣告不見了。

    原本醒目的廣告被撤下，顯露出墻面本來的顏色，一扇扇緊閉的窗反射著耀眼的日光。

    在這抹溫度正好的燦爛光線里，池雪焰的心間忽然升起一種奇妙的預感。

    他站在窗口拍下照片，發(fā)給賀橋，附上一句看似日常平淡的閑聊。

    [shahryar：診所對面租金很貴的寫字樓租出去了。]

    一分鐘后，兩道消息提示音接連響起。

    [小十一：價格能談下來，不算太貴。]

    [小十一：這個位置更方便過來取車。]

    他的預感成真了。

    錯愕之余，池雪焰后知后覺地注意到賀橋的頭像。

    聊天界面中，左側(cè)的小方格里是大片絢爛艷麗的夕燒紅云，看起來是在某個黃昏隨手拍下。

    仿佛在與右側(cè)小方格里的蔚藍海面相呼應(yīng)。

    之前不是這樣的。

    但他已經(jīng)記不起來賀橋的上一個頭像是什么了。

    池雪焰凝視著那片深淺不一的紅，幾秒鐘后，揚起嘴角，指尖輕觸屏幕。

    信號穿過喧囂城市，悄無聲息地游進愛人的掌心。

    [shahryar：發(fā)揮得不錯。]

    第十三章

    漫長的夏日午后在臨近尾聲時，燥熱的空氣里，漸漸蕩起了不知從哪來的風。

    城市的另一邊，萬家集團總部大樓。

    一場持續(xù)了整個下午的會議終于結(jié)束，與會的人們松弛下來，起身離開時，三三兩兩地低聲交談著。

    主座上的賀淮禮也一并離開會議室，他的穿著低調(diào)簡單，似乎泯然眾人，但自有一股令人難以忽視的氣場。

    他與周圍的下屬兼多年老友隨意聊著與工作無關(guān)的家常，一旁凝視著走廊外天空的賀霄收回目光，自然而然地加入話題：“楊叔，過幾天有臺風要來，你的行程可能要往后推推了。”

    中年人笑著拍拍他的肩膀：“是啊，我剛在想要不要提前一天出發(fā)。賀霄，你也管管你爸，讓他趁機休息兩天?！?/br>
    賀霄面孔瘦削，鼻梁上架著一副眼鏡，氣質(zhì)溫文爾雅，此刻帶上一絲無可奈何：“管不了，他閑不住?！?/br>
    賀淮禮搖了搖頭，笑道：“那么多事，哪里休息得了?！?/br>
    一行人邊走邊聊，到了賀淮禮的辦公室門口，賀霄默契地停下腳步，跟在父親身后走進去。

    等秘書關(guān)了門，賀淮禮在沙發(fā)上坐下，眉目間透出一絲疲憊，問道：“賀橋選好寫字樓了？”

    賀霄自覺地伸手幫父親泡茶：“是，就在小池的診所對面?！?/br>
    賀淮禮按按眉心，無奈地嘆息道：“胡鬧?！?/br>
    “那個地段的位置不錯。”賀霄聽出他的語氣里并沒有太多真切的不滿，順勢寬慰道，“小事而已，由著他吧。”

    隔著水壺邊緣升騰起的裊裊熱氣，賀淮禮看著斯文沉穩(wěn)的長子，緩緩開口：“我沒想到你會提出這個建議?！?/br>
    賀霄笑了笑，將新泡開的茶水放到父親面前：“為什么？”

    “他從來沒有接觸過這些，不具備相應(yīng)的能力，個性也太簡單。”賀淮禮很直接，“我拿不準這樣做到底合不合適。”

    賀霄語氣認真：“所以要給他機會成長，做不好也沒關(guān)系，他有可以失敗的底氣?！?/br>
    聽到底氣這個詞，賀淮禮的眼中閃過一絲久遠的回憶，不再談?wù)撡R橋接手萬家傳媒這件事，短暫的寂靜后，他溫聲道：“其實聽到你這么說，我心里很高興。”

    賀霄有些意外地看著父親。

    父親也望向他，誠實道：“我常常擔心你們兩兄弟相處得不好?！?/br>
    他對兩個兒子從來都直呼全名，就是希望時刻提醒他們這個無法抹去的相同姓氏。

    這一刻的賀淮禮只是一個普通的父親，眼角皺紋里嵌著淡淡的歉疚。

    含著金湯匙出生的賀橋自小就有任性妄為的底氣，可比他大十歲的賀霄卻有一個稱得上勞碌困頓的童年。

    五歲前，賀霄跟在做小生意的父母后面輾轉(zhuǎn)奔波，小小年紀就敢跟著虎背熊腰的無賴客人，緊追不舍地向他討要該付的錢。

    五歲后，沒了母親的他，每天出門上學時，伸進灰蒙蒙鞋子里的，常常是一雙沒有徹底曬干的襪子。

    富裕輝煌的成功來得太晚。

    等它來時，曾經(jīng)一同期盼著美好未來的身邊人，早已不在人世。

    陷在蜂擁而來的回憶里，賀淮禮細心地問他：“我不在家的時候，盛阿姨待你好不好？”

    “爸，我早就改口叫媽了。而且我都三十多歲了，不再需要人照顧。”賀霄啞然失笑，“她對我很好，一直都很好?！?/br>
    “不一樣的，我知道?！辟R淮禮輕聲說，“你mama就是你mama。”

    賀霄沉默下來，垂眸看著清澈茶水里浮動的深色葉子。

    想起一周后就要舉辦的婚禮，賀淮禮回過神來，又叮囑道：“如果哪天你有了想結(jié)婚的對象，要先告訴家里人，不要學那小子胡來?！?/br>
    說著，賀淮禮忽而笑起來：“但如果你跟他一樣，想瞞著我們偷偷領(lǐng)證，倒也不是不行，雖然我想象不了你會做這樣的事?！?/br>
    “其實不用擔心我們反對，只要對方是個心地善良的好孩子，你覺得幸福，就都由你們，其他條件并不重要?！?/br>
    “無論如何，有了愛人以后，你也要辦一場風風光光的婚禮。”

    發(fā)間已冒出銀絲的父親望向不遠處的辦公桌，神情懷念：“你mama會很高興的，她能看得見?！?/br>
    桌上有兩個相框，其中一張照片是他五十歲生日時拍攝的全家福，身邊是笑盈盈的現(xiàn)任妻子，還有兩個眉眼隱隱相似，氣質(zhì)卻截然不同的兒子，一個斯文內(nèi)斂，一個熱忱率真。

    另一張照片則年代久遠。

    輕微褪色的相片上映出塵土飛揚的街邊小店，門口懸掛著寫有“萬家小吃店”的簡陋招牌，招牌下是衣著樸素的一家三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