猗目一頓，笑意漸漸斂去，不答反問：「他殺了你，你恨不恨他？」

    孟清歌不假思索道：「不恨，我愛他?！?/br>
    「他殺了你，甚至對鬼伏不管不問?！光⒛宽鉂u冷。

    孟清歌嘆了口氣，雙手握著酒杯。「陛下不知道我是妖怪，以為我產(chǎn)子后被狐妖吃掉，一氣之下殺了我，所以我不怪他。要怪就怪我沒能鼓起勇氣向他坦白身份，算起來還是我對不起他，讓他傷心了。」

    猗目抿了抿唇，鍥而不捨道：「那你死后他對鬼伏不管不問又怎么說？若他是真心愛你，又怎么會只派一個嬤嬤照看鬼伏，連親兒子一面都不愿見？若非為師將鬼伏帶走，孩子又會過上什么人生？妖，終究無法與人共存?！?/br>
    這話說的孟清歌無法反駁，她的確不知道康劭為何這么對待他們的兒子。

    猗目趁熱打鐵，繼續(xù)說道：「當年為師百般勸說你不聽，如今賠了性命還學不乖。人類不像妖怪用情至深，他們?nèi)菀鬃冃?、自私自利，況且他們的一生對我們而言不過轉(zhuǎn)瞬間，你最終也只會被丟下，獨自一人懷念過往……你們愛得轟轟烈烈，孩子呢？被父母丟下的半妖孩子又該如何自處？就算你不珍惜自己，但你也得疼惜自己的兒子?！?/br>
    這話確確實實戳進孟清歌心坎里，對于自己沒能陪伴兒子長大已經(jīng)夠難過了，現(xiàn)在又得知康劭對兒子冷漠對待，她簡直不敢想像這些年鬼伏是怎么度過的。

    見孟清歌自責的模樣，猗目心下一疼，放緩語氣：「別再回人類那里，就我們?nèi)齻€一起過日子吧?！?/br>
    「師父，我……」孟清歌皺眉，十分糾結(jié)。「我今世生而為人，有家人朋友，我得回去?！?/br>
    孟清歌沒忘記帶傷在身的孟文旭，沒忘記忠心耿耿卻木訥的李璿，沒忘記等待她回去的紅玉。她今世為人，不可能放得下那些親人，而且朗夜和楚凌寒也在那里。

    「回去？」猗目冷著臉，沉甸甸地問：「你打算回那隻狼妖身邊？」

    孟清歌重重頷首。「嗯，前世種種我可以放下，但今生的所有我都想緊緊抓住，不再失去錯過?！?/br>
    猗目蹙眉，說道：「他是妖，你是人，你們不會幸福。」

    「不試試怎么知道？而且——」孟清歌笑道：「就算無法幸福，我也想陪在他身邊?！?/br>
    「你不能走?！光⒛看鬼谌ロ缀蒽??！噶粝??！?/br>
    眼見猗目竭力隱忍怒意，鬼伏亦是開口幫腔：「母親，留下吧，我和義父都需要你。」

    這句話是為了猗目說的，鬼伏其實想說的是「義父需要你」。四千年來，義父的孤獨他都看在眼里，對母親的用情至深也都記在心里。他看得出義父十分愛母親，為了她不惜犧牲一切，甚至愿意將非自己所生的孩子養(yǎng)大。

    他真心希望義父能幸福，也希望母親幸福。

    「我雖然會回去，但不代表我們就不能再見面呀，你們也可以住在我的府邸里?！姑锨甯枰膊环艞墸^續(xù)說服他們。

    「回去可以，別再靠近那隻狼妖，你們不能在一起?！光⒛客肆艘徊?，同意孟清歌以人類的身份回去生活。

    「師父！」孟清歌有些急了?！笧槭裁蠢室共恍?？」

    「因為他就是康劭！」猗目赤如烈焰的雙目在此刻變得格外炯炯有神，往日從容均不復存在。

    孟清歌徹底傻住了，她萬萬沒想到會從猗目口中聽到這句話。

    「朗夜，就是陛下？」她重復呢喃幾次，猛地站起身就要離開。

    「母親！」鬼伏正打算上前攔下孟清歌。畢竟這里是危險的西邊大森林，可不能放任柔弱的孟清歌亂跑。

    只是不等他伸手攔人，猗目便快了一步抓住孟清歌的手腕。

    孟清歌回頭，神情復雜地看向猗目。「師父……」

    猗目抓著她的手腕，眼中是七分堅定、三分祈求?！府敵鯙閹熢缰闾硬贿^那一劫，卻還是心軟放開你的手。這次，不會再放開了?！?/br>
    彼此四目相對，孟清歌彷彿透過猗目那雙赤色的瞳孔看見兩人間過去的種種。

    孟清歌欲言又止，最終回到了原來的座位，悶悶地說：「這么說起來，我好像還沒問過師父被褫奪神格的事情?！?/br>
    猗目沉下他那張好看的臉，凝視著孟清歌問：「你想聽什么？為師被褫奪神格后變得如何？還是因為做了什么才被懲罰？」

    孟清歌眼觀鼻鼻觀心，默了片刻后才說：「都想知道?！?/br>
    猗目抿唇?！改阆胂嚷犑裁?？」

    孟清歌：「按事情發(fā)生的順序來吧?！?/br>
    猗目：「可以?！?/br>
    孟清歌悄悄嚥了口唾沫，因為她隱約猜到了真相，只是一直不敢想。

    果不其然，只聽猗目語氣平淡地將事情始末娓娓道來：「你死后第七天，為師便給那小子的國家降下連續(xù)不斷的天災，水災、旱災、飢荒、瘟疫……加上周遭國家趁虛而入，根本不用三個月便亡國了。身為神龍，本該庇佑蒼生的存在，為師的所作所為毫無疑問被天庭視為極大的惡行，故褫奪為師神格，墮為妖，貶為惡龍?！?/br>
    「亡國……」孟清歌驚怒交加，微微顫抖著。

    猗目則繼續(xù)說道：「當年殺紅了眼，天帝聯(lián)合眾神鎮(zhèn)壓為師，雖說九九八十一道天雷僅傷了為師雙目，卻成功壓下那股嗜殺的衝動，于是為師歸隱森林，一面照料鬼伏，一面等待你的重生?！?/br>
    「師父，你怎么可以！」孟清歌拍桌站起，竟氣哭了。「天下蒼生，何罪之有？你怎么能因我一人之事而搞得生靈涂炭，又傷害了自己？師父，你可知我的心好疼??！」

    猗目沒有為自己辯解，而是淡淡地問：「那你又可知失去你時，為師是多么心痛憤怒，多么后悔沒能阻止你嫁給那小子？」

    這一次，孟清歌只低聲啜泣。她知道是她欠師父的，師父屈尊收她為徒，教導她、疼愛她，給了她許多幸福快樂的回憶，她卻拋下師父與人類結(jié)為夫妻，毀千年修行于一旦，又讓師父造下無法挽回的罪孽。

    忽然間，孟清歌想起了過去在修行時與猗目的對話……

    一隻通體雪白的小狐貍在白衣仙人的懷里撒嬌著問：「師父，要是哪天徒兒犯錯了，還錯得離譜，您會不會生徒兒的氣，不要徒兒？」

    白衣仙人勾唇淺笑，輕撫小狐貍背上柔順的毛?！竿降芊稿e，做師父的也當檢討自身。為師一日，終生不棄。為師不會棄你而去，而是陪著你導正錯誤?！?/br>
    小狐貍聽了很是雀躍，再次確認?！刚娴?？」

    白衣仙人則寵溺地笑?！膏?，為師發(fā)誓?！?/br>
    不過是一場午后間談，孟清歌現(xiàn)在回想起來卻是倍感鼻酸。師父的確履行了承諾，對她不離不棄，陪她導正錯誤。但……愛上不同種族的人就是錯誤嗎？無論對方是人是妖，愛上一個人的心情何錯之有？愛情這種東西，是能自己控制的嗎？

    「師父，你沒有錯，陛下也沒有錯。」孟清歌含淚說道：「你為徒兒報仇的心意沒錯，陛下為被妖怪吃掉的妻子報仇也沒錯，真要追究責任，那也只能怪我沒向陛下坦白自己是狐妖?！?/br>
    猗目靜靜看著她，沒有說話。

    孟清歌接著說：「所以這次我會將錯誤導正。我是人，朗夜是妖，彼此之間不再有任何隱瞞。」

    猗目眼中迅速閃過一絲驚詫，可很快又恢復如常，誰也沒有捕捉到他瞬間的情緒變化。

    「你又要離開，是嗎？」猗目沉聲問。

    「嗯，我要去找他?！姑锨甯枵f完，又笑了笑緩和氣氛?！傅@不代表我就永遠不回來，我還是師父的徒兒，也是鬼伏的娘親?！?/br>
    空氣中一片沉默。

    孟清歌與鬼伏面面相覷，他們都不知道猗目是怎么想的，只得靜待下文。

    良久，猗目終于說話：「如你所愿。」

    孟清歌心下一喜，沒想到猗目這么快就想通了。

    猗目：「你走吧，別回來了?！?/br>
    這話一出口，孟清歌和鬼伏都愣住了。

    孟清歌有點著急，忙問：「師父，你這是什么意思？什么叫別回來了，我——」

    「還不懂嗎？」猗目用冷漠的眼神看著她。「孟清歌要和狼妖在一起不關(guān)吾的事，吾的徒弟是煙兒，只有煙兒?！?/br>
    猗目這意思很明顯了，言下之意就是要和現(xiàn)在的她斷絕關(guān)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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