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色漸漸暗下，在這花園也不知不覺待了兩個多小時，步出大門后，雪伶突然像是想起什么似的，打開后背包翻找了一陣，

    「??！我差點就忘了，我借了一本書還沒還，明天應(yīng)該是沒時間去還了，我現(xiàn)在得回去學(xué)校一趟！」

    雪伶拿著一本泛黃的小說，書封有些破損，大抵是被借出多次了，他從雪伶手中將書拿來仔細(xì)一瞧，

    「這本小說很有名呢！這是一位日本知名的作家啊！」

    他興奮地說，在手中瀏覽一番，雪伶見他對那本小說如此地感興趣，便對他說，

    「要不要借去看啊，我現(xiàn)在還的話你還可以借哦！」

    他把書放回雪伶手里，搖搖頭對雪伶說，

    「不了，這本太舊了，而且明天就要放寒假了吧，我再自己去網(wǎng)購來看就好?！?/br>
    雪伶失望地將書放回藍(lán)色的后背包，

    「好吧，那我要去搭車了，你要回家了吧？」

    他看了眼手錶后，點點頭。

    街燈已亮起，慘白的燈光下兩人站在那，候車亭上的跑馬燈閃爍著紅色暗光，一旁小樹叢似乎沒天明時那樣地可人，嫩綠色葉片失去陽光憐憫后徒留墨綠色的影子，小紅花也不如白天般富有朝氣，垂頭喪氣地低頭看著滿地枯葉，后方的圖書館透出的燈光照在館前方小草皮上，卻照不到兩人孤獨的身上。

    他朝雪伶揮手道別后，轉(zhuǎn)身離去，雪伶再次看著他背影，原來自己從未跟他拉近距離，雪伶快步走到等紅燈的他后方，拍了他肩膀，

    「陪我?！?/br>
    路燈下的雪伶顯得格外渺小，彷彿隨時會被冬夜寒風(fēng)捲走似的，不見平時滿面笑容，她低著頭對他說。

    他沉默了一陣后，腳步移至雪伶原本等車的站牌，微笑著對雪伶說，

    「都幾歲的人了，還要人陪你去還書！」

    雪伶見他愿意陪她回學(xué)校一趟，再次露出平時的盈盈笑臉，三步併作兩步飛奔至他身旁，開心地對他說，

    「耶！開心！」

    他看見雪伶又恢復(fù)平時的活潑，松了一口氣。

    放學(xué)時間的緣故，往學(xué)校的公車多了好幾班，平時總是摩肩接踵的情景已不復(fù)見，空蕩蕩的車上添了幾分冷清，也添了幾分寒意。兩人坐在最后排的角落，雪伶隨意地滑著手機(jī)，時而打開橙紫色漸層的社交軟體，在幾則貼文下留下愛心，時而滑開蔥綠色的通訊軟體，回覆幾則訊息。

    他看著窗外城市的夜景，縱然這幅畫早已看過多遍了，然而每次看它都能有不同的感受。下個月便是農(nóng)歷新年了，明年是丑年，街道上的店家門掛起了與牛相關(guān)的紅布條，布條上以金色的楷體字書著不同吉祥話，可愛的小牛在一邊燦笑著，他憶起沒多久之前笑著的是來自西洋紅胖白鬍子老人，老人的體態(tài)與眼前的小牛竟有幾分神似，他們都是燦笑著，笑著迎接年節(jié)喜慶。速食店前矮小看板上的圖畫仍停留在昨年的綠松樹，松樹上的金色星星已褪色，光芒像是被雨水抹去，也許時間在那塊板子上暫停了也說不定。速食店對面的港式飲茶門外貼著張丹朱色的大海報，海報上有著五花八門的年菜美圖，果然在中餐廳必能找到農(nóng)歷年的氣氛。

    他和李娜的戀曲未能唱到年后。看著那些喜氣洋洋的花花世界，他感嘆兩人的緣分是如此短淺。但兩人是在不得已情況下被迫分離，并非在吵罵聲中畫下休止符，是苦情中的最后一絲甜蜜吧。

    公車搖搖擺擺地晃進(jìn)校門口，穿過乳白色的大理石拱門，臨溪的小徑上有著許多踏上歸途的學(xué)子，幾個寫滿倦態(tài)的學(xué)生拉著厚重的皮箱，皮箱內(nèi)裝著這學(xué)期的喜怒哀樂，裝著課業(yè)壓力，也裝著思鄉(xiāng)之情。

    「我明天也會像他們一樣呢。」

    雪伶托著下巴看著窗外說，烏黑的眼珠映著外頭的人事物。這座城市累積太多復(fù)雜的感情了，繁華的霓虹燈下藏著灰暗的情緒，在臺北雪伶迷失了自我，被冷雨淋濕了身子，被冰雨浸溼了心靈。去年雪伶沒有回家，正因當(dāng)時雨文熱戀，熱戀時的她眼里只有雨文一人。也許是被愛情沖昏頭了吧。

    「我去年沒有回去呢?！?/br>
    雪伶仍是看著窗外，眼眶卻是有些泛紅。

    她沒有告訴家人雨文的事，只和家人說交了個男朋友，男朋友人很好，很疼惜她，要家人們別擔(dān)心她感情上的事。

    公車緩緩進(jìn)站，停靠在大階梯旁的站牌。

    「這種感覺好怪，其他人準(zhǔn)備離校，我們卻準(zhǔn)備進(jìn)校。」

    他笑著對雪伶說。

    雪伶轉(zhuǎn)過身，不想被他看見自己泛淚的模樣，她抹去眼角的淚珠，笑著對他說，

    「感謝我吧！多虧我才能讓你體驗這種奇妙的感受！」

    「你怎么了？眼睛紅紅的?！?/br>
    他彎下身子，擔(dān)心地看著雪伶。

    「沒事啦，過敏吧，好啦不要管這么多了，我們趕快還一還，讓你早點回家。」

    雪伶忍住傷痛，故作鎮(zhèn)靜地說。

    他望向大階梯，鵝黃色的路燈下隱約看見了一個熟悉的身影，但他告訴自己不可能，不可能會是夢中的那個人，李娜肯定與啟明過上幸福的日子了，不會再出現(xiàn)在他身旁了，怎么會到他學(xué)校呢？一定是太過思念她了吧。

    「你在發(fā)什么呆呢？走了啦！」

    雪伶用力拍他肩膀，示意他趕緊跟上腳步。

    「我剛才好像看到……沒事……應(yīng)該是看錯了?！?/br>
    「看到什么？」

    他沒有回答雪伶。

    兩人去搭乘電梯，在花園中漫步了整個下午，已無多馀力氣爬校園中的任何一階樓梯了。

    雪伶輕輕地將小說扔至還書箱，書本著地「咚」的一聲。

    「好啦，我要回家了。」

    他走下圖書館前的石階，一步步從雪伶眼前離去，雪伶再次從背后叫住他，

    「再陪我一下啦，我們?nèi)D書館看看嘛，反正都走到這了?！?/br>
    看著雪伶苦苦央求的眼神，他無奈地對她說，

    「好啦好啦，真拿你沒辦法，有什么好看的啦。」

    學(xué)校圖書館將文學(xué)小說類藏在不起眼的角落，他還記得當(dāng)初花了好一般功夫才找到翻譯文學(xué)。乘著館內(nèi)的電梯，電梯空間不大，但也不至于狹小，約莫可容內(nèi)六七人。不一會兒電梯門開起，迎面而來的是一排排茶色的鐵書架，書架上整整齊齊地擺滿各式各樣的書籍，昏暗的燈光下，一本本靜靜地坐在架子上，等待過路學(xué)子們帶它們離開這座冰冷的牢籠，雪伶拉著他的手出了電梯。

    「好暗啊。學(xué)校干嘛不多裝點燈？」

    他看著頭頂上的白熾燈泡小聲說，燈泡表面有幾塊黑斑，薄弱的光芒里透著陣陣黑影，顯得有些怪嚇人的。

    雪伶走至?xí)芘?，仔?xì)看著架子上貼的標(biāo)籤，泛黃的紙張上印著編號和類別，雪伶眼前的這排是古典文學(xué)。

    「你對這種傳統(tǒng)的東西肯定有興趣吧，看你歌都聽老歌。」

    雪伶調(diào)侃著他，他笑著看雪伶，

    「還真的有點興趣，被你猜到了?！?/br>
    私語聲爬上書架，又穿過書本，繞著整個空間，也許是察覺四下無人的關(guān)係，雪伶和他講話也漸漸大聲了起來。

    徜徉在書海里的他們，時而回到民初與一流女文豪請教寫作筆法，時而飛越遠(yuǎn)洋探求悲劇的真理，時間在他們身旁彷彿被遺忘了，在字與句之間流轉(zhuǎn)時兩人短暫忘卻痛苦，在詩與詞之間漂流時兩人拉近了距離。

    他再次看手錶時已是晚上九點了。

    「已經(jīng)這么晚了?。∥业泌s快回家才行！」

    他驚訝地說。

    「明天還有早八，還好我住附近而已?！?/br>
    雪伶頑皮地笑著說。

    出了圖書館大門后，他和雪伶快步下樓梯，他正準(zhǔn)備要走到校內(nèi)候車處時，雪伶攔住他，

    「車子已經(jīng)跑了，下一班要二十分鐘呢！我們?nèi)ネ饷娲畎伞！?/br>
    無奈之下他只好往校外候車處邁進(jìn)，雪伶走在他身旁。

    寂靜的冬夜里，只存蟋蟀在溪畔獨奏著，冷溪里不見游魚，空留水聲淙淙。青山也成了松煙墨色，山上佛寺前亮著的一排燈籠如一點朱紅暈染在這幅潑墨山水間，今夜竟不見星與月，多變的天宛若多變的薄情郎。

    他從背包中取出一個暖暖包放在手中搓動，一股暖意自掌心傳至全身。

    「晚上好像變冷了?！?/br>
    他對雪伶說，口中吐出陣陣白煙。

    雪伶看見他手上的暖暖包，羨慕地對他說，

    「我也要啦！給我！」

    語畢便試圖從他手中將暖暖包搶奪過來，

    「你的手好冰啊?！?/br>
    雪伶的手觸摸到他溫暖的手，就如見面時的那天一樣，他的手還是那般地暖和，雪伶牢牢握住他左手，使那股暖流流竄至她冰冷的內(nèi)心，

    「拜託你不要放開，我不想再一個人了?！?/br>
    雪伶低下頭，她停下腳步，盼望他能回應(yīng)自己的表白，也許雪伶依舊是放不下前緣，縱然在夜闌人靜時依舊會夢到雨文，手腕上的傷痕仍未淡去，但雪伶認(rèn)為他能沖淡這一切苦厄，她是愛著他的，甚至他比雨文更加契合，兩人的興趣是這么地相似，若能早些日子遇到他，或許不會遭逢曾經(jīng)的那場惡夢吧。

    面對雪伶突如其來的舉動，他有些不知所措，他仍是無法淡忘心中的那個倩影，李娜和他共度的那場美夢依然是時常浮現(xiàn)在眼前，然而李娜此刻也許和未婚夫共枕了，他必須趕緊將李娜從記憶中取出，雪伶比李娜更適合自己，也許和她在一起便能忘記從前的那段愛。

    他握緊雪伶的手，笑著對她說，

    「也許此刻能為彼此療傷的就是彼此吧?！?/br>
    他接受雪伶的表白，兩人是多么的相似，定能理解彼此的痛，撫慰彼此破碎的心。

    雪伶抬起頭，笑著看他，至此之后，便是兩人世界了。

    兩人踏出新的一步，這一步是他們同時踩下的，雪伶和他各自在心中默默許下，這次會好好保護(hù)對方，不讓對方再次受傷了。

    就在他和雪伶構(gòu)筑粉色泡泡時，他嗅到一股熟悉的香水味，那淡香而優(yōu)雅的氣味，他看見眼熟的身影從他們身旁經(jīng)過，那頭長發(fā)，那雙高跟鞋，那個背影，不就是他朝思暮想的那個人嗎？但對方不可能到他的學(xué)校，此刻的李娜應(yīng)該是和啟明在一起才對，肯定是他眼花了，思念李娜竟思念出幻覺了，況且自己才剛下定決心要與雪伶在一起，若拋下雪伶去追逐虛假的泡影，勢必會傷害到她，但萬一眼前的那個人真的是李娜，錯過這次相遇的機(jī)會，此生也許不會再次見面了，此刻可能是李娜和他最后的緣了。

    「奇怪，那個人好眼熟呢？」

    雪伶搔搔頭看著遠(yuǎn)去的那個女人，自言自語說，

    「難道她真的來學(xué)校找我了嗎？」

    他加快腳步，試圖追上前方的那個人，雪伶看見他似乎要去追對方，思索著也許對方便是他前女友，若真的是那個女人，他肯定會與對方復(fù)合，到時候又只剩自己孤單一人，她這次要好好護(hù)住自己的愛，她抓住他的手對他說，

    「不要走這么快啦，我腳很痛呢！」

    他回頭看著雪伶，雪伶眼眶竟有些泛紅，似乎是將要落下淚來，他現(xiàn)在必須做出決定，要拋下雪伶去追回曾經(jīng)的癡心，抑或是珍惜眼前愛著自己的女人。

    「也許是我看錯了，剛剛以為那個人是多年不見的同學(xué)，但仔細(xì)想了一下，對分根本不是讀這所學(xué)校，抱歉沒注意到你?！?/br>
    他放慢腳步，決定拋下曾經(jīng)的癡心，過去的美夢不會再回來了，就算真的是李娜又如何，發(fā)生了這么大的事，不可能再回到當(dāng)初熱戀時的情景了，好好愛著眼前的雪伶是他最終下的決定，決定放過自己，就讓過去的她和他活在過去的愛情里，他要與雪伶創(chuàng)造屬于兩人的故事，也讓李娜放下自己，不要再來找他了，因為他和李娜是不會有結(jié)果的。

    雪伶見他選擇白梅而非玫瑰，抱住他感動地對他說，

    「謝謝你，謝謝你沒有拋下我，謝謝你……」

    雪伶哽咽了，他緊閉雙眼，深深地?fù)肀а┝?，雪伶嬌小的身軀被他包覆著，此時此刻，她再也不冷了，有他在春天必來臨，陰雨的冬天也終將離她而去。寒風(fēng)中，兩人找回了這座城市唯一的溫暖。

    卻有人美夢因此破碎了，怎么拾也拾不起滿地霜。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