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豈是那么好做的？又真的……有那么好嗎？

    應(yīng)婉在室內(nèi)靜靜坐了許久，垂眸默默不語。

    至次日，應(yīng)婉入宮，宮內(nèi)已是風(fēng)聲鶴唳，永和宮和阿哥所鬧出來的動靜太大，康熙又明擺著心情不佳，宮中處處都是人心惶惶。

    便是素來與烏雅殊蘭不睦的宜妃這會都沒有多得意，而是為了此事后怕——這么多年，她與烏雅氏鬧得那么難看，烏雅氏還沒那般對付她兒子，她和胤祺胤禟真是祖宗庇佑走了大運(yùn)了??！

    “你叫蓁蓁安心，胤禮并無大礙，只是經(jīng)此之后，只怕不敢焚香，也不敢飲酒了。”敏若說了一句，又正經(jīng)地叮囑道：“若她實(shí)在難以心安，你就告訴她，如今成舟之事已成了大半，正是她應(yīng)該趁熱打鐵鼓舞書院內(nèi)人心的時候，她這會若是為了這些與她無關(guān)之事消沉抑郁，豈不是耽誤了大事？”

    應(yīng)婉道：“她是愧疚難安，誰也安慰不了她什么。不過既然胤禮并未出事，她就會振作起來的，您放心。她一向?qū)旱氖虑榭吹米钪?，又怎會在如此關(guān)鍵時刻消沉下去？”

    頓了頓，應(yīng)婉壓低聲音，輕聲道：“只是我看著，四爺由此事，只怕是想念先后了?！?/br>
    “既然想念布爾和，不如就出城去拜拜，替她祈福叩一叩往生喜樂?！?/br>
    敏若也是昨兒晚上才想起來，如此關(guān)口出了永和宮的事，四阿哥的親王沒準(zhǔn)會被耽擱下——畢竟康熙是很擅長遷怒的。

    她此刻這句話，并不只是為了提點(diǎn)四阿哥破局，更在于為日后鋪路。

    該讓康熙想起，四阿哥是誰撫養(yǎng)長大的了。

    又是誰，臨終前心心念念還放心不下四阿哥。

    烏雅殊蘭行事已經(jīng)到如此地步，敏若如還叫她做了太后，那豈不顯得過于窩囊了？

    太妃也挺好……歷史上的孝恭仁皇后也崩逝在雍正元年，眼下烏雅殊蘭也稍微上了年歲，圈禁在永和宮，衣食供應(yīng)遠(yuǎn)不如前，也不過一個宮女、一個太監(jiān)傳遞食水做灑掃，卻不是專門伺候她的，她少不得要自力更生。

    過慣了養(yǎng)尊處優(yōu)的日子，猛然經(jīng)受如此落差，這輩子的烏雅殊蘭，還能有原本的壽數(shù)嗎？

    敏若目光微冷，應(yīng)婉將敏若的話記在了心里，又輕聲道：“前日接到雪霏的信，說她十二前后便能抵京。”

    信中還說瑞初今年沒準(zhǔn)能回京過年，但她見敏若好似不知道的樣子，猜測瑞初大約是想給敏若個驚喜，便沒提及。

    但雪霏回京也夠讓敏若稍微歡喜的了，她道：“就等著她呢……蓁蓁的苦力可回來了。她們姊妹在一處，說說笑笑、忙忙碌碌的，蓁蓁那點(diǎn)小情緒也就散了。”

    應(yīng)婉笑著點(diǎn)頭表示贊同。

    作者有話要說：

    1：李清照《釣臺》

    第一百九十三章

    宮里撕破天鬧了一大場，康熙雖命約束流言，但有些事總歸是瞞不住的 ——尤其隔日之后，永和宮大批宮人放出，眾□□雜，更瞞不住了。

    京中一時物議沸騰好不熱鬧，風(fēng)言風(fēng)語一日變?nèi)?，敏若后來都懶得聽了?/br>
    外面大車?yán)糠终{(diào)配好的水泥料土，和吃透了水泥方的官員匠人，已經(jīng)往黑龍江去。羅剎國既然又生覬覦之心，于城防之上便不可懈怠。

    康熙欽點(diǎn)曾在彼方駐守，與羅剎國交火過、也參與過兩方談判的阿克敦受任黑龍江將軍，年后便要走馬上任。

    另一邊霍騰也將受調(diào)命，同是年后啟程上任。

    朝中一切都在緊鑼密鼓的布置當(dāng)中，越值此時，宮中的各種變動便越受人關(guān)注。

    前腳永和宮出變故，后腳十四阿哥被召入宮中，宮門落鎖前便被打回府里，被命閉門讀書，然后就是烏雅家被查，再隔日眾人便都打聽到永和宮巨變，德妃被廢，宮人被查，或落座、或被逐出宮，做到如此地步，怎么都不可能是小問題。

    再打聽到胤禮身上，能得到精準(zhǔn)消息的已經(jīng)對家族勢力有一定要求了，稍微次一等沒有關(guān)系的人家，打聽到的都不知是添油加醋幾筆的了。

    靳家稱不上京中頭一等人家，也算不上漢臣中的第一流，打聽到手的消息已被前面幾手傳得面目全非，靳夫人粗略聽了一些，嚇得臉色煞白，握緊成舟的手，急道：“安親王……安親王不會真……”

    靳大人也面色沉重地坐在一邊，深沉地長嘆氣，“從前我看那安親王也算是個青年才俊般的人物，怎竟、竟如此的……”

    “唉！”他長嘆一口氣，望著成舟百般無奈疼惜地道：“我兒?。　?/br>
    靳成舟的兄弟在旁邊椅子上生釘一般地坐不住，一家人里，最鎮(zhèn)定的反而是成舟。

    她無奈地望著家人，道：“倘或永和宮對安親王的算計(jì)真成了，只怕第二日宮中便要召娘入內(nèi)分說遮掩此事，咱們還能安安靜靜到今天？如今宮里既然都忙著處理此事，而無人分得出心神看咱們家，便可知永和宮算計(jì)未成?！?/br>
    靳夫人低聲道：“若是那事沒成，永和宮德妃從前多風(fēng)光，安能到今日這地步？”

    成舟無奈，“向?qū)m內(nèi)傳遞禁藥、結(jié)黨營私勾結(jié)勢力、算計(jì)宗室親王污毀名譽(yù)，這三樁罪論下來，正應(yīng)是這個結(jié)果。若真事成了，只怕宮里的平妃娘娘第一個容不下永和宮那位，還能叫她被幽禁著活到今日？”

    靳大人目光閃爍，深吸一口氣，猜測道：“莫非是平妃打算秋后算賬——”

    他莫名興奮地道：“我常聽人說，能在宮內(nèi)站穩(wěn)腳跟的女子都不一般，沒準(zhǔn)正是要等風(fēng)波過后再行事，一來無人關(guān)注行為便宜，二來也可洗清身上的嫌疑……”

    “若真到那地步，還何須洗清嫌疑了？”成舟道：“設(shè)身處地，敵我之間局面已然至此，大仇已經(jīng)結(jié)下，無論何時行事，平妃娘娘都是第一個會被懷疑的對象，何不干脆眼下趁著永和宮一脈大受打擊，烏雅氏外無家族助益、下十四阿哥也無力作為，直接出了這口氣？

    如今皇上對永和宮厭棄已極，為母者為兒報仇理所應(yīng)當(dāng)，趁著這局面直接動手，反而落個坦蕩直接。

    哪怕真為圣躬不喜，也好過隱忍不發(fā)數(shù)年后再被猜忌懷疑，屆時圣躬對永和宮罪行厭惡已輕，十四阿哥只被命閉門讀書說明并未完全失去圣心，總有起復(fù)之日，屆時必然為生母一爭，那結(jié)果又當(dāng)如何？

    最好的時機(jī)二字就在當(dāng)下，平妃娘娘若不動手，便說明烏雅氏的算計(jì)落空，并未在安親王身上得逞?！?/br>
    靳大人與靳夫人聽了，默默相視半晌。

    半晌后，靳大人琢磨著道：“倒是也有理?！?/br>
    “不錯?！苯蛉烁B連點(diǎn)頭，“有理有理。”

    成舟大哥琢磨著，疑惑地道：“那若過兩日那烏雅氏又死了呢？”

    成舟倒是沒嘆氣，默默看他一眼，問：“自傍晚傳出永和宮封宮消息，今已幾日了？”

    靳大哥對這個倒是對答如流，“六日了！”

    “皇上日前就已對烏雅家做出裁決，一家老小都將要去寧古塔了，說明此事就此就要終結(jié)。這其中六日的功夫，永和宮烏雅氏為魚rou，平妃為刀俎，她若想要做事早做成了，還需要等到今日嗎？哪怕是要讓烏雅氏知道家人的下場，要動手也不會遲過今日了。”

    遲一日，圣心生變的可能就更大一些。

    宮里，敏若也與書芳說到此時。

    她一邊翻著書，一面隨口笑道：“這會宮外指不定怎么揣測胤禮呢，你就沒什么打算？”

    其實(shí)她們都知道，不變應(yīng)萬變，是此刻最好的應(yīng)對方式。

    外面那些日益離譜乃至面目全非的傳言，信者自然信，不信者自然不信。與己無關(guān)的事情，局外人猜測起來就會格外大膽，左右他們的想法也無關(guān)緊要，何必糾結(jié)于此？

    書芳輕笑道：“理她們呢。”

    此次對烏雅家的處理是很快的，康熙快刀斬亂麻，徹查抄家，他難得的雷厲風(fēng)行也震懾住了不少人，底下的動作自然不敢耽擱，沒兩日便遞上了第一本罪證供詞。

    其實(shí)倒也沒什么叫人跌破眼球的事——烏雅家畢竟并非累世勛貴豪門，族中子弟哪怕想要行事猖狂，這幾年宮里的娘娘境遇不佳，屢屢受挫，他們的底氣便難免不足，因而在外所行之事還有限。

    倒是對內(nèi)，查出德妃之父早年在宮中的一些底賬，康熙只想盡快了結(jié)此事，不想再拖下去每日面對各種亂象，便以此及烏雅家?guī)椭洛趦?nèi)宮行事的罪證快速定了罪，合家發(fā)配到寧古塔去了。

    他們栽得倒是不虧，光是往內(nèi)宮輸送禁藥這一樁，就足夠康熙問罪的了，其他查出來的小辮子，竟不過是“錦上添花”。

    宮外十四阿哥自顧不暇，四阿哥似乎打定主意不插手其中事，也未曾為烏雅家求情，只入宮向康熙請求入永和宮一次，而后回府，閉門謝客。

    敏若倒是知道他叫應(yīng)婉準(zhǔn)備了些銀錢衣物給烏雅家上下，家被抄了，他們也不剩什么，若沒有這一份東西，只怕熬不過往東北走一路的冰天雪地。

    日前結(jié)果落定，書芳又溜溜達(dá)達(dá)去了一趟永和宮，和烏雅殊蘭分享了一下這樁“喜訊”，欣賞了一番烏雅殊蘭不敢置信渾身顫抖的樣子，冷笑一聲，“看來你也不算冷心冷情，對親人毫不在意。既然如此，又怎能想得出那樣刁鉆惡毒的法子害我兒呢？”

    烏雅殊蘭氣得七竅生煙，再也顧不得什么高貴體面的儀態(tài)，就要撲過去與她撕打，書芳冷冷看著她在自己身前被宮人按住，道：“問罪流放你家人，都是皇上的旨意，如今十四阿哥自顧不暇，似乎也沒有伸手拉扯一把外家的意思。烏雅殊蘭，這都是你、的、福、報！”

    書芳言罷，不再看烏雅殊蘭一眼，徑自轉(zhuǎn)身離去，脊背挺直儀態(tài)矜雅，烏雅殊蘭在宮人手底分外掙扎，看著書芳如此模樣，愈發(fā)氣得眼紅。

    她嘶吼道：“平妃！你們這些高高在上的名門貴女，哪知道我一路走上來的艱辛？！憑什么就許你和貴妃得意，不許我為自己謀算？你們生來什么都有了，怎會知道我的艱難？！”

    殿門大開，她的嘶吼聲被北風(fēng)吹出很遠(yuǎn)去，書芳眉目間泄出一絲冷然嘲諷：名門貴女？她這輩子，受了赫舍里家?guī)追謳头霰佑?？?dāng)年將她送入宮中，赫舍里家打的不就是讓她自生自滅的主意？若全憑著家族，只怕她早骨頭渣子都化在土里了。

    烏雅殊蘭覺著自己往上爬的路苦，她可曾嘗過以微薄之力對抗一個煊赫家族的滋味？可曾嘗過忍辱負(fù)重受人轄制的滋味？

    名門貴女，這四個字說出來真是輕飄飄的。

    誰不是自己咬緊牙關(guān)在宮里爬，孰勝孰負(fù)全在本事，今日她烏雅殊蘭不如意，便撕心裂肺地喊自己的艱難委屈，那當(dāng)年皇帝要將胤禮出繼，她烏雅殊蘭冷眼旁觀看著、見她留不住自己的孩子，可覺著快意熱鬧？

    整了整身上的斗篷，書芳一頓不頓地離去。

    見自己如此說書芳還沒反應(yīng)，烏雅殊蘭聲音更尖利，因?yàn)樗缓鸬锰^，她的嗓音已有些沙啞粗糲，尖聲吼出，令人只想皺眉。

    “我要見皇上！我要見皇上！這是你們聯(lián)手給我做的局！我要見皇上！我和我家人都是無辜的，是無辜的！”烏雅殊蘭高聲喊道。

    書芳徑直揚(yáng)長而去，沒再分給她半分目光。

    見她徑直離去，并不理會自己的任何言語，烏雅殊蘭目露憤怒不甘，怒極而不帶任何有意義的字眼的巨大嘶吼聲回蕩在永和宮上空。

    永和宮正前方便是延禧宮，惠妃本攬著小孫女在屋里做針線，笑著低聲說：“等你再大些，瑪嬤便求你汗瑪法，叫你去你姑姑們辦的微光書院中讀書去……”

    話到一半，聽到后面撕心裂肺的吼聲，不禁蹙眉。

    小孫女疑惑地道：“瑪嬤，那是怎么了？”

    “沒什么。”惠妃安撫地拍拍小孫女的背，低聲道：“一個看不開、看不透的愚人罷了。阿彌陀佛……”

    她閉目喃喃，小孫女茫然地縮在她懷里，幾分不安很快就被瑪嬤的體溫安撫下去，惠妃口中喃喃念著佛號，眉眼愈見慈悲，年輕時那份在溫婉下的精明與干脆似乎都化作煙云散去了，留在她臉上的只有數(shù)不清的“平和慈悲”。

    是為了護(hù)著小孫女、也能繼續(xù)庇佑兒子兩分，而不得不開始的平和慈悲，也是在深宮漫長日子里，唯一能夠稍微令她心中好受的選擇。

    佛念得多了，心境也就平和了……吧？

    她恨康熙，她恨透了康熙對兒子的狠絕；她還恨大阿哥，恨他愚蠢貪妄，年近四十的人了還看不透帝心圣意執(zhí)著認(rèn)為自己有一爭之機(jī)，斷送了自己的身家前程不說，又連累了老母與小兒女。

    但那又能怎么辦呢？她區(qū)區(qū)一個弱女子，左右不了圣心帝意，也左右不了天下朝局，只能口中念著佛，心里也求佛祖慈悲，保佑保佑她那可恨可憐的兒子，與無辜的孫兒們。

    烏雅殊蘭自以為是運(yùn)籌帷幄權(quán)衡精明的謀算，惠妃看透了，便只覺著好笑。

    那個位置就那么好，值得他們前赴后繼，值得他們機(jī)關(guān)算盡？

    她記得她的兒子年少時聰明靈敏的模樣，記得烏雅殊蘭初入宮時溫柔稚嫩的模樣，甚至記得十四阿哥小時候虎頭虎腦的天真樣子。

    如今想來，只覺著諷刺罷了。

    偶爾午夜夢回間，摟著小小的孫女，想著那些在或不在的故人，她只覺渾身徹骨的寒涼。

    這天下最尊貴、最威嚴(yán)的皇城，哪是當(dāng)年阿瑪額娘說的接她進(jìn)來享福的地方啊。

    這分明是個巨大的牢籠，是一處熔爐煉獄，進(jìn)了這里的人，就會被貪欲嗔恨纏住，再沒有能干凈無暇走出去的了。

    烏雅家全家離京那日，書芳最后一次去了永和宮，告訴了烏雅殊蘭這個消息。

    然后不顧她的憤怒吼聲，頭也不回地走了出去。

    回到永壽宮，她才低聲與敏若道：“直到現(xiàn)在，她都不知她為何會落到如此下場。存害人之心、行不端之事時，就該做好接受結(jié)果的準(zhǔn)備。她若能坦然面對心平氣和，我再惱恨，也得敬她的‘心性’?；蛘咭Ьo牙關(guān)想辦法再往起爬，我也佩服她。可她越是這般嘶吼憤怒，我心里越是覺著好似在看一場笑話了?！?/br>
    “那就只當(dāng)是笑話看吧?！泵羧袈掏痰氐溃骸斑@宮城中，笑話可太多了，留心去看、警醒自己，才能不讓自己也活成了笑話。”

    書芳頓了一瞬，點(diǎn)頭輕輕應(yīng)了一聲。

    “如今事了，靳家那邊你可想好怎么安撫了？”敏若問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