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士廷被送去醫(yī)院了。

    據(jù)說，之后醫(yī)生從他的胃里，取出了一大團(tuán)頭發(fā)。

    沒人知道那究竟是誰的頭發(fā)，又是怎么進(jìn)到他的肚子里去的……整起事件，因而透露出一股詭異驚悚的氣息。

    唯一可以確定的是：喉嚨受傷的王士廷，大概暫時無法大聲嚷嚷了。

    結(jié)束了一天的課程，林妍回到了家里。今天，幾乎所有人的注意力都被放到王士廷的事情上去了，倒是沒有什么人再來找她的麻煩。

    「啊……總算是結(jié)束了。臺上的那些傢伙幾乎每天都在講些一樣的東西，不會膩嗎？真虧你們能這么受著?！瓜駛€被繁重的課業(yè)荼毒了一天的學(xué)生般，鵶伸了個懶腰。

    他望向從方才開始便看起來心事重重的林妍，狀似不經(jīng)意地提了這么一句：「如何，今天的事情，你不打算發(fā)表一點感想嗎？」

    林妍知道，他指的是王士廷的事。

    看來，果真是他動的手腳沒跑了。

    「謝謝你，不過，其實你可以不必那么做的……」稍早前所發(fā)生的一切，眼下回想起來，仍舊是歷歷在目。

    雖然在當(dāng)下的那一刻，她的確是打從心里地不希望王士廷好過，但當(dāng)那驚悚的一幕直接在眼前上演時，看著王士廷痛苦的模樣，她卻又感到有些退縮了……

    林妍想，自己恐怕是吃不下待會的晚餐了。

    「別口是心非了?！郭s緩緩地踱步至林妍身前，「你明明就感到很開心吧？」

    「……我知道的，因為那就是你的期望?！?/br>
    在少年帶有幾分天真的笑意之中，林妍感覺自己心中的陰暗完全無所遁形。

    開心嗎？的確，在事件發(fā)生的當(dāng)下，她的心中確實是涌現(xiàn)出了一股扭曲的愉悅感。

    畢竟，自己并不是什么圣人，而「以牙還牙、以眼還眼」這樣的習(xí)慣，似乎是鐫刻在人類骨子里的一種天性。

    但平復(fù)下來后，理智的那一面，卻又告訴她：這是不恰當(dāng)?shù)摹?/br>
    「真是搞不懂你，開心就是開心，這有什么好隱藏的？」雙手一攤，鵶無奈地嘆了口氣，「能隨心所欲地過活不好嗎？何必像個傻子一樣，給自己加了那么多規(guī)矩？」

    那些尋你開心的人，可不會因為你的這點同情而感謝你——鵶冷淡而平靜地道出這么一句。

    正如其所說，林妍也覺得自己挺傻的，她也不確定自己究竟是為何而堅持，或許是因為……

    「或許是因為，那樣感覺實在是太像了?！?/br>
    但見林妍微微蹙起了眉頭，「拿別人的痛苦來尋開心什么的……我不想變成那樣的人。」那一種，她最討厭的人。

    對此，鵶并沒有反駁，「那么，你想當(dāng)個怎么樣的人？」他反問道。

    「我……」

    你想當(dāng)個怎么樣的人？這樣的問題，讓林妍想起了國小時曾寫過的作文。

    在很多時候，人類夢想的大小和年紀(jì)的多寡，似乎是呈現(xiàn)一個明顯的反比的。

    隨著年齡的增長，人們逐漸在自己的心上疊起了累累的框架，敢作的夢，也就變得越來越小。

    林妍已經(jīng)不記得，自己國小時曾經(jīng)發(fā)下過怎樣的豪語了，不過當(dāng)時的她，肯定想不到，未來的某一天，自己竟然會如此盼望——

    「我想，當(dāng)一個能讓自己喜歡上的人?！顾伎剂艘粫?，這是她最后所給出的答案。

    總統(tǒng)、藝術(shù)家、大富豪……小時候，在明白這個世界為自己劃設(shè)的界限以前，人們似乎什么樣的夢都敢作，并且對它有朝一日的成真，感到深信不疑。

    然而，待到長大以后，在日復(fù)一日的日常磨礪中，人們或許會驚覺：原來，僅僅是要喜歡、接受當(dāng)下的自己，就是那么的困難。

    林妍并不喜歡現(xiàn)在的自己。

    這大概是個完全不令人意外的答案——畢竟，她甚至還曾有過要將自己銷毀的念頭。

    但是，即便是這樣的她，也是擁有過明亮燦爛的夢想的。

    她還記得，小時候，自己和爸爸、mama住在祖父母留下的老家。老家的門前有座庭院，庭院里有棵高大的老樹，盛夏時節(jié)，從老樹枝葉間投射下來的光影，如同碎了一地的白日幻夢，非常漂亮。

    但這幅夢一般的美好圖像，卻在她國小六年級那年戛然而止了。

    以促進(jìn)城市發(fā)展為口號，政府打算對一片老舊房舍遍布的區(qū)域進(jìn)行改造，而其中，就包含了她的老家。

    于是，老樹被砍斷了、老屋被剷平了……夏季的那場碎夢之上，預(yù)計將立起一座嶄新的購物商場。

    土地被徵收后，林妍一家人領(lǐng)了政府發(fā)的補(bǔ)助金，住進(jìn)了狹小逼仄的公寓里。興許是禍不單行，不久后，父親在一場意外中過世了，林妍與母親的生活，也因此而變得越發(fā)困難。

    在父親意外過世后，林妍曾經(jīng)回去老家的舊址看過，記憶之中的美好景象，卻早已變得面目全非。

    我想要賺很多的錢，蓋一棟和從前一模一樣的房子——于是乎，這便成了她新的人生目標(biāo)。

    對林妍及母親、亦或是對當(dāng)時大部分的人而言，對于到達(dá)「賺大錢」這個目的地的途徑，最筆直康莊的道路似乎仍不外乎是那一條。

    考上一所好的大學(xué)，畢業(yè)之后，找到一份好的工作——于是，林妍也試圖這么做了。

    所幸，林妍并不會討厭學(xué)習(xí)。

    如果每日在學(xué)校時不必顧慮人與人之間的勾心斗角，如果每天夜里，不會因為擔(dān)心明天的到來而無法入眠，那么學(xué)習(xí)雖然勞累，卻也會是件挺快樂的事。

    但現(xiàn)在，尚未構(gòu)筑而成的美夢，卻幾乎完全土崩瓦解了。

    林妍很討厭——討厭這樣無能為力的自己。

    ……

    或許是因為心事重重，林妍睡得并不安穩(wěn)，甚至連眉頭都緊皺著。

    昏暗之中，那名有著黑鳥之名的少年走到了床邊。

    「……你究竟要到什么時候才肯放過自己？」他說，低沉的嗓音，輕得幾乎要融進(jìn)寂靜的黑夜里。

    低垂著眼眸，他像是對自己接下來的決定感到有些猶豫。然而，幾經(jīng)躊躇以后，意圖離去的腳步，卻還是停留在了原地。

    「唉，好吧……這次算我虧大了?！拱殡S著這一聲幾不可聞的低語，少年的身影消失在狹小的斗室之中。

    ……

    像是被一層濃霧給籠罩，林妍完全看不清周遭的情況，但不知為何的，她卻有一種很懷念的感覺。

    她朝前方漫無目的地走了好一會。對于前方的路途，她的心中完全沒有方向，直到不遠(yuǎn)之處，傳來了一陣鳥鳴——

    須臾，一隻渾身漆黑的烏鴉在濃霧中顯形，如同凜凜夜色一般的黑羽，在這個渾沌不清的世界里，顯得格外清晰。

    是在等我的嗎？不知為何的，林妍突然就浮現(xiàn)了這樣的想法。

    雙眼靈動的烏鴉似乎頗通人意，見林妍朝自己的方向走近，牠亦拍打起雙翅，以低緩的速度向前方飛行。

    ——就像是要幫忙帶路一般。

    察覺到烏鴉的用意，林妍連忙跟上。在烏鴉所至之處，濃霧散去，周遭的景致亦逐漸明朗清晰……

    在濃霧散盡之處的正前方，她見到了童年時期所居住的老家，以及庭院里的那株老榕樹，佇立在榕樹下方的那道身影，是她那早已過世的父親。

    「（是夢啊……）」心里的一個聲音明白地告訴她這個事實——因為眼前的這一切，明明早已不復(fù)存在。

    不過，儘管如此，她仍是很高興能有這么一場夢境。

    「（若非如此，我還真要忘了這里的樣子了。）」

    她往一旁望去，但見方才的那隻烏鴉，正靜默地佇留在原地。

    「你是特意帶我過來這里的吧！謝謝你?！顾膊幻靼祝瑸槭裁醋约阂獙σ浑b夢里的烏鴉說這些？

    或許是下意識地認(rèn)為，牠是能聽得懂的。

    忘記是在哪一篇文章里讀到過的：無論是再怎么天馬行空的夢境，其實都是人們真實記憶的拼湊及體現(xiàn)。

    所以，記憶里真實存在的父親、庭院、老家……才會出現(xiàn)在這個他們本不應(yīng)存在的時空里。

    同理，眼前這隻烏鴉，或許也是她曾在哪里見過的呢！

    「不知道為什么，我總覺得這里的一切感覺都很熟悉。爸爸、庭院、老家……還有你。」

    為何這么一個引路者的角色，會以烏鴉的形象出現(xiàn)在自己夢里呢？真奇怪……明明自己對烏鴉應(yīng)該也沒有特別偏好才是。

    隱約的，林妍聽到烏鴉發(fā)出了些許聲響——不似鳥鳴，更似人語。

    因為是夢境，所以就算烏鴉會說話，似乎也沒什么好奇怪的了。林妍不由得湊近了些，想要聽清楚其言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