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長在準(zhǔn)噶爾部，在她足夠優(yōu)秀的前提下，這一點就是她比之弘恪的絕對優(yōu)勢。

    大清天子親自撫養(yǎng)長大的弘恪當(dāng)然足夠尊貴，但當(dāng)卓瑯有了足夠的能力與成就，打破他們對女性的偏見與輕視之后，卓瑯的種種優(yōu)勢立刻能夠壓倒性勝過弘恪。

    這一點在靜彤的預(yù)料之中，但為了這一日，她卻實打?qū)嵉厮懔耸畮啄辏踔吝B自己的親生額娘，都被她圈入局中。

    直到今日，錦妃還毫不懷疑地認(rèn)為弘恪只是像他的阿瑪更多，眉眼還是很像額娘靜彤的。

    在深宮中度過的后半生里，弘恪幾乎就是錦妃全部的念想了。

    她到底年邁，這兩年身子一直不大好，心心念念都是想要再見女兒一面，弘恪是她身邊唯一的寄托 。

    在這種情況下，無論敏若還是靜彤，所有的知情人都不敢戳破這件事。

    一來，怕壞了多年的安排布置；二來，也怕打擊到錦妃。

    身在千里之外，對錦妃的病，靜彤無能為力，只能接連送回禮物書信關(guān)心。弘恪的性格或許有幾分像他的親生母親，偶爾流露出的幾分軟弱不爭讓康熙痛心疾首，但他確實是個好孩子，對從小撫養(yǎng)他長大的錦妃恪盡孝道，榻前侍疾處處上心。

    恰逢靜彤書信傳回，也懇切地拜托弘恪代她盡孝，康熙左右權(quán)衡之下，暫時熄了讓弘恪回準(zhǔn)噶爾部的心——如今準(zhǔn)噶爾部雖然大概安穩(wěn)下來，但小策凌敦多布之子流亡在外尚未被俘，局勢并不算十分安穩(wěn)，靜彤與卓瑯都屢屢遇刺，卓瑯受“重傷”一回，性命垂危。

    除了小策凌敦多布遺部之外，線索似乎還隱隱指向一些策凌的舊部。

    康熙不能賭策凌的舊部會在無差別攻擊策凌妻女的同時還對策凌的兒子手下留情，他們忠于策凌，卻不會對“篡權(quán)”的靜彤母子三人懷有半分好感。

    這里面，有他們對策凌之死的懷疑，與對大清的不滿，或許還有一些想要弄死策凌血脈然后自己當(dāng)家做主的野心。

    他知道如今是放弘恪回去積攢威望的最好時機，但康熙費盡心血培養(yǎng)出一個全心全意向著他與大清的弘恪，不能用弘恪的命去賭。

    何況弘恪也確實還小。

    康熙盤算著，等再過兩三年，他會在他的孫女輩中為弘恪挑選一個合適的妻子，她會被封為郡主，然后代表著大清對弘恪的扶持與看重回到準(zhǔn)噶爾部，成為準(zhǔn)噶爾部的下一位可敦。

    屆時無論準(zhǔn)噶爾部的局面穩(wěn)不穩(wěn)定，都必須穩(wěn)定下來了。

    他盯著輿圖看了半宿，最終提起朱筆在外藩蒙古之外又畫了一個圈。

    諸事穩(wěn)定下來已是深秋，安兒來信說十月動身，冬月中旬能夠抵達(dá)京師。

    敏若先不說，應(yīng)婉頭一個喜出望外——今年安兒走的時候，她和四阿哥商量著，把弘暉也塞到了他們一行人中。

    四阿哥是想讓弘暉有機會體察體察外面的人情風(fēng)貌，安兒他自然信得過，跟著安兒出去，是長見識的好機會，能親眼看著新稻在江南試種推廣的過程，弘暉定然也會得到不小的長進。

    而應(yīng)婉心里則抱著比四阿哥更多的一份期盼，她自己也說不清道不明，只是莫名覺著，出去走這一遭，對弘暉來說，絕對比完全在京中做十幾年的王府長子長大更有好處。

    蓁蓁在里頭敲了不少邊鼓，耳旁風(fēng)吹得不留余力，心里小算盤打得啪啪作響。

    但無論怎樣，對孩子而言，走這一遭確實是好的。

    從江南回來的弘暉好似又洗去了一些稚氣，低眉淺笑時不再只有溫柔和氣，更多了幾分沉穩(wěn)風(fēng)度，溫潤如玉又不失穩(wěn)重得體。

    應(yīng)婉見了十分欣喜，拉著兒子的手舍不得放開。與她相比，四阿哥表達(dá)情感的方式便要含蓄許多，今日難得喜上眉梢，也只是伸手用力拍了拍兒子的肩，試探地捏了捏，滿意地點頭，“不錯，硬朗不少。待我考校功課，看你這一行可有長進。”

    弘暉笑答道：“跟隨七姑姑見了不少大儒，聽講經(jīng)史也覺十分精彩，只是我學(xué)識淺薄，未能從中領(lǐng)悟多少?！?/br>
    四阿哥難得溫和地做了回慈父，寬慰兒子道：“你能有如此見識，已是大緣法，年歲畢竟淺薄，感悟有限是正常的。既將聽到的東西記住了，日后只要繼續(xù)勤于學(xué)習(xí)，逐漸便會有更深的理解?！?/br>
    弘暉連忙行禮稱“是”，安兒無奈道：“四哥！這剛一見面你就急著訓(xùn)兒子，我這么大一個人站在這，你都當(dāng)看不到！”

    四阿哥看他一眼，眼中露出一點笑，也拍拍他的肩，道：“十三在我府上等著，備了好酒菜給你接風(fēng)洗塵?！?/br>
    一旁九阿哥摟住安兒笑嘻嘻道：“這會瞧出誰是與你最親的哥哥了吧？我可是一來了就看著你、和你說話?！?/br>
    四阿哥淡淡看他一眼，安兒揚揚眉，道：“九哥，你若這么說，明年我可真把弘晸也帶走？”

    九阿哥手里用來耍帥的折扇也晃不動了，訕笑道：“那還是算了，算了吧?！?/br>
    弘晸是他長子，雖非嫡出，但到底是頭一個兒子，他還是十分看重疼愛。如今八歲，已經(jīng)入學(xué)讀書，他最遺憾便是弘杳生得晚，安兒又鐵了心要將孩子帶在身邊，明年還不知去哪里，弘杳是定不會入上書房讀書，自然也不能與弘晸再現(xiàn)一段他與安兒的兄弟“佳話”了。

    對此，宜妃很有意見，只想唾他，問他對自己小時候的脾氣秉性是不是半點數(shù)沒有？

    還兄弟佳話，再現(xiàn)一段他與安兒的往事，那只能是宮里再出一對小輩的混世魔王！

    宜妃對此心有余悸，只覺孫兒下學(xué)后常來請安再離宮都不香了。

    不管他們兄弟打的機鋒，應(yīng)婉笑吟吟地招呼潔芳，摸摸芽芽的小臉，這個年歲的孩子長得最快，出去一年，應(yīng)婉恍惚覺著芽芽都出落成大姑娘了，拉著手舍不得放開，細(xì)細(xì)關(guān)心在江南時所發(fā)生之事，事無巨細(xì)。

    芽芽也耐心地一句一句地答著，后來潔芳干脆帶著芽芽、弘杳和應(yīng)婉上了一輛馬車，四阿哥、安兒與九阿哥、弘暉坐一輛車，四阿哥、九阿哥和弘暉都沒有意見，只有安兒心里咬著小手帕落淚，感覺好像一回京，自己就被妻女兒子拋棄了似的。

    他們回京后第二日立刻入暢春園請安，今年康熙cao勞耗神太過，身體比往年還要更差，自羅剎國事情暫告一段落之后，便一直在園中休養(yǎng)。

    敏若自然也到了暢春園住，這一回黛瀾沒來，冬日天寒，她在園子里的住處近水，對她的身子不大友好。

    太后今年身子也是每況愈下，阿娜日侍奉榻前不敢離開，敏若本來就是最會消遣的，自然不會為朋友不在感到寂寞，但兒孫們歸來，對她來說還是一件值得歡喜的事情。

    芽芽雖是出落成大姑娘了，也沒見穩(wěn)重多少，跑得比阿瑪要快，直奔敏若懷里來，膩在她身邊撒嬌，說想吃烏希哈姑姑做的炙rou，還想涮鍋子，想吃佛跳墻。

    敏若一道一道地答應(yīng)著，眼中帶笑地理了理她的鬢發(fā)，“好，都有。若你愿意，就在瑪嬤這住兩天，咱們一日一日地吃。若是念著府里，歸心似箭，那瑪嬤就叫仙客來每日將餐食備好送到你們府里去，保準(zhǔn)你想的都讓你吃到！”

    安兒在旁故意酸道：“就只有芽芽想吃的，兒子都不配吃了！”

    敏若斜他一眼，沒等說什么，弘杳也湊過來撒嬌，敏若便顧不上安兒了，將桌上的玉粉團端給芽芽和弘杳吃。

    蘭杜將安兒與潔芳喜歡的點心一樣樣擺出來，列在他們中間的高幾上，又將熱熱的烤茶斟來，落雪的冬日，屋里的氛圍也令人心中十分溫暖。

    敏若又問題瑞初如何，她今年還是不能回京過年，但托兄嫂捎回許多禮物，其中給敏若準(zhǔn)備的尤其多——畢竟江南盛產(chǎn)各種絲綢錦緞。

    還有些有趣而名聲不大的書籍、戲本、話本，特產(chǎn)吃食、茶葉，各種筆墨紙樣，有稀世珍品，也有純是有意思的可愛玩意……幾口沉甸甸的大箱子，擺開各色東西琳瑯滿目，樣樣件件都是女兒的心意。

    敏若瞧著心里發(fā)熱，又很沒出息地有點眼睛發(fā)酸——要把每一件禮物都送到她的心坎上，瑞初平時便必須要留十二分的心思，關(guān)注她的喜好。

    這一點，無論在外在多年，瑞初都從來沒有疏忽過。

    安兒和潔芳也備了許多禮物，在數(shù)目上并不遜色于meimei，潔芳又是姑蘇本地人，還捎回許多敏若可能喜歡、而外人鮮少知道的特產(chǎn)，敏若笑道：“我若將東西擺在外頭數(shù)日不收，你們皇父定會說我是特地向他炫耀的?！?/br>
    她這輩子，能有安兒、瑞初、潔芳這幾個孩子，實在是一件十分幸運的事。

    沒錯，幸運。

    她從前很討厭“運氣”這個說法，因為無論好事壞事，一旦與運氣掛了鉤，好像就都不是屬于她自己的結(jié)果了。

    她也不習(xí)慣將事情都寄托在運氣上，諸事在她手中都要盡量做到盡善盡美，不給運氣留一點發(fā)揮的空間。

    但在這幾個兒女身上，她愿意承認(rèn)，能夠有他們，是她的好運氣。

    她愿意承認(rèn)，是上天眷顧她，送給她如此好的孩子們。

    能有這樣一回好運氣，上輩子多少次落入險境的倒霉，似乎都不值得在意了。

    敏若忍不住摸摸安兒和潔芳的頭，兩人都是三十多的人了，還怪不好意思的——安兒平時臉皮較厚，但這會煽情起來，倒是沒有那么厚的臉皮撒嬌了。

    芽芽可沒有不好意思，她大大方方地將腦袋往敏若手底下湊，敏若失笑，也動作輕柔地摸一摸她的頭，芽芽摟著敏若，大聲宣布：“我想在瑪嬤這多住些日子！”

    安兒看了女兒一眼，不想承認(rèn)自己其實有些羨慕，潔芳用指尖輕輕碰了碰方才被敏若摸到的位置，動作很輕、很小心，像是怕將方才那溫?zé)崛彳浀挠|感摸散了一樣。

    她唇角微微上揚，對有些怕他們一家分離的敏若溫聲道：“我們也希望讓芽芽多陪陪額娘您呢，這一年我們總在外頭，失了多少盡孝的機會，回來了也不能日日守在您身邊，實在無法彌補，就讓芽芽替她不夠盡職的阿瑪額娘多孝敬一些吧。

    我與安兒打算在莊子上試一試冬日溫室培養(yǎng)稻苗，測驗收集一些早期信息，離得也近，一有機會就能帶著弘杳過來?！?/br>
    敏若鄭重道：“你們兩個處處都已經(jīng)做得很好了，沒什么 ‘不夠盡職’的，你們出去我才高興呢，你們走得越遠(yuǎn)，我心里越歡喜，你們?nèi)f不可以此自苦自難?！?/br>
    而芽芽留下的事，潔芳說到這里，她就實在沒有拒絕的必要了，便摟住芽芽，笑吟吟道：“芽芽就留在這跟著瑪嬤，咱們吃香喝辣的！你們能時常過來也好，提前打聲招呼，就帶你們一口飯吃了 ?！?/br>
    安兒大聲答應(yīng)著，養(yǎng)樂齋里是一片溫馨和睦的氛圍，養(yǎng)樂齋外卻不是了。

    康熙對太子的不滿是早就積攢下的，這對父子之間注定已經(jīng)沒有轉(zhuǎn)圜的余地。

    今年夏秋之際，因為外患到來，父子二人短時間內(nèi)摒棄前嫌、和平相處配合了一段時日。太子守在康熙身邊侍疾，對康熙的身體十分上心，在朝政上也似乎恢復(fù)了一些早年沉穩(wěn)有度的樣子，這對父子之間出現(xiàn)了短暫的和平。

    但根本問題沒有解決，建立在單方面的退讓之上，這樣表面的和平又能夠維持多久？

    退讓的那個人，已經(jīng)再沒有壓抑自己，演一個孝順兒子、優(yōu)秀太子的心力和欲望了。

    在外患消退之后，太子快速恢復(fù)放賴的狀態(tài)，忽略了康熙事后帶著六分試探、三分懷疑又摻著大約比指甲蓋稍微大點的真心遞來的修復(fù)關(guān)系的橄欖枝。

    然后他們的父子關(guān)系又迅速跌落谷底。

    追隨太子的人看得心急，其中太子妃尤甚，幾番苦勸都只做了無用功之后，她頭次丟了端莊雍容的面具，憤而從太子的書房中拂袖而去。

    長子弘皙坐立不安，又忍不住不解地看向太子。

    太子吹著guntang的茶水，茶霧裊裊升起，令他的面容神情在弘皙眼中都變得神秘而模糊，弘皙只隱約看到太子似乎揚了一下眉，耳中聽到太子意味不明的聲音，“你看，誰都有演不下去的一天……”

    他們的關(guān)系，修復(fù)起來難比登天，崩盤的速度倒是比放炮仗還快。

    安兒回京沒兩日，便聽了滿耳朵康熙對太子的不滿、皇上與東宮失和等等，經(jīng)歷過四十七年的廢太子，安兒直覺不好，私下悄悄與潔芳說起此事，其實與己無關(guān)，也沒什么好商量探討的。

    安兒只是在沉默思考許久之后，小聲與潔芳道：“皇帝的兒子不好做?！?/br>
    潔芳眼中難得帶笑，看了他一眼，意思是，你不也正做著呢嗎？

    “我不一樣，我有額娘?！币话闾崞鹈羧?，安兒若不是訕訕地帶著怕，便必是神采飛揚的，此刻卻二者皆無，只是十分認(rèn)真地說起。

    潔芳沉默一瞬，拍了拍他的手。

    能有額娘，他們兩個都足夠幸運。

    但這世上，不是人人都能如此幸運的。

    冬月底，這天下最尊貴的父子之間的矛盾終于再次徹底爆發(fā)，二廢太子來得迅猛到令朝中許多人猝不及防，又確實在一部分人的意料當(dāng)中。

    四阿哥向安兒要了些新稻種，決定明年帶著家眷在圓明園試種，開啟長期的農(nóng)耕體驗。

    此刻，“不爭者”萬般行事皆為爭。

    遠(yuǎn)在江南的瑞初，又何嘗不是如此。

    康熙五十一年，沒能風(fēng)平浪靜地過去，敏若避開了風(fēng)波，目睹著康熙，進入了他生命的最后十年。

    第二百零三章

    自康熙年邁，身體日漸衰弱，在暢春園住的時間便比從前還要長，畢竟暢春園風(fēng)景環(huán)境更利于修養(yǎng)身體。

    住在暢春園，對敏若來說其實更方便些——去莊子上方便些。

    不過住的時間其實有限，畢竟康熙還在京中，她在莊子上住的時間不好太長，但三五不時地過去踏青游玩還是很方便的。

    轉(zhuǎn)過年，安兒與潔芳再度動身，此行仍是南下，在異地推廣種植新稻會遇到的事情不少，短短一年自然不夠完全解決那些問題。

    安兒也說不清他們還要去幾年，只是在說起此事時對敏若笑道：“其實去南邊也好，讓芽芽和弘杳都感受感受他們額娘出生、長大的地方，還能多拜訪外祖父母幾次。再者，與瑞初見面的機會也能更多些。

    有江南的經(jīng)驗，直隸一帶新稻試種之事，當(dāng)?shù)毓賳T便可以主持完成，等江南事了，兒子大約就要去關(guān)外了。就這幾年目睹江南煙雨的時光，也就這幾年能與瑞初三五不時見一面的時候了?！?/br>
    他不再提他們與敏若分別之事，只是頻繁來向敏若請安，珍惜每一次母子相處的機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