屋內(nèi)熏香燃盡，雪色羅裙翻酒污，寧雪里最喜歡窩在她懷里賞書卷，倚著靠著，讀的便不只是詩文，更是這境遇之下的依賴與安然。

    她頭上金步搖未晃，竟端出一副溫婉姿態(tài)來，像某種名貴的貓兒，任由季鶴年替她梳理毛發(fā)，將雜亂的發(fā)絲綰好。

    三千青絲散落，坤澤君讀的認(rèn)真，倒叫殿外急迫沖進(jìn)來的暗衛(wèi)都停滯一瞬。

    “主上?！眮碇铰乃戚p云，身體瘦削到過分，是為相府九號(hào)暗衛(wèi)輕木。

    前方連連大捷，探子久久未歸，乾元君難得放寬心，這急迫的場景倒是讓季鶴年眉心又跳起來。

    “無妨，你將傳令給我?！?/br>
    倒也未將寧雪里遣走，長公主端坐一旁，眼瞧著乾元君臉色愈發(fā)陰沉，像是要滴出墨來。

    “增派援兵，送相府儲(chǔ)備，下軍令于許卿，不論活口余下多少，哪怕流血千里，也給我屠城。”季鶴年手中奉著剛送到手上的傳令，輕飄飄送出讓人膽寒的句子。

    前線風(fēng)頭太盛，迎來的是東勝強(qiáng)力的反撲。大寧軍隊(duì)宿在風(fēng)口，東勝軍隊(duì)趁夜色閃擊，火燒連營，慘死無數(shù)熟睡軍士，亦一把火將軍糧燒了大半。

    宋知意失蹤，洛許卿領(lǐng)軍與裴晚分開兩路潛行，一路護(hù)送洛許卿奔走至邊界東勝小城。城內(nèi)無駐軍，亦沒有物資，只余下老弱病殘俘虜，搖著白旗向駐扎的寧軍投降。

    只是。這余下的糧食，供應(yīng)軍隊(duì)已經(jīng)是難上加難，斷不可能再養(yǎng)一批俘虜。

    “相爺！”輕木第一個(gè)提出反對，相府這一脈自從落入季鶴年主持，本就不似當(dāng)時(shí)“輔天子以令不臣”來得名準(zhǔn)言順，大寧重文輕武，文官之中言官更是多如牛毛，屠城這不仁不義行徑，必定遭言官帶頭唾罵。

    成霸業(yè)者重在以德服人，軍令為季鶴年強(qiáng)制性下達(dá)，更有甚，有心人必在季相私德之上大做文章，向天下人宣揚(yáng)季相為屠滅一城無辜小民的不仁不義之徒，無容人之心，以此斷滅相府招募國士之途。

    寧雪清本就盼著她出些岔子，這樣做，參她的折子估計(jì)能堆得像山高。

    “快馬加鞭，下令屠城。知意定能懂我意愿?！鼻敕ㄒ嗖蛔儭?/br>
    “德行仁義，自在人心，本相不信神佛，千古罵名，愿一力承擔(dān)，業(yè)障也罷，罪孽也罷，本相只要，我軍麾下將領(lǐng)、士兵存活?！?/br>
    此計(jì)太毒，敵軍撤離，帶走主力軍與軍餉，只余下老弱病殘。洛許卿軍備不足，軍隊(duì)口糧本就吃緊，若接納俘虜，分食軍餉，等到敵軍突襲之時(shí)，不光城內(nèi)老弱病殘，守城軍們與洛許卿也將尸骨無存。

    為假仁假義獻(xiàn)上手足性命，一向不是季相風(fēng)姿。

    “愛講，便讓她們講去罷。本就兇名在外，不怕，亦不懼怕?！?/br>
    寧雪里端坐于案前，未發(fā)一言，眼見輕木領(lǐng)下軍令撤走，才捉住了季相已出了一層薄汗的掌心。

    “鶴年……”

    她雖身在相府，卻是這九五之尊的皇妹，自然懂得季鶴年此舉看似舉重若輕，實(shí)則萬分兇險(xiǎn)。

    千古罵名，并非輕飄飄四字而已。

    乾元君被她捏著指尖，卻也很難擠出自然的笑意，惴惴不安的問句甚至不像在問一旁的長公主：“殿下會(huì)覺得害怕嗎？”

    害怕一個(gè)如此狠辣果決，下令屠城的枕邊人。

    寧雪里不擅長安慰，卻與她身體貼近了幾分，似是安撫似是嘆息：“鶴年都不會(huì)怕我，我又何來怕你的理由呢？”

    她終是比想象中要多憐愛乾元君幾分，伸出指尖想觸碰對方眉間聚起的峰巒。

    出了相府，長公主的口信便隨著馬車一起駛?cè)雽m闈之中去了：“叫皇姐來我府中一敘，再吩咐義豐樓那邊，把好風(fēng)向，那些酸儒平日罵罵我便罷了，若是對季相不滿，便請他嘗嘗府中新調(diào)的鶴頂紅?！?/br>
    護(hù)國長公主卻是出了名的護(hù)短，護(hù)的不止是寧雪清與寧雪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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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火，漫山遍野的大火，似乎從地獄而來，四處飄落的火。

    隨著熊熊火焰而來的，是鋪天蓋地的箭雨。營帳被射穿，即使軍中常著堅(jiān)甲卻依舊阻擋不了這一枚枚燃著熊熊烈火的火箭。

    哭嚎聲，尖叫聲，此刻軍中已亂了陣腳，不論如何吹角，都聚不攏完全散亂的將士。

    宋知意舞劍，斬了這接二連三的暗箭，卻依舊被這似乎毫無空隙的箭射傷一只手臂。

    裴晚慣會(huì)使她那桿槍，左肩中上一箭，拉扯出粘稠的血rou，面色倒是有點(diǎn)發(fā)白。

    洛許卿手上把柄快劍依舊鋒利，一旦揮出，只消片刻便能取下裴將軍性命。乾元君卻固執(zhí)的將軍隊(duì)分成兩路，敗走不同方位，躲避敵軍伏擊。

    只是，這語音未落盡，第二波箭雨帶著鐵騎聲便又來了。

    宋知意手臂上一片血rou迷糊，此刻握著劍已有些吃力了，汨汨鮮血涌出，瞧起來駭人得緊。

    坤澤君緊緊抓著洛許卿衣袖，吃力揮劍，替乾元君擋下一劍。

    “帶洛大人與裴大人走，我留下斷后。自愿留下應(yīng)敵將士，隨我上陣?！比绻荒鼙Ｈ粋€(gè)，便由她留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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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滾滾黃沙，號(hào)角連營。宋知意立于危墻之下，彈盡糧絕，已是抱下必死決心。

    碧瓦紅墻，鼓瑟吹笙。夢中人騎一匹駿馬，襟口錦簇，身后領(lǐng)著宋舒意登門轎輦。

    “諸君隨我上陣迎敵。”掛帥之將沖在前陣，鋪天蓋地利箭對陣，白衣貴胄已至強(qiáng)弩之末。

    她痛得要生出幻覺?！爸猓毂澈檬嬉?，跨過這火盆。從此家庭和睦，幸福安康?！彼问嬉怿P冠霞帔，天人之姿，伏在她背上，不見怯懦，似乎是季鶴年聲音從遙遠(yuǎn)地域傳來。

    白衣染盡血色，這周身肩甲已被磋磨完全，頭上束帶化為赤色塵粉。止不住的鮮血自稀碎傷口涌出，寶馬被利箭擊中，宋知意拼勁全力才堪堪穩(wěn)住身形。

    夢境仍舊綿延。嫁衣如火灼灼，略過這火盆，煥出新生。如瀑歡顏笑語聲撒滿整間將軍府，宋舒意被坤澤君一步一步背到主廳，透過紅色蓋頭瞥見宋知意容顏，擒獲快慰笑容。

    紛揚(yáng)利箭破云穿空，直取宋知意首級(jí)，坤澤斬落一箭，再被第二支箭射中手腕，如注鮮血噴薄欲出，為這紅衣再染一分。

    一拜天地。宋知意躬身。二拜高堂。宋知意深深凝視立主位目光愛憐的洛許卿。婦妻對拜。宋舒意隔紗墜入宋知意含情眼底。從此這人便是她相攜一世的妻主。

    鋪天蓋地的箭雨，匯成染血寸土，留下拖延時(shí)間的將士幾乎全數(shù)死亡。宋知意胸口三寸利箭穿透，而后便是下腹，肩胛，頭顱，這已被血染透的束帶竟是以這種形式徹底定在了頭上，坤澤君面上全是滿溢鮮血，連同不斷嘔出的鮮血一起落滿整身。她眸間皆為血色，血淚不斷流淌，痛到扯起嘴角也艱難，竟是說了句:“舒意。我好疼。”

    夢中。

    宋知意輕挽著坤澤如火裙擺，把袖口藏匿多時(shí)的糕點(diǎn)掏出來，輕言蜜語。討個(gè)吉利，要轉(zhuǎn)身離去，卻被宋舒意笑語盈盈絆在原地。小將軍面對心上人總是無措，整張臉全是羞恥緋色:“舒意。我終于等到你了。”

    欠一場燕爾正新婚。

    不過垂眸了無痕。

    人之將死，連過往狼狽也一同模糊溫柔。宋知意在腥風(fēng)中閉起已落下血淚的雙眸，竟已沒了剛剛那撕裂全身的劇痛，整個(gè)人輕盈到要飄出天外，就連記憶也全數(shù)飄散，飄回年幼總角之宴。

    她生母病逝，母親續(xù)弦，誕下一名新女。坤澤君不懂大宅門里這些彎繞，從未將宋舒意當(dāng)做敵手。

    她隨季鶴年參軍入營，宋家觸怒圣顏，男子死，女子娼，她赫赫軍功，卻換來一筆自稱勾銷的墨刑。

    她憤怒，不安，迫切。母親受不得刺激郁郁寡歡而死，她托季鶴年為她用百兩贖回這同主母的女兒，一眼便望見了坐在閣樓上彈琴的宋舒意。

    宋舒意著輕盈粉衣，喚她一句阿姐，像翩翩而飛的粉蝶墜入她懷中。歌舞升平，一睹人間盛世顏，只此一眼，賠付卻是一生。

    花香消散在這血雨腥風(fēng)中。

    只是，那只蝴蝶飛啊飛啊，卻再?zèng)]能等到她心愛的姑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