陸清玄說：“但是失去自由的生活令人痛苦，死去似乎就一了百了。”

    夏沉煙笑了一下。

    她說：“陛下心里顯然不是這樣想?！?/br>
    陸清玄停頓片刻，說道：“是的，朕確實不這樣想?！?/br>
    他也會選擇承接痛苦，哪怕只是為了一線渺茫的天光。

    ……

    宴席結(jié)束后，大總管發(fā)現(xiàn)陸清玄心情變好了。

    他的心情無論好不好，其實在神態(tài)上都沒有太大區(qū)別。

    但他若是心情不好，很少再對他們下令。比如，審訊完康王之后，大總管只得到了一個命令——派人去詢問嫻妃是否要一同用膳。

    此時，陸清玄回到御營，詢問道：“今日有給嫻妃送什么禮物嗎？”

    大總管立即意識到，嫻妃娘娘將陛下安撫好了。

    他覺得嫻妃娘娘委實厲害——在宴席上，她似乎并沒有主動講過幾句話。

    大總管回應(yīng)道：“是，奴才今日送了兩匹蜀錦過去?！?/br>
    陸清玄頷首，沒有再問。

    接下來的兩天，圍獵停了。

    夏沉煙無所事事，帶著宮女外出賞花。

    狩鹿圍場風(fēng)景秀美，青山如黛，有一種皇宮無法企及的崢嶸奇?zhèn)ァ?/br>
    路過一棵桃樹時，宮女欣喜地說：“娘娘，桃花開了，不如折幾枝回去插瓶?！?/br>
    夏沉煙仰頭看了一眼桃樹，點頭應(yīng)允：“你去摘吧，當(dāng)心點，別摔下來?！?/br>
    宮女應(yīng)是，摘了幾枝桃花下來，夏沉煙挑了最美的一枝，拿在手上欣賞。

    夏碧瑤帶著婢女從遠(yuǎn)處走過來。

    她們也注意到了這棵開得極為熱鬧的桃樹。

    婢女說：“二奶奶，那是嫻妃娘娘。”

    夏碧瑤瞇了一下眼睛。

    她想起昨天夏家大公子特地打發(fā)人對她進(jìn)行的警告。

    夏碧瑤說：“去看看周圍有人嗎？”

    婢女應(yīng)是，去周圍看了一圈，回來說：“二奶奶，這里路不好走，只有兩批羽林軍在巡視守衛(wèi)?！?/br>
    夏碧瑤點了點頭，慢慢地向夏沉煙走過去。

    夏沉煙看花的動作頓住，她望了夏碧瑤一會兒，喚道：“堂姐?！?/br>
    夏碧瑤臉上浮現(xiàn)一絲冷笑，“是因為你的名字嗎？所以大哥總是偏心你?！?/br>
    夏家這一代的男子都是從“沉”字輩的，取“懷瑾握瑜，風(fēng)禾盡起”之意，嫡系男丁從大到小，依次叫沉懷、沉瑾、沉仴、沉瑜、沉風(fēng)……

    女子沒有字派，但夏沉煙的父親認(rèn)為男女本無區(qū)別，在她出生之后，堅持要叫她“沉煙”。

    大世家枝繁葉茂，難免生出幾個性情怪誕、離經(jīng)叛道的子弟，夏沉煙的父親身體不好，家中長輩沒有太過阻撓，于是夏沉煙的名字就這樣定了下來。

    夏沉煙平視著夏碧瑤，說道：“不是。只是因為大哥和我更合得來，就像你和二哥更合得來。”

    夏碧瑤：“你倒還記得叫他二哥?！?/br>
    “他又不是我親哥?！?/br>
    夏碧瑤冷誚地笑了一聲，“還記得小時候，父親說你是夏家豢養(yǎng)的名貴寵物，是一個珍貴的瓷瓶，是桂冠上最美的明珠。沒想到瓷瓶也會割傷人的手，家貓長大了也會咬人，真是讓人始料未及?！?/br>
    夏沉煙平靜地看了她一會兒，“難道你不是一個瓷瓶、一只被豢養(yǎng)的家貓嗎？還是說，你就喜歡過一個瓷瓶和一只貓的生活？”

    ……

    陸清玄抱著白貓，從康王的營帳中走出來。

    這只貓身上的香料味道已經(jīng)消盡了，可能因為這兩日它被洗過太多次，它垂著腦袋，懨懨地趴在他的臂彎。

    他看見了一棵開得漂亮的桃樹，熱熱鬧鬧的，就像春天的吶喊。

    視線多停駐一會兒，他就看見樹叢中掩映的裙角。

    是云光紗，她最喜歡穿的布料。

    陸清玄緩步走近。

    他看見斑駁的樹影打在她的身上，她脊背挺得筆直，嗓音冷淡，似乎在和誰說話。

    陸清玄停下腳步。

    周圍很靜，仆從們都跟著他停步。

    夏沉煙說：“聽說你的公公過世，為了繼續(xù)維持他過世后的奢靡生活，李家拿奴婢美妾來做人殉。你為了體現(xiàn)孝心，在丈夫的勸說下，竟然用嫁妝采買奴婢，給公公殉葬?！?/br>
    夏碧瑤傲慢地說：“不過是采買一些仆人而已，這只是我嫁妝里的九牛一毛?！?/br>
    夏沉煙冷冷一笑。她沒有反駁她的前半句話，只是輕飄飄地說：“可惜新稅法已經(jīng)開始推行，有一就有二，你的嫁妝怕是很快就要拿去填補(bǔ)你婆家欠的稅了。”

    夏碧瑤臉色一變：“你胡扯些什么！”

    “怎么？被我說中了嗎？你丈夫就算有錢，也會先用你的嫁妝吧，就和買婢女的事情一樣?！?/br>
    夏碧瑤臉色逐漸發(fā)白。

    她被夏沉煙說中了最擔(dān)心的事。

    這個夏沉煙，為什么每次猜人的軟肋，都猜得這么準(zhǔn)？

    ……

    陸清玄尋思，原來是在跟人吵架。

    原來她也會跟人吵架。

    陸清玄忍不住笑了一下。

    大總管聽見他的笑聲，抬頭看了一眼，發(fā)現(xiàn)他擼貓的手停了。

    春風(fēng)吹過，陸清玄唇角噙笑，目光仍然落在她身上。

    她們兩人還在斗嘴，但夏碧瑤的聲氣已經(jīng)逐漸低落，看樣子是想走，又不甘心這樣受氣。

    陸清玄問道：“這是誰家的婦人？”

    大總管辨認(rèn)了一會兒，說道：“應(yīng)該是典客的妻子，三品命婦夏氏?！?/br>
    兩人的說話聲引來夏沉煙的注目。

    陸清玄抱著貓，從樹叢外走進(jìn)來。

    夏沉煙的視線落在那只貓上。

    大總管咳了咳，故意說：“陛下駕到！”

    夏碧瑤眼皮一跳，跪下行禮。

    她的余光，窺見夏沉煙并沒有跪。她不由想到了自己這幾天聽到的流言，心跳如擂鼓。

    陸清玄垂眸看她，沒讓她起身，只是問：“剛才在和嫻妃聊什么？”

    原來他沒有聽見！

    夏碧瑤克制住自己的欣喜，說道：“臣婦在和嫻妃娘娘敘舊?！?/br>
    夏碧瑤知道，夏沉煙從來不會告狀。她太高傲了，在夏家時就是這樣，當(dāng)她看向他們這些兄弟姐妹時，夏碧瑤常常覺得，她像是在看披著錦衣華服的螻蟻。

    陸清玄緩聲問：“在敘什么舊，竟然還要提到殉葬和嫁妝？連先帝都沒有人殉，朕倒不知道，典客的父親還要美妾奴婢來陪葬?！?/br>
    夏碧瑤的脊背微微發(fā)涼。

    “臣婦與嫻妃娘娘一同長大，自小便是如此打鬧……”

    陸清玄一邊給貓順毛，一邊說：“你看朕像傻子嗎？”

    夏碧瑤的心里“咯噔”一下，她心跳得飛快，正要想辦法給自己找補(bǔ)，就聽見陸清玄再次不急不緩地開口。

    “你對嫻妃不敬，是不懂禮儀；李家使用人殉，是無德之家，于百姓無益。典客可以換人了，你的兒子們也不必再出仕?！?/br>
    驟然間，夏碧瑤的心里像是重重砸下一塊石頭。

    她又急又惱，卻不敢真的得罪這位據(jù)說手段強(qiáng)硬的君王。

    她被太監(jiān)們帶走，忍不住回頭看了一眼。

    卻看見桃花樹下，兩人已經(jīng)收回了目光。

    ……

    陸清玄抱著貓，目光落在她身上。

    “做什么一直這樣看妾身？”夏沉煙問。

    “朕覺得你很漂亮?！标懬逍f，“和這只貓一樣漂亮?！?/br>
    夏沉煙的目光慢慢挪到貓的身上。

    陽光照耀而下，它躺在陸清玄的臂彎里。

    一只修長干凈的手停在它脖頸附近，輕輕撫摸它的毛發(fā)。

    “陛下倒是善心?！毕某翢熣f，“這是之前康王送的那只貓？”

    “正是?！?/br>
    夏沉煙微微一笑。

    陸清玄撫貓的動作微頓。

    他望著她的臉，嗓音清和：“何故生氣？”

    他說話時的語氣，與剛才和夏碧瑤對話時相比，多了一絲他自己未曾察覺到的溫柔。

    這絲溫柔源于何處？是她推過去的那盤燒鵝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