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廢后阿寶 第7節(jié)

    梁元敬逃過一劫,卻并未謝恩,依舊呆呆地望著她,那目光,直白得近乎無禮。

    阿寶蹙了蹙眉頭,有些反感,心想,這人果真是個呆子。

    -

    啊,自己好像是從那時起,便開始喚梁元敬呆子的。

    阿寶忽地記起來。

    是真的很呆啊,簡直像只呆頭鵝般,呆呆望著自己不說話了。

    他那時候在想什么呢?

    阿寶忍俊不禁,忽然看見前方的擺設(shè),停下了腳步。

    身后薛蘅在說:“春光正好,就請先生在此處為我畫像罷,先生覺得如何?”

    前方不遠(yuǎn)處,有一大片海棠花圃,空地上設(shè)有一案,案上擺著筆墨紙硯以及一些必要的顏料,薛蘅沒有必要像阿寶當(dāng)年那樣捉弄梁元敬,因此書案的高度是剛剛好的,也放了一把鋪著錦褥的梨花木方凳。

    梁元敬收回目光,道:“好?!?/br>
    阿寶嘴角的笑容瞬間消失。

    好?

    好???

    誰讓你說好的?。?/br>
    你個大騙子!

    完了完了!他給薛蘅畫,不給自己畫,她阿寶一定要貽笑千古了,千年以后,后世史書會如何評說她?可惡啊!這人果然是跟她有仇!

    阿寶瞪向梁元敬,他只視而不見,挽起袖子開始凈手,儼然一副準(zhǔn)備作畫的模樣。

    薛蘅已經(jīng)在事先備好的太師椅上落座了,身旁侍女正幫她整理衣飾與妝容。

    阿寶氣得張牙舞爪,五內(nèi)俱焚,恨不得撲上去將梁元敬那張臉撓花,繞著空地啊啊叫著跑了兩圈后,躲去一叢秋海棠后蹲著生悶氣。

    薛蘅挺直腰背,端莊嫻靜地坐著,目光放在前方低頭認(rèn)真作畫的人身上,若有所思:“梁先生曾為李氏多次作畫,可還記得她的面容么?”

    梁元敬下筆動作一頓。

    周圍的侍女們已經(jīng)嚇得跪了一地,瑟瑟發(fā)抖。

    薛蘅的貼身侍女惶恐道:“娘娘,請別再提那個人了,若教官家知道了……”

    下面的話,她沒有說出口,但在場的每一個侍女都面色戚戚,顯然都知道下場是什么,且懼怕非常。

    薛蘅擺擺手:“你們下去罷。”

    侍女們退下去了,她才對著梁元敬解釋道:“先生闊別京城日久,想必有許多事不清楚,如今官家下了嚴(yán)令,不許禁中人談?wù)摾钍希缬蟹刚?,杖斃?!?/br>
    聽壁角的阿寶:“……”

    何至于此。

    她記得趙從以前不是這般苛待宮人的主子,他寬和仁厚,性情柔順,即便有內(nèi)侍犯了錯,也常常只是口頭教訓(xùn)一下便了事,杖斃這樣的刑罰,即便是放在以嚴(yán)刑峻法著稱的太.祖朝,也似乎過于嚴(yán)苛了。

    薛蘅淡淡道:“自李氏故去后,官家脾性便越發(fā)難以捉摸,梁大人,你覺得這是為何?”

    梁元敬眼睫似顫動了一下,隨后垂眼道:“臣不知?!?/br>
    阿寶在花叢后蹙眉,薛蘅今日為什么總將話題往她身上引?

    薛蘅唇邊浮現(xiàn)一絲極淡的笑意,眼神放空,仿佛陷入回憶里。

    “初見李氏那一年,我才十六歲,宣王生辰,嬢嬢帶我入王府賀壽,因有個侍女不慎打翻酒水,沾濕了我的裙子,我便前往客房更衣,可等到出來時,領(lǐng)我來的人卻不見了。宣王府太大,我迷了路,因擔(dān)心不能及時回到宴席上,會被嬢嬢責(zé)罵,急得直哭,這時卻聽見頭頂有人問,‘你哭什么’?!?/br>
    “我嚇了一大跳,仰頭去看,只見一個姑娘高高坐在樹梢上,正好奇地望著我?!?/br>
    “我便哭著告訴她,我迷路了,她從樹上滑下來,笑著說,‘這有什么好哭的’,又問我想去什么地方,她帶我去?!?/br>
    “我們一起走了一段路,我問她,為什么要爬樹,她回頭一笑,說她日夜盼著園子里的李子熟,盼了好些天,今日見有果實(shí)變紅了,便趕緊來摘,又從裙兜里掏出一個李子給我,讓我嘗嘗甜不甜?!?/br>
    “我此前在東京城,從未見過像她這樣的人,心中頗覺好笑,正待拒絕,卻見宣王殿下遠(yuǎn)遠(yuǎn)地趕來,滿面焦急之色,等到得跟前了,拉著那姑娘左右細(xì)看,見她沒傷著后,才松了口長氣,又責(zé)怪她不該爬樹?!?/br>
    “殿下罵的很兇,我從未想過,都中人盛傳的溫文儒雅的宣王殿下,也會有這般疾言厲色的時候?!?/br>
    “那姑娘卻毫無懼色,笑著將裙兜里滿滿的李子捧給他,說那是她送給他的生辰禮。殿下原本神色嚴(yán)肅,聽了這話卻忍不住笑,說她是自己嘴饞了,才去摘那李子的,反倒賴在他頭上,是何道理。”

    薛蘅莞爾一笑:“我這才知道,原來她便是宣王妃?!?/br>
    作者有話說:

    宋朝無品級的內(nèi)人自稱“奴婢”,有品級的女官自稱“妾”,這里銀屏是有品級的女官,故自稱“妾”。

    第7章 燙傷

    聽薛蘅這么說,阿寶也想起了那一年的舊事。

    那是祐安七年,也是多事之秋,就是在那一年,太宗先后失去兩個兒子,皇儲之位空懸,三皇子趙從進(jìn)入了他的視野。

    那一年,距離趙從被冊立為太子,她被休為下堂妻,只有一年。

    阿寶也是后來才知道,原來那日打翻酒水的侍女并不是無心之舉,而是有意為之,本是為了給薛蘅與趙從私下接觸創(chuàng)造機(jī)會,卻被她誤打誤撞地撞破了設(shè)計(jì)。

    也許正是因?yàn)檫@次偶遇,她對薛蘅的第一印象并不錯,所以就算她后來嫁給趙從了,阿寶也沒多恨她,總感覺她還是那個因?yàn)樵谕醺也坏铰?,就急得滿臉眼淚的小娘子。

    趙從和她大婚的那一夜,因?yàn)楹ε掳毶鷼?,他并沒有和她圓房,此后一連數(shù)月,他都宿在書房,不碰薛蘅一根手指頭。

    若此事流傳出去,薛蘅定會淪為全京城貴女之中的笑話,不過她是個十分聰慧的女人,她沒有鬧,因?yàn)橹来耸掳Y結(jié)并不在趙從身上,而是在阿寶這里。

    于是她挑了一個合適的日子,登門拜訪阿寶。

    若她選擇強(qiáng)勢、硬派、拿她宣王妃的架子壓迫阿寶就范,阿寶定不會屈服,可她選擇示弱、委曲求全,甚至發(fā)動眼淚攻勢,阿寶便拿她毫無辦法了,她與趙從大吵一架,幾乎是將他趕進(jìn)了薛蘅房中。

    那一天,阿寶蒙著被子哭了一夜,翌日醒來,眼睛都腫成了核桃。

    有了第一夜,就有之后無數(shù)個日夜,開了薛蘅這個頭,之后便有美人、才人、昭儀、昭容。

    后宮女子太多,光是頭銜就有十多個,更有數(shù)十個品級,阿寶若要一個一個地去吃醋,恐怕這輩子都吃不完,所以她逐漸變得麻木、暴躁,趙從每臨幸別的女人一次,便要往她的殿里流水似的送禮物,他對她越是小心翼翼,阿寶便越是對他反感抵觸,直到趙從終于受不了她,二人鬧得不歡而散收場。

    阿寶后來與薛蘅斗,除了因?yàn)樗浅甲顚僖獾幕屎笕诉x,有她沒有的高貴家世與名門淑女的作派之外,更重要的原因是,就是從她這里開始,她才逐步失去趙從的,她將所有怒氣都遷怒在了薛蘅身上,認(rèn)為自己被她一開始的柔弱外表欺騙了。

    但其實(shí),也不能全怪薛蘅的。

    阿寶抱膝望著天,嘆了聲氣。

    “梁大人小心!”

    身后傳來一聲驚呼,阿寶回頭,正好看見梁元敬撞上一名奉茶侍女,他伸手扶了一下,漆盤上的爐子卻還是翻了下去,煮的正沸的茶水就這么悉數(shù)澆在了他的右手手背上,霎時間燙紅了一整塊皮膚。

    阿寶愣了下,慢慢踱步過去。

    薛蘅第一時間讓人去請御醫(yī),又皺眉斥責(zé)侍女:“越發(fā)不成樣子!連個茶都端不穩(wěn)了?”

    奉茶侍女嚇得忙跪在地上請罪:“娘娘恕罪,可是奴婢……”

    她想說她明明看著路的,誰知梁大人畫得好好的,忽然后退了一步,兩人這才撞上。

    “還敢狡辯!”另一個侍女厲聲喝止住她。

    梁元敬制止道:“不用怪她,是我的錯?!?/br>
    他看了眼才畫到一半的畫像,那上面已被茶水濺濕了,渲染出一大灘污濁色彩。

    薛蘅立即道:“先生不用管了,先治好傷再說。”

    不過多時,御醫(yī)提著藥箱氣喘吁吁地趕到了,梁元敬伸出右手,那上面已被燙出了一個個的血泡,御醫(yī)得先用消過毒的銀針將他的血泡挑破,才能往上面撒藥粉。

    這cao作實(shí)在太生猛,阿寶看著都疼,嘶嘶直抽冷氣,梁元敬卻面色泰然,仿佛沒有痛覺,惹得她忍不住問:“不疼嗎?”

    “疼?!绷涸凑f。

    上藥的御醫(yī)“啊”了一聲,瞄了眼不遠(yuǎn)處正憂心忡忡盯著的皇后,誠惶誠恐地問:“那我輕點(diǎn)兒?”

    “……”

    阿寶在旁看了一會兒,忽問道:“喂,你是不是故意的?”

    梁元敬沖她望過來,眼里帶著疑惑。

    阿寶盯著鞋尖,摸摸鼻子說:“我都看見了,你本來是不會撞上那侍女的,都怪你忽然后退了一步,梁元敬,你……是不是因?yàn)槲也蛔屇憬o薛蘅畫像,才那樣做的?”

    梁元敬目光低垂,沒有說話,弄得御醫(yī)壓力很大,幾乎滿頭大汗,明明只是個簡單的燙傷,怎么比給官家治病還要難,無形中好像有什么東西在盯著他看一樣。

    御醫(yī)扭頭四處看了看,脊梁骨發(fā)涼。

    阿寶盯著梁元敬受傷的手背,他這個人如美玉一般,手也像一件精致的瓷器品,手指修長、纖細(xì),肌膚散發(fā)著玉石一樣溫潤的光澤,是一雙天生用來握筆的手,可現(xiàn)在卻被燙得面目全非。

    阿寶看了竟有點(diǎn)心痛,就好像看見一件驚世名瓷被打碎了一般可惜。

    該不會留疤吧?

    阿寶不自在地移開眼睛,極小聲地說:“其實(shí)你沒必要這樣做的。”

    春風(fēng)拂欄,御花苑中落英繽紛。

    梁元敬寬大的袍袖隨風(fēng)拂動,鬢旁散落幾根發(fā)絲,他的視線似落在遠(yuǎn)處,又似落在除了他誰也看不見的阿寶身上,目光繾綣溫和,帶著些許溫柔之意。

    -

    回去的路上,阿寶依舊騎在驢背上,梁元敬為她牽繩。

    他們經(jīng)過熱鬧的潘樓街,阿寶東張西望,這人聲鼎沸、繁華熱鬧的市井生活她永遠(yuǎn)也看不厭,猶記得那年她嫁給趙從,隨他從揚(yáng)州搭船沿運(yùn)河北上,來到這“八荒爭湊,萬國咸通。集四海之珍奇,會寰區(qū)之異味”的東京城,當(dāng)真是眼珠子都不會轉(zhuǎn)了,趙從還笑著打趣她是鄉(xiāng)巴佬進(jìn)城。

    阿寶愛吃,趙從便帶著她滿京城地搜羅美食。

    東京城的七十二家正店,遇仙酒樓的玉液、樊樓的壽眉、潘樓的瓊液、梁家園子的美祿,冬天有相國寺的旋炙豬皮rou、獾兒野狐rou與水晶鲙,夏日有沙糖冰雪冷元子、紫蘇香飲子、荔枝膏等清涼冷飲,各類飲食果子,諸如嘉慶子、櫻桃煎、林檎果、西京雪梨,都是阿寶的最愛,還有直至三更方散的州橋夜市。

    后來進(jìn)宮當(dāng)了皇后,她便再沒有滿東京城亂轉(zhuǎn)的時候了。

    阿寶有時會想,自己到底是懷念吃的,還是舍不得趙從帶著她玩兒的那段無憂無慮的時光。

    也許二者皆有罷。

    “為何嘆氣?”身旁梁元敬忽問。

    阿寶掃他一眼,老成且滄桑地道:“你不懂?!?/br>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