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沉煙收回視線，望著窗外的墨云，慢慢地用棋子敲打棋盤。

    陸清玄神色平靜，沒有被她的聲音打擾。

    過了一會兒，夏沉煙又站起來，在御書房四處走動。

    陸清玄看了她一眼，沒有阻止她，就像在縱容一只在屋子里漫步的貓咪。

    夏沉煙避開了他堆放奏折的地方，低頭欣賞一盆文人樹。

    陸清玄蘸了一下墨水，問她：“會磨墨嗎？”

    夏沉煙平靜地說：“不會。”

    陸清玄喚了大總管進來，命大總管磨墨。

    一天的時間很快過去，夜色降臨時，陸清玄仍在處理政事，卻對夏沉煙說：“你先回去吧，明日再來?！?/br>
    夏沉煙坐在矮榻上，往窗外望了一眼。

    她被安排的這個位置，視野極佳，可以望見窗外的天際和廣闊庭院。

    陰云籠罩夜空，沉甸甸地往下壓，庭院里的樹枝在風中輕揚。

    夏沉煙說：“明日似乎會下雨?！?/br>
    陸清玄語調(diào)緩慢，修長手指搭在朱筆上，說：“朕會遣步輦?cè)ソ幽恪！?/br>
    夏沉煙道：“妾身不喜歡下雨?！?/br>
    正在磨墨的大總管，動作停住了。

    他屏住了呼吸，在心里想，這是什么意思？

    當場拒絕了陛下嗎？

    陸清玄也停下手中的筆，若有所思地望過去。

    躍動的燭光映在他的側(cè)臉上，他隱在半明半昧的光影里。

    夏沉煙迎上他的目光，面色平淡。

    過了半晌，陸清玄說：“那便等天晴了，朕再派人去接你。”

    他垂眸繼續(xù)落筆書寫。

    大總管手抖了一下，他連忙悄悄扶住硯臺。

    天卻一直沒有晴，秋雨纏綿地落了十日。

    第十日的下午，夏沉煙坐在永寧宮的長廊下，含星給她披上一件對襟披風。

    含星道：“‘一場秋雨一場寒’，這雨都下了小半個月了，也沒有消停的跡象?！?/br>
    夏沉煙說：“快入冬了。入冬之后，雨也就停了?！?/br>
    含星嘆氣：“國都就這點不好，總是下雨。聽說，在奴婢還未出生時，國都還在北邊，后來被胡人打敗，往南遷了兩次都，最后遷到這里。”

    夏沉煙凝望朦朧的秋雨，想起了自己的姑母。

    她問：“之前讓你打發(fā)徐乘運等人，都安排好了嗎？”

    含星說：“奴婢和內(nèi)務府說好了，讓他們換五個太監(jiān)過來，他們說今天就能辦好。”

    “那便好。我近日觀察，那徐乘運似乎對我頗有敵意?！?/br>
    含星面露驚訝：“敵意？姑娘是怎么發(fā)現(xiàn)的？”

    “他第一次看見我，手指就在微抖?！?/br>
    含星：“這也還算正常？姑娘貌美，見到姑娘之后反應更夸張的，也大有人在。不是還曾經(jīng)有人暈過去嗎？”

    夏沉煙：“……”

    她記得含星說的那件事。

    那年她十六歲，伯父為了宣揚她的美貌，故意在一場賞花宴上，讓幾個擅長做詩賦的世家子弟，誤入夏府后宅。

    她一無所知，在水榭中練舞。

    那幾個世家子弟隔著縹緲的紗簾，看見她，腳下頓時挪不動道，還有人激動得暈了過去——那人似乎本來就有心疾。

    他醒來后，并沒有責備夏沉煙的美麗讓他舊病復發(fā)，反而一口氣寫了兩百多篇詩賦，盛贊她的美貌。

    夏姬之名，更加名震天下。

    夏沉煙緩聲說：“徐乘運見不得我穿云光紗。”

    含星無話可說。

    正在這時，一個太監(jiān)穿過長廊，走過來。

    侍立在遠處的宮人們，連忙上前攔住。

    “讓他過來。”夏沉煙說。

    宮人退開幾步，那個太監(jiān)走近，在夏沉煙跟前十余步的地方跪下。

    “娘娘不要趕奴才走。奴才一離開永寧宮，一定會被查出是夏家安插的暗子。奴才一個太監(jiān)，被趕出皇宮，就很難尋到合適的主家了?！蹦翘O(jiān)磕頭道，“但是讓奴才留在娘娘身邊，卻對娘娘大有用處?！?/br>
    “是嗎？”夏沉煙轉(zhuǎn)頭看他，“你有什么用處？”

    太監(jiān)說：“奴才可以讓娘娘當上皇后。”

    皇后？

    夏沉煙面色平靜，含星卻不由盯著太監(jiān)。

    太監(jiān)鎮(zhèn)定了一下，徐徐解釋：“幾大世家離心，莊家正在和李家聯(lián)合，針對夏家。娘娘如果能說服順妃娘娘和莊美人，讓夏家、莊家和李家聯(lián)手，便可重現(xiàn)當年五大世家之輝煌，架空陛下。夏家權(quán)勢最大，到時候，讓陛下冊封娘娘為皇后，也未為不可。”

    含星沉默了，她收回了視線。

    她覺得這個太監(jiān)眼色不太行。

    陛下分明已經(jīng)對姑娘青眼有加，姑娘何必兜這么大一個圈子，再在大司空手底下過活？

    夏沉煙沒有因為太監(jiān)這個莫名其妙的主意，而產(chǎn)生情緒上的波動。

    她認真地思索片刻，說：“宮里的宮女和太監(jiān)，都已經(jīng)被篩過一遍，你沒辦法和外頭傳遞消息。你說的‘幾大世家離心’這件事，最起碼發(fā)生在一個月之前，對嗎？”

    太監(jiān)伏在地上，身體顫抖了一下。他停頓了一會兒，說：“是?！?/br>
    他沒有想到，自己精心隱瞞的事情，僅僅一個照面，就被夏沉煙洞悉了。

    夏沉煙說：“這是大司空讓你告訴本宮的消息嗎？”

    “……是。大司空說，您也可以選擇給陛下吹吹枕邊風，讓陛下不要逼得太緊。大司空還說，必要時，可用……用迷香美人散?！?/br>
    迷香美人散，伯父給夏沉煙的，一種令人意亂情迷的藥物。

    伯父當時說，如果那個年輕的帝王沒有寵愛你，你就想辦法把它用在帝王身上，讓他沉迷女色，不思朝政。

    夏沉煙還沒進宮，就隨手把它揚了。

    現(xiàn)在，她坐在廊下，望著太監(jiān)，慢慢地笑了一下。

    “是誰在阻止你，讓你藏著消息，不要把它告訴本宮？是徐乘運嗎？”

    太監(jiān)沉默了更長一段時間，說：“是……他的拳腳功夫很厲害，奴才打不過他。他還給了奴才錢。奴才……奴才早已經(jīng)把那些錢扔了！”

    “伯父真是沒有識人之明?！毕某翢煵患辈痪彽卣f，“陛下做了什么，讓伯父覺得被逼太緊？”

    “奴才不清楚……但陛下……似乎用了什么辦法，讓幾大世家斗得很厲害?！?/br>
    說到這里，太監(jiān)的嗓音染上恐懼的情緒。

    世家相爭，爭到最后結(jié)了死仇，便沒有各自相安的道理。

    他想起了一年之前，陛下用三十萬士兵，擊退了兩百萬胡軍。

    當時幾乎沒人想過陛下能贏，他已經(jīng)打算收拾包袱逃走了。

    他又想起了徐乘運威脅他的話。

    徐乘運當時冷誚地笑著，說：“陛下注定是千古一帝，而夏家只是一個鼎盛的世家而已。當年五大世家之首的王家，都已經(jīng)被陛下流放了——你真的要跟在大司空身邊，與陛下為敵嗎？”

    太監(jiān)用力地甩掉自己頭腦中的猶豫，正要繼續(xù)說話，夏沉煙已經(jīng)慢慢地靠在椅背上。

    “好了，本宮知道了，你退下吧?！?/br>
    太監(jiān)露出錯愕的神色。

    他突然意識到，自己不知不覺，已經(jīng)泄露了夏沉煙想知道的所有消息。

    ——或許從一開始，他說出第一句話，夏沉煙就猜到了他后面全部的回答。

    他失去了對她的價值。

    太監(jiān)忍不住產(chǎn)生懊惱的情緒。他直起身，往前膝行了幾步，被含星擋住。

    “娘娘不想再聽你說話了?！焙前迤鹈婵?，“你難道想挨罰嗎？”

    太監(jiān)連忙說“不敢”，又哀求了幾句，被含星打發(fā)走了。

    夏沉煙目視著他的背影。不久之后，包括他在內(nèi)的五個太監(jiān)，都被內(nèi)務府的人領(lǐng)走了。

    內(nèi)務府總管親自帶了五個太監(jiān)過來，笑著說：“嫻妃娘娘，這是奴才選出的五個最伶俐的，請您掌掌眼?！?/br>
    夏沉煙不是很在意這種事，隨手打發(fā)他們?nèi)ゴ驋邔m門，又吩咐含星給了賞銀，內(nèi)務府總管千恩萬謝地離開了。

    ……

    徐乘運冷笑地盯著自己面前的太監(jiān)。

    “她真這樣說？”

    徐乘運有一副端正的長相，但他的表情和長相極不相配，糅合出一份奇妙的扭曲感。

    太監(jiān)抹著眼淚，畏畏縮縮，躲得離徐乘運遠遠的。

    “是的?！碧O(jiān)帶著哭腔說。

    他們正在內(nèi)務府的一間耳房里，再過不久，他們就要被查出來歷。

    太監(jiān)說：“我才說了幾句話，嫻妃娘娘就全都猜出來了?！?/br>
    徐乘運深吸一口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