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昏昏，火光燃起。數(shù)面“一”字旗安插在寨內(nèi)，每隔一面旗中間就有一個高大的火盆，仿佛真回到了那古舊的城中，陳設(shè)極其簡樸。

    舊城將大鳴山頭推平了，再把山石壘建成堅固的石墻，南寨主屋也是建在這山石之上的，在金陵很少見到這樣厚重的建筑。這里離天空很近，夜晚能看到散落的星子遙望今人。

    主屋下摔碗聲、祝酒聲此起彼伏。

    “二當家喜收義子！邙山道前來道賀！”聞聲望去，那名戴氈帽的虬髯俠客聲音聲如雷鳴，將一大碗酒飲盡了，摔碗拍桌，身后一眾兄弟紛紛齊聲高喝。

    “賢郎一表人才，今后一定大有作為！青竹門敬二當家！”一個劍客跳上桌，桌上擠滿了盤子，他橫著一柄長劍單腳獨立在酒桌上，劍上穩(wěn)穩(wěn)拖著七個酒碗。

    劍身彈起，那酒碗在空中翻轉(zhuǎn)成半人高。清酒灌入劍客口中，七只空碗穩(wěn)穩(wěn)迭在劍上。

    “敬二當家！”這青竹門的門人喊聲更熱情，響遏行云，快把山頭震下來了。

    都是搞氣氛的好手哇！

    這黑漆漆的大鳴山竟有這么熱鬧的酒宴?？上с逯紖s愉悅不起來。

    “這二當家什么來頭？”沐之萍問韓櫻。

    “我也沒見過，道一盟盤踞江浙，南寨由三當家主管，大當家和二當家分別坐鎮(zhèn)主寨和北寨，不知怎么的今天怎跑南寨來了?！表n櫻擦了擦她胸口的暖玉葫蘆。

    寨中接引的人入席：“攬月閣拜會——給閣主上座?！?/br>
    “什么閣？”人群中有人發(fā)問。

    “攬月閣?！表n櫻答道。

    觥籌交錯酒席霎時一片寂靜。

    “道一盟，何時邀請了攬月閣？”

    “道上的兄弟，不歡迎你們！”目光所及處皆是橫眉冷眼。

    “攬月閣，是誠心來與道一盟和解，求見盟主的?！?/br>
    “今日是二當家喜收義子的好日子！我們不想動刀，但明日，你可就沒命下山了！”

    “我！要這個女人的右手！”

    “那我就要左腳！”

    “放肆！”攬月閣的俠士們也被挑起了情緒，亮出兵刃。

    心生膽寒，沐之萍看了一眼韓櫻。

    獨眼男子拱手道“諸位，閣主是我們當家的客?！?，“沐閣主，二當家的很喜歡閣主的禮物，請移步主屋。”

    沐之萍想上前，被韓櫻拉住她“我同你一塊兒進去?！眱扇艘磺耙缓蟮巧鲜A走入主屋。

    “韓姑娘，這里你來過么？”

    “來過的，我和那條臭蛟……道一盟三當家！也算不打不相識！”

    韓姑娘……你為何幫我？她想知道，韓櫻在道上如此如魚得水，又在此時相助，對攬月閣可是大大的恩情……這可是攸關(guān)性命的活兒。她究竟在想什么？

    “沐姑娘，韓櫻也不想瞞著你，道上魚龍混雜，這些年，江湖內(nèi)出現(xiàn)了一些詭譎之事，或許有人……在故……”韓櫻的話未說完，就對上一雙鬼魅般的眼睛。

    那雙眼屬于一個女人，如鬼一般幽怨、哀憐，赤條條地要把她剝光了一般。她穿一件青蓮色道袍，袖子很長，宛轉(zhuǎn)蛾眉，端得像從話本里走出來的無言美人。可惜美人遲暮，只能從眉骨中看出些許當年的風采。

    而她的發(fā)髻梳得特別細致，手藏在衣袖中。

    這讓她想起了另一個人，一個離開京城很久的人。

    “大當家、二當家、三當家！人已經(jīng)到了?！?/br>
    沐之萍心想：好家伙，一個籬笆三個樁、道一盟三巨頭都在這兒了。

    依次瞥過其余兩人，一人穩(wěn)坐席中身材緊實，紅髯怒目，想必就是道一盟大當家“活閻王”羅十一。另一人目光內(nèi)斂，生得一頭金發(fā)褐瞳，雙臂有力，拳腳功夫應(yīng)該不賴，約莫三十歲，便是道一盟三當家“玉面蛟”文淵。

    沐之萍拱手道：“攬月閣，前來拜會?！?/br>
    “哈哈哈哈，小女娃，連自己名字都不敢報上么？誰知道你是什么攬日閣還是攬星閣來這騙吃騙喝的！”大當家一口沿海住民口音，聲音渾厚。

    三當家看到沐之萍身后的韓櫻，眼神已然望偏了。

    沐之萍被那渾厚的聲音震得呼吸散亂，大前輩面前她像只被鷹隼盯著的雛鳥……

    僵硬片刻，座上女子朱唇微啟：“這女娃生得俏麗，來，快過來……”那女人不僅眼神勾魂攝魄似鬼魅，聲也如鬼魅一般。

    她立即應(yīng)聲答道：“晚輩沐之萍，沐之宸是我阿兄。我爹，是前攬月閣主——沐正豐?！?/br>
    “吼，二妹，想不到這么多年還能聽到老熟人的名字?！?/br>
    那女人端坐得好好的，飄然長袖一揮，沐之萍被一陣強勁的力道拖至她跟前。女人眼眶凹陷纖長的手揪住她的領(lǐng)子，血紅色的嘴張開仿佛要把她叼在口中：“你阿爹，是沐正豐？”

    “是……”前所未有的壓迫感。

    女人的表情忽然詭異地扭曲起來：“啊啊?。?！沐正豐說過要幫、幫妾身找我的環(huán)兒、啊——環(huán)兒！”她似乎想起些痛苦事，長長的指甲開始撕扯自己的臉皮，沐之萍才看清那厚重的粉黛下是一道道不平整的瘡疤。

    她揪緊沐之萍的頸追問“我兒、我兒……他為什么騙我？”

    “二妹，那丫頭快被你捏死了?！比敿叶似鹁仆朐胶仍接形叮路鹪诘纫粓龊脩蛏涎?。

    “你、是來給本宮送賀禮的么？”那長長的指甲劃過沐之萍驚慌失措的臉，她瞪大雙眼一刻也不敢合上。

    “咦嘻嘻嘻，本宮～想要你的眼睛！”她目露兇光，整張臉變了個形，五根手指刺出比手掌更長的指甲，五根尖利刺與她近在咫尺。

    沐之萍雙眼一黑——真是活見鬼了。

    韓櫻想上前阻止，她的碧玉棍還未碰到沐之萍的衣角，就被那“玉面蛟”一掌拖住。

    沐之萍雙手死死捏住那女人的手腕，沒想到那女人身形瘦削，手上全是勁，寸寸逼近，眼皮子就要被那紫黑色的利爪子撥開……

    “住手！”大當家在那瘋女人身后一彈，她脖子忽然倒到一側(cè)，像個吊死鬼，表情異常扭曲，手腕松開……緩緩垂下。

    韓櫻脖子上冒出了冷汗。

    女人呆滯片刻，四處觀察：“吾兒，吾兒呢？”

    “公子、公子來了！”

    內(nèi)廳的人齊刷刷望向一處，幾名身著道袍的人，搬著一個沉重的大木板，木板上束縛著一位面纏細布的青年，四肢皆被鐵鏈束縛在木板上。

    “吾兒……”二當家奔上前輕撫那木板上的青年人。

    “瘋老太，你要殺便殺！誰是你兒子？我恁爹、知道么？”那青年人罵罵咧咧的。

    這聲音……怎么聽著這么耳熟？沐之萍望向那滿臉細布的男人，他面部被布裹得嚴嚴實實只能用嘴呼吸。

    “吾兒！為娘，好不容易才找到你，你怎不認我？吾兒難道是病了……為娘會醫(yī)治你?！?/br>
    “啐、我看你才病了！”男人已不耐煩到極致，。身子被鐵鏈栓得嚴嚴實實，他知道掙扎是白耗力氣，只能嘴上逞一時之快。

    “沐閣主，如你所見，我二姐，癔病愈發(fā)嚴重了?！比敿蚁蜚逯颊f道。

    “快！替吾兒松綁！”二當家焦急又心疼地撕開青年人臉上的細布。

    沐之萍好不容易喘上氣：“若是我阿爹、允諾過二當家的話，我二哥與阿爹雖已分家，但一言既出……沐家決不食言！晚輩、定為二當家竭力奔走、找到令郎，讓二當家母子重聚！”

    細布散開，女人臉上竟浮露幾分溫柔之色。

    沐之萍心想：二當家真是個可憐人……

    “你敢動我一下？別、碰、我！”那青年人似乎十分抗拒被剝下臉上的布。

    “阿姐！這孩子若是不聽話，三弟再給您給你尋個乖的?！蔽臏Y道。

    “是哇，菀玉妹子，下個更乖呢！”羅十一的語氣也平和了許多。

    “啊……吾兒，誰把你傷成這樣！吾兒……”

    男子纏在臉上的布被女人層層掀開，殘布散落，英挺的面容上凈是深深淺淺的劃痕，淺一些的已結(jié)痂脫落，深一些的團成淺紅色，烙在臉上。

    碎發(fā)遮住臉頰，冷峻利落的輪廓，凌厲的唇峰，僅看一次就不會忘記，沐之萍對那輪廓再熟悉不過。

    “子佩……”她緩緩?fù)鲁龆帧?/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