來不及換衣服了，她拍拍身上的棉絮，急匆匆往學(xué)校趕，在校門口又碰到了陳冬青的奶奶王月娥。

    “林笑mama！”王月娥出聲喊她，呂秀英一扭頭才看到她，連忙打招呼，“冬青奶奶，冬青今天也沒人接，在老師辦公室里等著呢？”

    呂秀英接送林笑的時候，經(jīng)常能碰見陳冬青家里人，陳冬青的mama、爸爸、爺爺、奶奶，她全都認(rèn)識了。

    王月娥熟門熟路地走到傳達室，請傳達室大爺給徐老師辦公室打個電話：“對，林笑和陳冬青的家長都來了，讓他們倆一起出來吧?！?/br>
    “冬青奶奶，您這是從醫(yī)院下班后來接孩子？”等待兩個小孩出來的時間，呂秀英和王月娥聊天。

    “是啊?！蓖踉露瘘c頭。

    “您快退休了吧？”呂秀英寒暄道。

    王月娥笑道：“前兩年就到了！我和他爺爺都退休了，又被返聘回醫(yī)院?！?/br>
    呂秀英十分驚訝：“??？”

    陳冬青留在學(xué)校里等家長來接的日子，比林笑要多得多。林笑一個月有三四次，陳冬青得有十三四次。

    呂秀英一直以為陳冬青的爸爸mama爺爺奶奶都在上班，實在沒有辦法，沒想到他的爺爺奶奶早就退休了，然后又接受了返聘。

    她以為陳冬青一家人也是沒得選，沒想到在有的選的情況下，選擇讓陳冬青一個月里有小半個月在學(xué)校等家長。

    呂秀英想問問王月娥為什么這樣選擇，又覺得自己和王月娥的關(guān)系沒什么熟，不好交淺言深，正猶豫著，林笑和陳冬青就跑出來了。

    “mama！”

    “奶奶！”

    兩個大人各自接孩子回家，呂秀英話到嘴邊又咽回肚子里。

    回家的路上，呂秀英問林笑：“笑笑，你想不想讓mama調(diào)到檔案室上班？”

    最近呂秀英一直在思考這個問題。

    每次輪白班都要請上一兩次假，像今天這樣，有時候還找不到人替班。時間一長，車間組長也有點意見，委婉地問她有沒有更好的解決辦法。

    呂秀英這么做，廠里說什么的都有。像呂秀英這樣不讓孩子上棉紡廠附小，大老遠送到解放路小學(xué)去的，整個大廠也沒幾戶人家，特立獨行免不了被人議論。

    呂秀英自己也覺得總是請假不好，雖然誰替她上班她后頭都還了回去，但是畢竟總是麻煩別人。

    “如果mama調(diào)去檔案室上班，就能每天準(zhǔn)時接送你了?！?/br>
    林笑：“啊……那我以后就不去徐老師辦公室寫作業(yè)了嗎？”

    呂秀英以為林笑會很期望每天有人準(zhǔn)時來接她，沒想到林笑一點也不激動，甚至聽起來有點遺憾。

    呂秀英：“你喜歡去徐老師辦公室寫作業(yè)嗎？”

    林笑毫不猶豫：“喜歡！”

    林笑在徐老師辦公室里寫作業(yè)，五次里有四次陳冬青都在，徐老師給他們一人搬一個凳子，林笑和陳冬青比賽誰的作業(yè)寫得更快。

    寫完作業(yè)后，兩人頭碰頭地對一遍，把答案不一樣的都用鉛筆圈出來，再各自去算是誰算錯了。

    像今天這樣作業(yè)少的時候，徐老師還會教他們玩游戲，徐老師知道好多新游戲！

    今天的說詞匯很好玩，之前的二十四點更好玩，原來撲克牌還有這么有意思的玩法！

    “上次的二十四點，每次都是我贏！”林笑有點小得意地對mama說，陳冬青每次都沒她快，急得臉都漲紅了。

    呂秀英每天都能從林笑嘴里聽到徐老師長、徐老師短……呂秀英從林笑嘴里就能聽出來，徐老師真是個難得的好老師。

    徐老師教學(xué)生們玩的那些游戲，呂秀英聽到后特別佩服，讓孩子們一邊玩一邊學(xué)到了知識，徐老師雖然年輕，可有兩下子。

    給林笑轉(zhuǎn)學(xué)，呂秀英一點也不后悔。

    林笑轉(zhuǎn)學(xué)之后，明顯快樂多了、自信多了。除了徐老師，呂秀英還經(jīng)常從林笑嘴里聽到王紅豆、葉文茵、陳冬青的名字，都是林笑在新學(xué)校里交到的新朋友。

    想起林笑一年級的時候在汪春翠班上，班里一個朋友也沒有……呂秀英真恨不得早點給林笑轉(zhuǎn)學(xué)！

    自己以前太粗心了，竟然沒發(fā)現(xiàn)林笑回家后從來不提學(xué)校里的事。

    不像現(xiàn)在，每天回家都變成一個小喇叭，叭叭叭地講個不停。

    呂秀英和林躍飛都脫不開身接林笑的時候，徐老師幫了大忙。

    “可總是麻煩徐老師，也不合適啊……”呂秀英心中很是過意不去。

    林笑疑惑：“可就算我不在徐老師辦公室，陳冬青也在??！”

    呂秀英搖頭：“兩碼事。”

    不過林笑的話提醒了呂秀英，陳冬青成天在徐老師辦公室里呆著，家里是不是有過什么表示？

    呂秀英越想越覺得有可能，陳冬青的家長她都見過，看起來都是體面人，不像是心安理得占人便宜的。

    這種事自然不好直接去問徐老師，呂秀英立刻決定下次見到陳冬青家長的時候打聽一下。

    如果陳冬青家里有過表示，徐老師也樂意的話，自己家也不能小氣！

    放學(xué)后還要占用徐老師的時間，應(yīng)該好好感謝一番。

    當(dāng)然，這些大人之間的事不必說給林笑知道。

    呂秀英下一次在校門口碰見陳冬青mama的時候，找陳冬青mama要了一個家里的電話號碼。呂秀英在這方面做事很仔細，沒有直接在校門口問。

    陳冬青mama有點驚訝，但還是把電話號碼給呂秀英寫了下來。

    呂秀英卡在晚飯之后、睡覺之前的時間，特地騎著車子出了棉紡廠大院，在周圍找了一個公共電話亭，撥通了陳冬青家里的電話。

    “喂？”電話接通了，呂秀英聽出是王月娥的聲音，連忙說道，“冬青奶奶，我是林笑mama?！?/br>
    呂秀英沒繞圈子，開門見山問王月娥自己是不是應(yīng)該給徐老師包個紅包、送點禮物。

    “我是真想感謝徐老師。放學(xué)之后的時間，徐老師還帶著孩子寫作業(yè)、做游戲，有不會的題還可以在辦公室里問她……”呂秀英沒有表示的話，良心難安。

    王月娥有點驚訝，今天她聽兒媳婦說呂秀英要走家里的電話，還以為是呂秀英想托醫(yī)院的關(guān)系呢，這種事情在他們一家身邊太常見了，沒想到呂秀英是來問這個的。

    王月娥沉默片刻，覺得呂秀英看起來為人可靠，也直接說了實話：“我們家沒包過紅包，也沒送過禮。據(jù)我所知，徐老師是堅決不收的，班里有其他家長試著送過，全都被徐老師拒絕了?！?/br>
    “不過徐老師爸爸的老支氣管炎，一到冬天就又咳又喘，是我給他看好的?！?/br>
    呂秀英問出來自己想知道的，但是眉頭皺得更緊了。

    徐老師要是收禮收紅包還好辦，堅決不收的話，呂秀英真不知道該怎么辦了。

    陳冬青家里能給徐老師提供的幫助，自己家里給不了啊！

    不過王月娥肯告訴她這些，呂秀英心底還是很感激的：“謝謝謝謝……”

    這通電話一下子就拉近了兩人的距離，呂秀英心底覺得王月娥親近了很多。

    “多少錢？”呂秀英掛斷電話，數(shù)了幾個鋼镚給電話亭老板，回家的一路上都在琢磨這件事。

    遇上的全都是好人，可這事兒她是真不知道該怎么辦了。

    “媽，想什么呢？”林躍飛下班回家又很晚，在大院門口看到mama的背影，叫了兩聲，mama竟然沒聽見。

    一米八多的兒子突然從身邊冒出來，呂秀英嚇了一跳，她緩了一口氣，把自己發(fā)愁的事情和林躍飛說了一遍。

    “想來想去，還是我調(diào)去檔案室吧?！?/br>
    林躍飛愣住，他之前勸mama從車間調(diào)到檔案室死活勸不動，他都已經(jīng)死心了。沒想到mama突然自己想通了！

    林躍飛特別驚喜，連忙說道：“好?。　?/br>
    “媽，你放心，我以后會越賺越多的。從車間到檔案室降的那點工資，真的不重要?！?/br>
    林躍飛已經(jīng)往家里交了幾個月的錢，認(rèn)為自己現(xiàn)在說的話，應(yīng)該比剛重生的時候更有可信度。

    呂秀英輕嘆一口氣：“也不全是工資的事兒……”

    “也不全是工資的事兒?！边@句話林躍飛不理解，呂秀英在校門口碰到王月娥，和王月娥一說，她立刻就理解了。

    呂秀英和王月娥雖然年齡差挺多，但是很能聊得來。呂秀英家里的基本情況，王月娥已經(jīng)都知道了：“你調(diào)到檔案室后，你一個人的工資就不夠你們一家三口花了吧？你是怕兒子工作不穩(wěn)定，回頭賺不到錢，日子過不下去？”

    呂秀英點頭：“是啊，他那工作太不穩(wěn)定……”

    雖然林躍飛現(xiàn)在賺得多，但是給私人干，隨時可能沒工作。

    呂秀英還有深藏在心底的擔(dān)憂。兒子突然懂事了、賺錢了，呂秀英高興，但也覺得現(xiàn)在的日子像夢一樣，她很害怕哪天夢醒了，兒子又變回之前的混賬樣子。

    再退一步講。呂秀英自己都覺得自己的想法沒有道理。

    她對王月娥說出內(nèi)心深處的想法：“哪怕小飛一直能賺錢，月月往家里交錢，但我這心里的感覺還是不一樣?！?/br>
    “我自己賺的錢夠一家三口的開銷，和我自己賺的錢不夠一家三口的開銷，必須要小飛貼補，心里總感覺是不同的?！?/br>
    王月娥挽住呂秀英的胳膊：“我懂。我們都是從饑荒年代過來的，哦，□□的時候你還小，但也應(yīng)該記事了？”

    呂秀英點頭：“記事兒了。”

    王月娥：“我們和現(xiàn)在的年輕人不一樣，都是真正挨過餓的人，做事喜歡穩(wěn)妥，凡事都想留個后路?！?/br>
    “在你心里，你自己賺的錢夠一家三口開銷，就是最后的后路?！?/br>
    “孩子賺錢也好，不賺錢也罷。你這個當(dāng)媽的都想做孩子最后的依靠，最起碼能讓他們吃飽穿暖。”

    王月娥的幾句話說到了呂秀英的心坎兒里：“對對對！”

    “您把我心里想的卻說不出來的，全都說出來了！”

    一旦她從車間調(diào)去檔案室，工資連一家三口吃飽穿暖都保證不了。

    王月娥：“你啊，在家里做了二十年的頂梁柱，已經(jīng)習(xí)慣了。”

    呂秀英丈夫去世后，許多人勸她趁著年輕再找一個。但是她擔(dān)心后爸對自己倆孩子不好，堅持一個人把倆孩子養(yǎng)大。

    呂秀英的能干和堅韌，王月娥發(fā)自內(nèi)心地佩服。

    呂秀英誰也不靠，靠自己養(yǎng)活兩個孩子！

    “能做到這一點的，我這個年紀(jì)的算是第一輩，你這個年紀(jì)的算是第二輩?！蓖踉露鹫f道。

    “再往前是沒有的?！迸f時代的女人喪夫后，除了極少比例的上層女性用守寡換取貞潔牌坊，廣大的中下層女性只有改嫁一條路。

    呂秀英迷茫地看著王月娥，不明白她怎么還聊到歷史了？

    王月娥說道：“我們可以選擇的第二條路，是新中國給的、是工業(yè)化給的?！?/br>
    是工業(yè)化向呂秀英提供了紡織女工的崗位，讓她能不靠丈夫、不靠父親，自己安身立命，還能扛起一個家。

    “所以這份工作，對你的意義不一般。”

    呂秀英點頭，用自己的勞動賺錢，她內(nèi)心是很驕傲、很自豪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