宮女們端著盤匜等物，魚貫而入，一邊服侍她漱口，一邊說：“陛下命奴婢們不必喚醒嫻妃娘娘。”

    夏沉煙問：“現(xiàn)在是什么時辰了？陛下是何時醒的？”

    “回稟嫻妃娘娘，現(xiàn)在是巳時一刻，陛下卯時便醒了?！?/br>
    “朝會結(jié)束了嗎？”

    “尚未?！?/br>
    “傳步輦，本宮要回永寧宮，讓御膳房的人把早膳送到永寧宮。”

    “是?！?/br>
    陸清玄結(jié)束朝會，回到景陽宮時，便聽見太監(jiān)稟報，“嫻妃娘娘已經(jīng)先行回宮了?！?/br>
    陸清玄并沒有太意外。

    他只問：“嫻妃好點了嗎？”

    “奴才不知，但看嫻妃娘娘的面色，似乎比昨日更紅潤一些，說話的聲氣也更足?！?/br>
    陸清玄“嗯”了一聲，回到御書房，梳理了一會兒朝會上討論的事務，便命人搬來奏章。

    在處理奏折的間隙，他問道：“慎邢司的人審得怎么樣了？”

    能讓帝王這樣上心的，自然是昨天牽涉到嫻妃娘娘的那個案子。

    太監(jiān)心知肚明，回道：“慎邢司那邊還在審，目前牽扯到了司徒昭儀和幾個美人。不過，她們都說自己是被冤枉的?！?/br>
    ……

    夏沉煙坐在永寧宮的殿中用膳。

    她吃完以后，含星看她拾掇得差不多了，才說：“姑娘，昨日那個叫蕊月的試藥宮女，是莊美人救下的?！?/br>
    夏沉煙動作稍頓，“怎么回事？”

    “斷腸紅乃是劇毒，昨日太醫(yī)們束手無策，只能盡力延緩蕊月的衰弱。”

    含星停了一下，繼續(xù)說：“奴婢和莊美人，在永寧宮中聽聞了此事。莊美人說，她或許能解毒，奴婢就隨她一起去了景陽宮?！?/br>
    夏沉煙問：“然后她把毒解了，卻讓宮人進御書房稟報時，隱去了她的名字？”

    “是。奴婢私下揣測，她應該是知道陛下和姑娘都在御書房中，擔心在陛下面前留了名，會引發(fā)姑娘猜忌?！?/br>
    夏沉煙微微笑了一下。

    含星說：“莊美人醫(yī)術確實超群，奴婢問起時，她說安濟坊的人一直在研制斷腸紅的解藥，因為她的庶母之前也在研發(fā)，所以她知道的比尋常人更多一些?！?/br>
    “你很喜歡她？”夏沉煙問。

    含星：“……是。奴婢和莊美人聊得投機。”

    莊扶柳來拜訪時，夏沉煙不一定每次都會接見，有時會打發(fā)含星去招待。

    夏沉煙頷首，沒有再問。

    下午，她坐在窗前對弈，莊扶柳來訪。

    她是一個很漂亮的人，她今日穿著一件淺綠色的襖裙，小心翼翼地望過來，又迅速低下頭，有一種極為溫婉的美麗，讓人想起春日堤岸邊被晚風拂過的細柳。

    夏沉煙讓她坐到自己對面，問她：“會下棋嗎？”

    “會一點，但并不精通?！?/br>
    夏沉煙說：“來下一局吧?！?/br>
    于是莊扶柳放下她帶來的醫(yī)書和香囊，與夏沉煙對弈。

    夏沉煙讓了三十六子，執(zhí)黑子。

    不久后，白子被殺得片甲不留。

    夏沉煙：“……”

    莊扶柳面色微紅：“妾身確實不擅長下棋?！?/br>
    夏沉煙笑了一下，讓人收起棋盤，“無事，你很少拒絕別人嗎？”

    莊扶柳說：“有時候難以拒絕?！?/br>
    夏沉煙點點頭。

    莊扶柳說：“妾身聽說嫻妃娘娘昨日遇到了一些事……便為娘娘縫制了一個香囊?！?/br>
    她把香囊遞過來，夏沉煙接過。

    這大概是個連夜趕制的香囊，沒有縫繁復華麗的花紋，針腳卻十分細密。

    莊扶柳說：“這里面的藥材，可以治愈斷腸紅的毒性。平日戴在身邊，也可以醒神明目?！?/br>
    夏沉煙道了謝，問她：“你是昨日才知道斷腸紅的解法嗎？”

    莊扶柳：“……是。妾身的庶母被父親納入府后，也沒有停下對斷腸紅的研究，她有了頭緒，但不敢拿健康的活人試毒。她其中有三味藥并不敢確定，妾身昨天咬牙一試，才試出解法?！?/br>
    而如果在安濟坊，會有中了斷腸紅的病人為了活下去，自愿試藥，進展將快很多。

    夏沉煙點頭，又和她聊了兩刻鐘，遣人送走了她。

    含星上前，為夏沉煙添茶。

    夏沉煙說：“扶柳和她的庶母……有大才?！?/br>
    含星應是，“斷腸紅的解藥，安濟坊的醫(yī)者用了百余年都尚未研制出來，宮中御醫(yī)也束手無策……”

    這樣一個人，卻被后宅困住了終身的自由，或者說，才華。

    夏沉煙把香囊遞給含星，吩咐道：“拿去檢查一下?！?/br>
    含星應是，拿著香囊退下去。

    過一會兒，有幾個婕妤和美人拜訪，她們說：“聽聞嫻妃娘娘昨日遇了事，妾身們十分憂心，特來拜望?！?/br>
    夏沉煙和她們聊了幾句，回應了她們的關心。剛要打發(fā)她們走，仁壽宮的宮女也來了。

    宮女帶來一個香纓，笑道：“太后娘娘聽說了昨日發(fā)生的事，開啟箱籠，找到了這個祈福香纓。這是高僧祝福過的，太后娘娘說，定能保佑嫻妃娘娘平安無虞?！?/br>
    夏沉煙道了謝，站起身接過，又問候了幾句太后的身體，才讓人送宮女離開。

    婕妤和美人都露出欽羨神色，對著夏沉煙，少不得又是一通稱贊巴結(jié)。

    夏沉煙把她們打發(fā)走，對宮人說：“再有人來訪，便說我歇下了?！?/br>
    宮人應是。

    含星回來了。

    她對夏沉煙說：“莊美人送來的香囊沒有問題，御醫(yī)說，確實有醒神明目之功效。”

    夏沉煙說：“你去問問她，愿不愿意把斷腸紅的解法公之于世人。”

    含星應是，親自去承華宮傳話。

    她是在承華宮正殿看見莊扶柳的。

    莊扶柳正在和順妃聊天，兩人坐在同一張炕上，看起來像一對好姐妹。

    含星有些奇怪，莊美人和順妃的關系怎么這么好。

    但她的面上卻沒有表露出絲毫異常。

    她依次對兩人行了禮，莊扶柳親自扶著她起來。

    “嫻妃娘娘遣你過來，是有什么事嗎？”莊扶柳問。

    含星說：“娘娘讓奴婢來詢問，您可愿將斷腸紅的解法公之于眾。”

    莊扶柳的動作頓住了，順妃李安淮也十分驚訝。

    這句話有一層隱藏的含義——莊扶柳昨日在眾人面前救了人，不用過多久，太醫(yī)院的人也能照貓畫虎，研制出解藥。

    但那時候的解藥，恐怕就與莊扶柳無關了。

    “我當然愿意！”莊扶柳感覺自己像被禮品砸中，煥發(fā)出幾分幸福的頭暈目眩，“嫻妃娘娘能做到嗎？”

    含星微微一笑，“娘娘讓奴婢來問，自然是可以做到?！?/br>
    莊扶柳幾乎沒有疑心，她立刻讓宮女送來紙筆，寫下一張藥方。

    含星發(fā)現(xiàn)——莊美人竟然可以命令順妃的宮女，即使只是送紙筆這樣簡單的事。

    她們關系未免太好了。

    莊扶柳把寫好的藥方遞給含星，說道：“我從來沒有想過這一天……能公諸世人，我就已經(jīng)非常意外和高興了?！?/br>
    她小聲地加了一句，“能帶上我的庶母的名字嗎？”

    “自然可以?！焙翘嵝?，“但這會不會給她帶來不便？”

    后宅的妾，擁有壓過主母的名聲……

    莊扶柳立刻意識到了這點。

    她握筆的手攥緊了。

    含星安靜地等待，在這種時候，透過含星的面容，莊扶柳仿佛可以窺見嫻妃。

    那個安靜的、冷淡的、漂亮到讓人屏息的嫻妃。

    卻總是觀察入微，抬手就送給她一個這樣大的驚喜。

    半晌后，莊扶柳垂眸，在另一張紙上緩慢落筆。

    “如果嫻妃娘娘會署名的話，請她加這個名字吧?！?/br>
    含星望過去。

    上頭寫的是——一女子和她的母親。

    正如一百多年前，有人研發(fā)出了斷腸紅這味奇藥，它與幾種藥材混合，可治療多種疑難病癥。

    而斷腸紅的署名是——安濟坊的醫(yī)女。

    沒有姓，沒有名，美麗孤絕的紅顏被掩藏了眉目，只留下一味藥材，傳承千百余年。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