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邊關(guān)的事情真要說起來，無非是些刀槍劍戟、行兵列陣的玩意兒，復雜又無趣，饒舌又枯燥，說多了總感覺字里行間會被男人們身上的汗臭味浸染，再被漫天風沙吹得紙頁翻飛。

    我只想隨便提幾筆這位少年人的成長。

    與另一位身處紅墻院落里終日見不到晴日的女子相比，他的生活總是過分順利。無需刻意凹造他的艱辛，他根本不辛苦，從皇儲成長為一代君主，這些微不足道的苦頭都是他必須要一點點咽下去的。

    它們?nèi)鐭o意外會把他從那位內(nèi)心軟弱的少年人磨礪成殺伐決斷，甚至可以稱之為像父皇那樣把世人都看作棋盤上的棋子冷酷、無情的上位者。

    因為眾人的目光都將落在他身上，監(jiān)督著他，要他邁出每一步之前都慎之再慎，由此，他便徹底失去了能犯錯的機會。

    那年九月第一次揮刀殺敵的時候，他并不是沖在最前面的，行至跟前的敵將在被他斬落的時候已經(jīng)身中數(shù)刀，沒力氣與他搏斗。他學著同行者割下敵將的耳朵，反手穿在隨身的鐵鉤上，將其視作自己的戰(zhàn)利品，等著回營論功行賞。

    說不上是什么感覺，他連著好幾天都緩不過來。從前看見父皇輕松地說出那些能要了宮人們的性命的話語時，只覺得人的性命輕于鴻毛，不過大手一揮這般容易，可當真落到實處，竟是這樣的駭人。壓得他喘不過氣。

    又半年，領(lǐng)兵抗敵，他開始學著cao持弟兄們的性命，嘗試著用最少的傷亡換來最漂亮的結(jié)果。但到底不是自小吃這口飯，所以行軍時總帶了幾分文人的仁義。這段時日，太子無功無過，有勝有敗，更以平局為多。

    休整喝酒的時候?qū)④姴⒉还肿锼?，反倒開解，“殿下，你做得已經(jīng)很好了，平心而論，比陛下還要高出一截，原本皇子受訓只需了解個大概，是老臣覺得殿下身子骨壯實，才斗膽把你丟上戰(zhàn)場試你一試。如今下了戰(zhàn)場，便只管把那些不歡愉的東西拋之腦后可。同我這個老匹夫品烈酒、吃好rou。”說完從羊腿上給他割了一大塊生rou丟來。

    他從腰間取下匕首，將大rou分食而吃，或架在一旁碳火上簡易烤炙，火星碰到油液發(fā)出畢畢剝剝的聲響，“后生還要多謝將軍給這樣的機會，受益良多，畢生難忘?！?/br>
    “只是，心里沾了鮮血，喘氣時總使不上勁兒。”同營的弟兄們都比他看得更開，說他是書念得太多，庸人自擾。

    將軍和藹地笑了幾聲，同他說起陛下的事情，“這點陛下與你截然相反。他身子羸弱，碰不得兵器，三十年前來的時候只知道坐于帳內(nèi)推演沙盤，同我辯駁那些紙上談兵的荒謬言論，對人之生死全無感受?！?/br>
    “后來在我多番勸阻下，才肯去東邊的句臨山頭觀戰(zhàn)?！?/br>
    “既如此，他還是觀大，只知被馬蹄揚起的滿天塵土，只知敵進我退、我進敵退，只望得見隨著人群飄搖的旗幟。不似殿下觀小，能看到劈進骨rou的大刀，能察覺埋于腳下的陷阱，能聽見戰(zhàn)場之下的累累忠骨發(fā)出來的哀鳴?！?/br>
    “我輩固然死不足惜。臣這樣訓練你，是希望遠在都城的君主明白，人命并不是簡單的一道命令?！彼砸c士兵同吃同住，與他們一同晨起訓練，與他們一隊上陣。

    “至于如何排解心里的不痛快，我想他們會有更好的法子?！睂④娭噶酥笌ね饽侨和迌簣F聚的將領(lǐng)，或是外出狎妓的士兵。

    不是什么稀罕事，后方還有隨營的軍妓，他剛來沒半月便從他們嘴里聽來這些尋歡的樂子了。他搖搖頭，推脫，“父皇不準?！倍蠖似鹱郎系拇笸?，仰頭喝了一大口烈酒，又借著碗里的酒水低頭去瞧帳外天空中不肯消散的大片陰云。

    將軍不戳破他，留他喝了半壇便放他離開了。

    此時夜已深，他回帳途中正遇上那群外出作樂的弟兄們，原想扭頭就走，沒想到被他們叫住，“誒～小霽，今天你沒跟著去可是吃大虧了，鎮(zhèn)上來了個頂漂亮的娘們，可叫弟兄們高興了一回?！?/br>
    他沒接話，大概是覺得在這件事上沒什么好說的。

    “你怎么總不想這事兒，別是不行吧?！蹦腥硕牙锞蛺壅f渾話，不止要說渾話，還要動手動腳，撲上來驗證一番，給他掏幾回試探試探才肯罷休，“怪了，你這家伙也不小，摸幾下就硬邦邦的，干嘛老裝的無欲無求，你家里沒給你開葷？我記得你們公子哥兒不是自小就有陪睡的姑娘……”

    他對外只宣稱自己的將軍的后輩，所以大家只把他當貴族子弟看。

    太子臉色一陣紅一陣白，把他們的手拍開，又低頭整理自己的衣衫，不得已解釋道，“家中已有未婚妻?！?/br>
    主要還是記掛著母妃。已有三年不得她的消息了，如今是生是死，是胖是瘦，一概不知。

    “你這人就是沒意思，都和你說多少遍了，人要是黃花大閨女，早給了別人，哪里等得起。再說咱們這幫子有今日沒明日的，不抓緊時間快活幾回，活得也忒沒勁兒?！蹦切值芡厣贤铝艘豢谔?，叫嚷著下回綁也得把他綁到姑娘床上去，好事兒怎么也要讓兄弟品嘗一回。

    他苦笑，心想這確實是個好法子。若是能見到她，如今的憂煩也都該迎刃而解了?？蓺w途無期，父皇不傳召，他是沒法回皇城的，只得一日一日往后捱。

    真要說能讓太子徹底認識到人之生死與家國大事孰輕孰重的，還是隔年的春戰(zhàn)，他之前所在的陣營打了頭陣，幾乎全軍覆沒，幾位此前照顧他的大哥都在此役中喪了性命。

    這樣的犧牲換來了戰(zhàn)事大捷，我方打得敵軍后退三十里，最后成為了他的一份重要的功勛。更叫人唏噓的是，父皇久違的在信件里給予了肯定與贊賞，并準許他即刻啟程回京。

    他看見那封信，好像笑了，但他不知道自己在笑什么。經(jīng)年的生死磨礪終于把他推到了能夠承受的邊緣，他從沒有一刻這么想見到自己的溫柔鄉(xiāng)，想撲進她的懷里聞一聞她身上的香味。

    歸心似箭。寶馬日行二百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