康熙看在眼中，又是心煩，到底也知道安兒將這女兒看得命根子一樣，只得皺眉道：“老十，你坐下！”

    富保在帳外回刺客已經(jīng)全部抓捕回來，刺客可以交人審理，但圍場中有皇室公主宗親和端靜公主長女遇刺這件事，卻需要康熙親自去處理。

    ——旁的事情都可以交出去，但震懾敲打蒙古王公，穩(wěn)定局勢這件事，只能康熙來辦，換誰他都不會放心。

    敏若行了一禮，面容端肅，臉白得仿佛一張紙似的，身形似也有些不穩(wěn)，張口說話卻帶著一股咬牙切齒的堅定狠意，“皇上，妾唯有這一個孫女，安兒唯此一女，此刻弘晈生死未卜，妾請您，賞她一個公道吧！”

    她哀哀跪伏下身，安兒亦忙隨她行禮道：“請皇父，賞臣、臣妻和小女一個公道，若是、若是芽芽有個萬一，兒子也不想活了！”

    他含淚道：“兒子人到中年，唯這一雙兒女啊，弘杳年幼，這些年唯芽芽懂事體貼，處處孝順父母，若她有個萬一，叫兒子和媳婦怎么承受得住??！”

    “混賬話！”康熙怒斥道：“你可看看朕、看看你額娘？”

    但見安兒滿面痛色的模樣，別的話到底沒能出口，半晌，康熙泄氣般地吐了口氣，甩甩袖道：“滾起來！”

    靜彤仔細檢查了卓瑯的傷勢，忽然走了過來，沖敏若、安兒與潔芳一禮，聲音艱澀，“此次芽芽之災(zāi)，只怕是受我牽連——娘娘、十弟、弟妹，我對你們不住，我……若芽芽有個萬一，要我一命，我絕無二話?！?/br>
    康熙目光深沉地看著她，問：“什么意思？”

    靜彤轉(zhuǎn)身，從侍女手中接過一把匕首捧給康熙，“這是卓瑯從刺客身上奪下的，這種匕首，小策凌敦多布當年曾鑄造二十把，賞賜給最得他信任的二十位勇士，后來及經(jīng)輪換，如今必勒格身邊六名心腹都配有這樣的匕首?！?/br>
    匕首表面平平無奇，但刀柄側(cè)面有一行怪異的文字，靜彤指著道：“此乃一道秘咒，意為祝福勇士勇往直前、得大神通不遇敵手?！宰楷樀纳硎?，若遇到的是尋常刺客，她不會受傷。派出如此大批的精銳進入圍場，若僅僅是為了針對幾個女孩，皇父您不覺得奇怪嗎？”

    只有算上她們的身份，刺客的行為才會合理起來。

    康熙心知這次的事不可能是沖著瑞初來的——方才又有人進來回稟一次，確定那群刺客主要針對的確實是芽芽和卓瑯，針對芽芽，是為了讓弘恪無法娶敦親王長女得到助力；針對卓瑯，針對的是靜彤的長女。

    若今日靜彤痛失愛女，弘恪又在婚事上大受打擊，準噶爾部內(nèi)的局面勢必會變，若是今日一舉得手，對必勒格來說，確實是一樁劃算的生意。

    瞬息之間，康熙心中已思索許多，面上面不改色，在靜彤話音落下的一瞬間，他便直接道：“朕知道你擔心卓瑯與侄女，但也不必如此多慮?！?/br>
    他道：“你留下陪陪卓瑯和你娘娘吧?！?/br>
    言罷抬步便去，但御前之人已將那把匕首結(jié)果，卓瑯沒有反駁，垂首恭敬地恭送康熙，待御前的大隊伍離去，她才看向敏若。

    而后見敏若唇角噙著兩分冷笑立在那里，安兒、潔芳與靜彤裝模作樣地說了幾句場面話，等氣氛烘托夠了，敏若才長長嘆了口氣，聲音萬分無奈、其實面無表情對靜彤道：“此事與你有什么干系？小人算計，誰都擋不住。且看芽芽有沒有事吧，那孩子福大命大，定會平平安安度過此劫的?！?/br>
    說到最后，她話里隱隱帶著泣音，內(nèi)間正為芽芽處理傷勢的眾人不禁心中感慨萬分。

    靜彤似是感動地輕輕應(yīng)了一聲，而后帳內(nèi)寂靜許久，敏若又帶著泣聲對瑞初道：“你和卓瑯肩上傷得都重，再去叫太醫(yī)仔細瞧瞧——”

    瑞初輕輕點頭，然后帳子里才有了一些交談的聲音。

    芽芽身上最重的傷血止住了，但一碗救急的湯藥灌下去了，人的情況卻沒有好轉(zhuǎn)，反而更為奄奄一息——其實是瑞初趁亂塞入芽芽口中讓她含化的那顆藥開始起效了。

    傷的是貴妃和安親王夫婦的命根子，加上七公主四個人在外面虎視眈眈，里間的太醫(yī)、醫(yī)女們心里著急，臉上的汗珠都能串做鏈子了。

    然而芽芽的情況卻不是他們急就能有好轉(zhuǎn)的。

    安兒被請進里間交談，靜彤走到敏若身邊，用很低的聲音道：“無論皇上想不想瞞，在圍場中出現(xiàn)刺客，其中稍微有一點隱情都瞞不住。”

    也就是說，無論康熙是不是打算粉飾太平，她都會以最快的速度將芽芽遇刺的內(nèi)情傳出去。

    此刻讓人知道芽芽是受了被她、弘恪牽連的無妄之災(zāi)，事后要退婚才會更方便、對芽芽的聲名也不會有所損害。

    她并不知道敏若后續(xù)還有什么打算——敏若的習慣，與計劃相關(guān)的人，一般知道的都只是與她們有關(guān)的片段，安兒潔芳是芽芽的家長，屬于特例，她的事也從來不滿瑞初，但此次計劃，除了他們?nèi)齻€與蘭杜蘭芳之外，便在沒有知道全程了。

    單憑遇刺這點，退婚其實有些勉強，靜彤知道敏若后續(xù)一定還有計劃，但沒有追根究底，只是打算在自己能做的范圍內(nèi)，將尾結(jié)得盡善盡美。

    敏若不著痕跡地點點頭，靜彤心里更有底了。

    說實話，見到芽芽身上的血那一瞬間，靜彤是有些恐慌的——她們今日親眼看著孩子們走入圍場，放她們?nèi)刖郑羰茄垦拷袢赵趪鷪鰞?nèi)有個萬一，她此生有愧安兒夫婦。

    這不是誰cao盤的問題，是道德底線的問題。

    執(zhí)掌準噶爾部多年，大權(quán)在握，生殺予奪說一不二，靜彤只能不斷地提高對自己的“道德水平”要求，似乎只有這樣，才能束縛住心里那頭名為“欲望”的猛獸，讓她永遠牢牢記住，坐在那個位置，心中所思所念不能只有欲望，還要有子民。

    時間長了，她整個人似乎都被分裂成兩半，一半是玩弄權(quán)術(shù)、謀算敵人局面眼都不眨的狠厲，一半是心懷慈悲垂望蒼生的圣人。

    弄權(quán)時，她覺得自己是真不愧是愛新覺羅家的人，不愧是皇帝的女兒。她好像生來就懂得如何利用人心局面來掌控權(quán)力，但她又必須時時刻刻提醒自己，她不能忘了，她首先是一個人。

    無論是準噶爾部的汗王，還是大清的公主，她首先都是一個人，和天下百姓一樣的——人。

    敏若用了許多年教她們何謂“仁和”，她不能活成一頭“野獸”，那樣如何對得起師長親友。

    看出靜彤隱隱的內(nèi)疚，敏若輕輕握了握她的手作為安撫，然后走入了里間。

    因為卓瑯與芽芽同行的緣故，刺客分為了兩撥，一撥去刺殺弘恪，一撥刺殺卓瑯與芽芽。

    很顯然，卓瑯給必勒格造成的壓力遠超弘恪，必勒格對她的忌憚也超過對弘恪，所以自然是針對卓瑯與芽芽的人多，還有幾頭被引來的餓狼猛虎等猛獸。

    弘恪與各家王府的許多表兄弟同行，身邊侍衛(wèi)成群，不說各個精銳，但有人數(shù)壓制，與刺客一番血戰(zhàn)，戰(zhàn)況激烈卻并不慘烈——畢竟必勒格派出的真正的猛人都針對卓瑯而去了。

    蒙古幾個被他說動了的大腦袋也不是十分冤大頭，不可能派出自家的精銳來參加刺殺，何況蒙古各部誰家不知誰家的底？派出在家的勇士來，未免也太招人眼、容易暴露了。

    于是他們派出的多是渾水摸魚的小啰啰，必勒格遣來的那幾個主力和“收買”的羅剎國“匪徒”倒是有些戰(zhàn)斗力，但畢竟人數(shù)不多。

    今日行刺的刺客許多都隨身配有火銃——但火銃自然是必勒格派來的人才有的。

    容慈后來又暗暗關(guān)注過圍場守衛(wèi)與巡邏兵士，以保證在發(fā)生情況之后他們能第一時間趕到增援。

    于是弘恪受了些小傷，但并不嚇人，侍衛(wèi)們多有負傷，但也并無身亡者。

    與芽芽和卓瑯這邊一比，傷勢便不夠看了。

    那群刺客死的死、傷的傷，還有一大半是被增援的侍衛(wèi)捆住的，成群從獵場里被趕出來，有關(guān)注到的蒙古王公臉色發(fā)青，知道這次的事是無法善了。

    在他們周近的圍場，混入如此多的刺客，說他們干干凈凈的，誰信?。?/br>
    就算旁人信了，皇帝也絕對不會信。

    他們戰(zhàn)戰(zhàn)兢兢不安地思考著如何洗清自己的嫌疑，并向康熙表忠心時，在太醫(yī)口中，芽芽已經(jīng)兩度生死垂危。

    康熙來看了一次，芽芽身上的針尚未撤下，他未入內(nèi)間，只見一群太醫(yī)守在屏風邊、掛著滿腦門的汗與醫(yī)女交流，便知情況不好。

    一旁的安兒已在這守了兩天，一副滄桑又狼狽的模樣，康熙來之前已聽了宮人回稟，知道敏若回去便病了，知道芽芽兩度垂危，敏若的營帳里也喊了兩次太醫(yī)，小弘杳一開始被瑞初帶在身邊，后來因瑞初身上也有傷，又被老四接了過去。

    看著安兒如此模樣，康熙不禁蹙眉，道：“三十多的人了，你也想想你額娘?！?/br>
    “汗阿瑪……”安兒抹了把臉，忽然不顧規(guī)矩地仰頭直視康熙，“臣求您，兒子求您，別讓芽芽嫁給弘恪了——兒子與媳婦這么多年，唯有這一雙兒女，唯有這一個女兒??！”

    康熙沉下面容，斥道：“混賬，你說的什么話？”

    安兒咬緊牙關(guān)，道：“此番刺客為何針對芽芽，難道皇父您還不知道嗎？您說兒子目光短淺也好，說兒子不顧大局也好，兒子只想芽芽平平安安——尤其她如今生死未卜。哪怕她能熬過這一關(guān)，身子也必大不如前了，兒子與媳婦只想將她留在身邊一輩子，兒子能護她一輩子最好，若不能，還有她弟弟給她養(yǎng)老送終——皇父，請您成全兒子這做阿瑪?shù)奈ㄒ坏男脑赴?！?/br>
    安兒這話，說不著調(diào)都是輕的——簡直叛道離經(jīng)。

    康熙聽得太陽xue直跳，剛要呵斥他，卻見安兒已頹然失了力道癱坐在地，手掩著面，儼然是疲倦無力至極了，口中吶吶道：“只要她活著，只要芽芽能活下來——”

    康熙忽然就xiele力，半晌也沒說出什么來，忽聽到背后的腳步聲，原是瑞初來了。

    他沉聲問：“你額娘好些了？”

    “額娘掛心芽芽，叫女兒來瞧瞧。”瑞初面帶憂色地問潔芳：“芽芽怎樣？”

    潔芳苦笑著搖頭，“還昏睡著，怎么都不醒，高熱也不退。太醫(yī)說——若是這熱再持續(xù)不退，只怕、只怕……”

    她強忍住累，但人人都能看出她心中的惶恐。

    康熙皺著眉，一言不發(fā)，瑞初道：“許是傷口有毒熱炎癥的緣故，清毒的藥已制成了，快些給芽芽用上，定會好的，嫂嫂安心。”

    潔芳用力點點頭，仿佛在哄騙自己一樣。她與安兒日夜不離地守在這里，短短兩日，她已憔悴狼狽許多，令人瞧著心酸不已。

    等醫(yī)女收了針，康熙到底進去看了芽芽一眼，然后吩咐太醫(yī)：“無論要用什么藥，只管取用，沒有的立刻報上，命人調(diào)取來。”

    太醫(yī)連忙應(yīng)是，康熙抿抿唇，沒再說什么，在自己的兒女身上，他已習慣了骨rou的生死離別，但看著一向混不吝的兒子頭次露出如此狼狽脆弱的一面，他心中也并不好受。

    靜彤已忙了兩日，一面是審問刺客，一面是盡快向準噶爾部傳消息穩(wěn)定局面，但聽聞準噶爾部內(nèi)已有了卓瑯生死未卜、靜彤大病不起的消息，眼下她必須得親自回去主持局面了。

    圍場內(nèi)局勢一片混亂，康熙也接連數(shù)日忙碌于政務(wù)之中。芽芽的高熱后來退了，但一直未從昏睡中轉(zhuǎn)醒，太醫(yī)都說情況危險。

    敏若“病”了一旬有余，這日終于回來康熙命令準備回鑾的消息。

    她一口飲下碗里的養(yǎng)神湯，道：“讓守靜準備入京吧?！?/br>
    這一局已經(jīng)走到尾聲，要準備收線了。

    第二百一十三章

    在外頭兜兜轉(zhuǎn)轉(zhuǎn)折騰了近兩個月——本來是不會有這樣長的時間的，但康熙 要主持處理圍場刺客事件，詳究其中責任、敲打蒙古各部、安排邊境布防……，如此種種事宜安排下來，回京的隊伍是注定趕不上今年的春節(jié)了。

    但隊伍里其實也沒幾個人有心思過春節(jié)了。

    ——擔心芽芽的倒并不是大多數(shù)，畢竟有許多素日并無交情。實是因圍場內(nèi)混入刺客動靜太大，康熙臉上連日陰云不散，隨駕之人自然也謹慎行事，生怕不知哪點觸了康熙的眉頭。

    芽芽是昏迷著被抬上車上路的——康熙的意思，這些隨駕而來醫(yī)術(shù)高明的太醫(yī)不可能全部留在塞外，而且京中更有高手明醫(yī)坐鎮(zhèn)，本身醫(yī)療條件就比塞外更好。

    而且如今芽芽病勢復(fù)雜，回京后多召醫(yī)術(shù)精深的醫(yī)生共同診治才是正路，若論留在塞外，只怕耽誤了病情

    如今四下里流言紛飛說什么的都有，大多認為芽芽如今哪怕回京也是死馬當活馬醫(yī)——甚至有可能回不到京中了。

    對這種言論，敏若難得露出強勢的一面猛打嚴抓，很快便無人再敢于明面上議論那些生死福薄之語，至于私下他們怎么議論，敏若心知掐不絕，便也懶得管了。

    其實他們的議論倒也并非沒有依據(jù)，按照如今芽芽那生死一線的癥狀，運她回京確實風險極高，康熙心知這一點，但也絕不可能留安兒在塞外。

    若是芽芽留在塞外，安兒必定也是不肯走的，芽芽那口氣若在塞外咽下了，安兒無人約束看管，只怕真要將參與到此事的幾位蒙古王公所在部落都攪得天翻地覆。

    還是將安兒放在他眼皮子底下，才能叫他放心。

    回京的路上，潔芳日夜不離地守在芽芽身邊。這日駐蹕行宮，晚晌間安兒與潔芳來請安，屋子里只有暖閣中亮著幾盞燈，敏若坐在窗邊翻閱書籍，這段日子反反復(fù)復(fù)“生病”折騰，敏若硬是讓自己瘦了一圈以應(yīng)景，安兒一注意到，不由抿了抿唇。

    “你們兩個怎么來了？”敏若側(cè)頭看他們一眼，道：“有惦記我折騰出來的功夫，不如守著芽芽吧。”

    她邊說，在炕沿那一側(cè)的手又輕輕擺了擺，蘭芳會意出去。

    外頭積雪未化，天兒仍然冷得很，殿門被嚴絲合縫地關(guān)上，敏若等了一時，等著蘭芳的腳步聲在窗邊響起又遠去，才道：“你們放心吧?！?/br>
    這句話，啟程回京那日，敏若也對安兒和潔芳說過，但事關(guān)骨rou，芽芽維持著這樣虛弱病危的狀態(tài)，他們又豈敢完全放下心？

    安兒嘆了口氣，給敏若掖了掖腿上蓋著的毯子，低聲道：“額娘您不還是放心不下？這段日子，您也消瘦不少?！?/br>
    “那藥的效用我心里有數(shù)，放心不下的并不是芽芽的身體?！泵羧魧竞仙?，手掌輕輕按在上面，眸光很深，“是你們皇父。在他眼皮底下想要瞞天過海，無論在計劃開始前還是成功后，都不能有半刻的疏漏。我此刻越是憔悴，事后他才越是覺得合理。不要小看一位帝王，安兒，你們皇父八歲登基，能除鰲拜掌權(quán)，咬牙平定三藩，一路走來，心思手段遠飛常人可以比及?！?/br>
    她也只是憑對康熙心思的了解和取巧的計謀算這一局而已，從前的無數(shù)局，她也都如這段日子一般，小心細致，處處只求周全。

    要成功，就不能有一瞬的疏忽。

    安兒沉默半晌，敏若拍了拍他的肩，道：“振作起來吧，難關(guān)還在后頭呢。芽芽那邊，你們安心就是，那個藥我心中有數(shù)?！?/br>
    潔芳定住心神，認真地點頭，道：“我相信額娘，您放心?！?/br>
    安兒慢了一步，便只得道：“后面要怎么做兒子心里也有數(shù)，額娘您也放心?！?/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