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元敬闔著眼，許久都未曾回答，覺明還以為他睡著了，正要將他手中酒碗拿走時(shí)，忽聽他低低地嗯了一聲。

    “她是皇后?！?/br>
    “…………”

    再次見面，便是三年之后了，他們一同上京，因趕路不及時(shí)，城門下了鑰，只能夜宿郊野。

    梁元敬一路上都對廢后薨逝的話題避而不談，唯獨(dú)那個(gè)夜晚，他只用了兩個(gè)字，描述自己聽聞廢后死訊時(shí)的心情——

    “痛甚?！?/br>
    彼時(shí)他躺在山丘旁一株桃樹下，那桃樹生得極古怪，九月深秋時(shí)節(jié)，竟開了一樹秾艷桃花，夜風(fēng)拂來，粉紅花瓣紛紛揚(yáng)揚(yáng)，灑落在他的身上，其中一瓣，恰巧飄落在他的眼尾，被一點(diǎn)淚漬沾濕，越發(fā)顯得妖嬈詭異。

    七月七，日頭毒辣。

    梁元敬和兩名解差走到了衡州一帶，多虧臨走前李雄的打點(diǎn)，這二人路上并沒有過多為難他，甚至還主動(dòng)解開了他的鎖枷，讓他輕便行路。

    天氣太熱，那二人打了赤膊，坐在城外涼茶鋪飲茶。

    梁元敬也得了一碗涼茶，他熱出了汗，卻依然衣冠嚴(yán)整，一絲不茍，惹得二位解差都笑話他是窮講究，活受罪。

    只有他自己知道原因。

    身上的傷口自阿寶消逝后便全部愈合了，現(xiàn)如今已結(jié)了痂，痂落了后，只在他的身上留下數(shù)道淺淺的傷疤，可深夜無眠時(shí)，他仍然覺得那些舊疤在疼著，在癢著。

    有時(shí)他會冷不丁神志恍惚一陣，懷疑阿寶從未在他身邊出現(xiàn)過，那只不過是他思念太過時(shí)，所產(chǎn)生的一個(gè)幻想。

    垂眼看到手臂上的疤痕，才陡然松一口氣。

    如果說有什么，能真正證明阿寶曾經(jīng)在他身邊存在過，便只有她留給他的這些傷疤了罷。

    九月，梁元敬一行抵達(dá)新州，今上的諭旨再次追加而來，將他流放至吉陽軍。

    這里已經(jīng)是大陳輿圖的最南端，最荒遠(yuǎn)偏僻之所在，到這里，就意味著貶無可貶了，梁元敬最終在此安下家來。

    這一住，便是十三年。

    十三年后，今上于玉清昭應(yīng)宮病逝，九子永淳繼位，更名為”謨”，改年號為道沖，由皇太后薛氏垂簾聽政，代行處理軍國政務(wù)。

    “道沖”一語，出自《道德經(jīng)》，似乎昭示了新朝即將推行“清靜無為”的國策。

    新帝即位后，薛太后便以皇帝名義頒布一道推恩圣旨，大赦天下有罪之人，凡死罪之下，皆可酌情減免罪行。

    梁元敬也被包含在“推恩”的罪臣之列，他不用再被當(dāng)?shù)毓俑畯?qiáng)制看管，可以遣還原籍了，然而他卻并沒有回去揚(yáng)州，而是去了第二次被貶的新州，并在那里定居下來。

    這一年，他已經(jīng)四十四歲，鬢發(fā)斑白。

    留在新州的梁元敬，搭了一座簡陋草堂，收了幾個(gè)學(xué)生教畫畫，聊以謀生。

    當(dāng)?shù)氐娜硕颊J(rèn)識他，喚他一聲梁先生，人們總是看見他背了畫具外出寫生，然而每次畫好之后，即刻就付之一炬，從不留下一張。

    也有人看見過他抱著把琵琶，坐在溪水旁彈唱，一個(gè)人自言自語，不知在跟誰說話。

    春天時(shí)，梁元敬在院中親手植下一株枇杷樹。

    嶺南氣候濕熱，四季如春，十分利于作物的生長，不過三五來年，院中枇杷便已亭亭如蓋，長到一人來高，枇杷果結(jié)滿枝頭，澄黃飽滿，皮薄rou甜。

    他搭著梯子，拿著剪刀一顆顆地剪下來，放在籮筐里，可惜無人吃，爛了一筐又一筐。

    過了春，便是夏。

    一日復(fù)一日，一年又一年，嶺南的荔枝熟了一季又一季，歲月終究是平淡又緩慢地過下去了。

    他還是沒有聽阿寶的話，這一生，沒有娶妻，沒有納妾，沒有生子，一個(gè)人孤零零地守著他的草堂，但每一天都在認(rèn)真地活著，生怕來日到了地底下，阿寶真的不要他。

    離開人世的那一天，是一個(gè)天氣很好的春日，弟子都守在他的床前，他交代完最后一句遺言，便安然地閉上了雙眼。

    彌留之際，口齒不清地呢喃了一句什么話，一名弟子附耳去聽，聽得是“阿寶”二字，弟子不甚了了，正待問他這是何人，卻赫然睜大眼睛，發(fā)現(xiàn)恩師已經(jīng)溘然長逝，去時(shí)唇角上揚(yáng)，含著淡淡笑意。

    江城子·乙卯正月二十日夜記夢

    [宋] 蘇軾

    十年生死兩茫茫。不思量，自難忘。千里孤墳，無處話凄涼。縱使相逢應(yīng)不識，塵滿面，鬢如霜。

    夜來幽夢忽還鄉(xiāng)。小軒窗，正梳妝。相顧無言，惟有淚千行。料得年年腸斷處，明月夜，短松岡。

    ——《卷六·長恨歌》終

    梁泓，字元敬，揚(yáng)州人，北陳宮廷畫家。

    出身江左名族，幼年穎悟好學(xué)，有早慧一名，聞達(dá)于鄉(xiāng)里。素喜丹青，天資奇絕，師從數(shù)位名家，各取其長，擅野外寫生，傳寫物態(tài)，皆生動(dòng)逼真，脫去格律，自成一派。

    年少時(shí)屢試不第，游學(xué)于外。熙和元年，世宗開創(chuàng)畫學(xué)，并將繪畫納入科舉，故上京赴試，經(jīng)考試選入翰林圖畫局，為翰林待詔，自此名揚(yáng)京師，有一畫“千金難求”的美譽(yù)。

    熙和二年，因父染疾，梁泓辭官不仕，回歸故里，丁憂期未滿，再次被起用，于永寧二年回到東京，仍任翰林待詔，尤為世宗器重，常伴君左右，賞賜不斷，榮寵一時(shí)，為同僚羨妒。

    永寧四年春，梁泓御前失儀，觸怒世宗，以“忤逆君上，狂妄兇?！钡淖锩毁H送昭州編管，八日后，又改送新州，抵達(dá)新州后，又改流放吉安軍，三次貶謫，一次比一次荒遠(yuǎn)，可見為帝所惡。

    禁中梁氏畫作，悉數(shù)被焚毀，民間亦不敢私藏，唯翰林圖畫局藏有昔年梁氏所作《汴京風(fēng)貌圖》一幅。

    此畫三年乃成，規(guī)模宏大，全景式構(gòu)圖，畫中人物神態(tài)、車船舟楫、城郭村野、店鋪房舍、煙柳翠幕、橋梁河流，無不翔實(shí)生動(dòng)，筆法精妙，是熙和年間汴京景象的最佳寫照。

    畫院長官秦氏惜才，不舍就此毀去，便將畫上梁泓的私印、親手題跋裁去，將此畫私藏于家中，這才不至使梁泓無作品流傳于世。

    此后蒙古入侵，南陳滅亡，《汴京風(fēng)貌圖》流傳至大金朝高官手中，朝代更迭，畫作也幾經(jīng)離亂，被人偷換、盜割、臨摹、仿造者多不勝數(shù)，真品至今收藏于故宮博物院，畫卷絹本設(shè)色，全長528厘米，寬248厘米，是為國寶。

    僖宗天策二年（公元1102年），梁泓病故于新州草堂，享年九十九歲，壽終正寢。

    ——正文完

    作者有話說：

    本書到這里就正文完結(jié)啦，不知道大家喜不喜歡這個(gè)結(jié)局。

    就我個(gè)人來說，我是覺得這個(gè)故事的完成度比較令我滿意，因?yàn)樵谧铋_始創(chuàng)作時(shí)，腦子里冒出來的，就是一個(gè)年輕人抱著畫軸痛哭的樣子。

    我想寫的是一對沒有金手指的愛人，因?yàn)槊\(yùn)的捉弄而彼此錯(cuò)過的故事。

    另外還有幾點(diǎn)需要說明：

    1.為什么不在文案寫be？

    我覺得這樣屬于劇透，再一個(gè)，我不能確定這是不是be，因?yàn)檫@只是正文結(jié)局，還有番外。

    2.為什么不雙死，讓小梁孤獨(dú)地活了那么多年？

    因?yàn)榘毸肋^一次，她知道生命的可貴，但她沒想到梁元敬這么固執(zhí)，竟然真的孤獨(dú)了一世。（其實(shí)小梁固執(zhí)的性格小時(shí)候就可見一斑了。）

    3.想必大家也看出來了，梁元敬對應(yīng)的是張擇端，《汴京風(fēng)貌圖》對應(yīng)的《清明上河圖》，所以畫作尺寸上也采用了《清明上河圖》的尺寸，但小梁的生平跟張擇端沒有共通之處，為什么不在文案中指出，因?yàn)槲矣X得這也屬于一種劇透，所以在最后說明一下。

    感謝大家看到這里，番外保甜，周三晚零點(diǎn)更新，一定要來看?。。?！

    第61章 今生（一）

    “是啊, 好多人……”

    “六點(diǎn)就過來排隊(duì)了，聽說是十年來第一次展覽吧，之前故宮博物院只展出過三次?！?/br>
    李霹靂舉著自拍桿, 在攝像頭前毫無形象地吸溜了一下鼻涕, 六月初的北京清晨還有些涼意, 她出門時(shí)只穿了件短袖, 現(xiàn)在凍得想罵人。

    彈幕上飛速閃過一句話。

    一位id名為“我為cp扛大旗”的網(wǎng)友問道：「政政去哪里了？」

    李霹靂皺皺眉頭：“他去買水了。這是我的直播間，你們老是提他干嗎呀？”

    李霹靂真是服了，明明她才是b站才藝區(qū)的up主，之前靠一曲《十面埋伏》吸粉無數(shù), 百萬播放量, 彈幕破萬, 外號“中華琵琶精”。

    只是因?yàn)橛幸淮沃辈ブ型?，梁政無意間闖進(jìn)她的房間, 誤入了鏡頭，她的粉絲們竟然就這么叛變了，每次開播時(shí)再也不催她彈琵琶了, 而是問她政政在哪兒, 政政今天不出鏡嗎？

    煩死了！

    李霹靂想起自己這么多年來, 無論是成績還是在老師同學(xué)間的風(fēng)評, 都被梁政單方面碾壓的悲慘往事, 就掬了把辛酸淚。

    她跟梁政上輩子一定認(rèn)識吧，還是那種欠了對方八百萬沒還的冤家仇敵, 不然這輩子為什么他要這么虐她？

    正這樣想著, “冤家”過來了。

    梁政個(gè)高腿長, 頭發(fā)剛剪過, 托尼老師是李霹靂特意找的, 她之前看過探店視頻，便種草了，果然手藝特別好，剪出來的頭發(fā)自然又有型，劉海不長不短，剪得有些碎，恰好露出梁政飽滿的額頭，清俊的眉眼。

    他在紫禁城黎明的薄霧中朝她走來，身后是淡金色的朝陽，確實(shí)看上去挺賞心悅目的。

    李霹靂倒是能理解彈幕里那群每天嗷嗷嚎叫“政政好正”的女粉絲們，只不過……

    梁政每次一開口，還是會讓她生出一種暴毆他的沖動(dòng)。

    “寶寶……”

    “都說了在外面不要叫我的小名！”

    李霹靂真想拿手里的自拍桿抽他，同樣的話要讓她說幾次啊？！她都聽見后面有人在嘲笑她了！

    梁政：“忘了?！?/br>
    他將手中的礦泉水?dāng)Q開瓶蓋，遞給她。

    李霹靂接過，喝了口水，又皺眉問：“怎么去那么久？”

    “看見有賣車輪餅的，就去買了幾個(gè)，吃嗎？”

    “吃！”

    梁政將手中的紙袋給她，又接過她手上的自拍桿，讓她能騰出雙手吃東西。

    攝像頭晃動(dòng)了幾下，屏幕里出現(xiàn)一張高清帥臉，直播間里一堆女人頓時(shí)瘋了，唰唰唰地彈出小花花和打賞的禮物，彈幕也不停地滾動(dòng)著——

    「政政！政政！政政！」

    「兒子好帥！狂吸！」

    「mama問我為什么跪著舔屏幕？」

    「雙手打字以證清白。」

    「媽呀這臉是真的嗎？不是3d建模嗎？這么高清懟臉還帥得我合不攏腿！」

    放眼望去，評論區(qū)里竟找不到一條完整的褲衩子。

    也有人在喊話：「政政！快脫了外套給小霹靂披上，她凍得鼻涕都出來了！」

    在看到這條彈幕之前，梁政就已經(jīng)脫了上身的沖鋒衣，給李霹靂穿上，又幫她拉上拉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