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71:每個人都有傷痕
週六上午,顧懷之和周奐一同去了與夏爾雅相約的早午餐店。 「觀迎光臨!」一進門,柜檯人員朗笑的招呼聲回盪于耳畔。然而,下一秒,卻是因不期而遇而發(fā)出的驚嘆,「先生,是你?」 聽聞,顧懷之轉(zhuǎn)頭看了身旁的男人一眼,周奐卻是面無表情,像是沒意識到對方說話的對象是他,她抿唇,回頭看著柜檯里的年輕女孩,對方卻是一雙眼直勾勾地盯著男人瞧,眉眼飛揚,眼神是毫不掩飾的欣賞。 「??」 顧懷之對這女孩子沒什么印象,估計是最近新來的工讀生,而男人這副外表,吃頓飯就把人圈粉也不是多稀奇的事。 她就是沒能習慣而已。 顧懷之沒好氣地睨了男人一眼,牽著他往習慣的座位走去,順道宣示了主權(quán)。 一會,夏爾雅也來了。 「學姊,好久不見?!?/br> 「好久不見?!瓜臓栄湃胱腥溯p頷首。「周先生,你好,我是夏爾雅?!?/br> 「你好?!?/br> 打過招呼,三人各自點了餐,周奐主動起身去結(jié)帳。 男人一走,夏爾雅立刻就問:「昨天來不及問你,什么時候交男朋友了?」她平時不大用社群軟體,最近工作也忙,自然沒更新到顧懷之前陣子的動態(tài)。 顧懷之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半年前在一起的。」 「也是c大的教授?」 夏爾雅會這么問,是因為第一印象。 男人今日一身襯衫西褲,即使在大熱天里,卻還是把領釦袖釦全扣上,臉上戴了副細眶眼鏡,神情清冷,看上去是有那么點學者性格的古怪氛圍在。 按她對顧懷之的了解,直覺猜測兩人是在工作場合上認識。 顧懷之輕笑,「不是,他自己開了間酒吧,在學校附近?!?/br> 夏爾雅心里有些意外,倒也沒說什么。 職業(yè)不分貴賤,當律師教授的人,不見得人品就高尚到哪去,在社會上打滾久了就明白,這世上多得是衣冠楚楚的敗類。 「學姊,你的事務所什么時候開幕?我把時間空下來,過去沾個光,順道看看傳聞中呼風喚雨的車總經(jīng)理長什么樣子?!诡檻阎沽吮o她,半帶調(diào)侃地問。 當年夏爾雅結(jié)婚沒舉行婚禮,加上兩人工作都忙,至今還沒有機會和他們夫妻一起碰面吃頓飯,她心里總覺得可惜。 「網(wǎng)路上搜尋車時勛,愛怎么看怎么看去?!瓜臓栄判谎?,「下個月一號開幕,如果忙就不用特地過來了,也不是什么大事?!?/br> 「那怎么行?我一定要去的?!?/br> 語音方落,馀光就見柜檯的女孩子趁著結(jié)帳的機會纏住了男人,顧懷之笑容一僵。 察覺她表情不對,夏爾雅回頭望去,就看見小女孩積極搭訕的現(xiàn)場,不禁笑了,「周先生倒是挺有人氣的?!?/br> 顧懷之那是一個無奈。 「他之前到學校找我,有個學生送他蛋糕,結(jié)果你知道怎么了嗎?」 「怎么了?」夏爾雅笑問。 「他把蛋糕拿來送我。」顧懷之苦笑,原以為早把這事給忘了,想來卻還是有氣。 夏爾雅失笑,「膽子挺大的啊?!?/br> 顧懷之笑嘆,「他不是膽子大,是不會談戀愛?!?/br> 聽她話說得哀怨,夏爾雅不禁玩笑:「總不會你是他第一個女朋友吧?」 顧懷之抿笑。 「不會吧?真的是初戀?」夏爾雅不可置信,回頭看了眼。「他今年有三十了吧?」 「其實也沒什么不好,反而我說什么他都聽,也算優(yōu)點吧?!诡檻阎p道,眸光軟了幾分,連口吻都裹上了甜。 夏爾雅輕笑,「不會欺負你就好。」 幾分鐘后,男人回到座位上,淡聲轉(zhuǎn)告:「前面餐點有些多,得等一陣子。」 兩人明白地頷首。 當事人回來,夏爾雅也把話題拉回了正事上。 「周先生,對方指控你故意傷害,造成他左眼眶骨、左臉顴骨以及鼻樑骨折,左眼球膜撕裂而造成視力減損,以及四肢軀干多處挫傷。比較麻煩的是視力減損的部分,對方很可能會以這一點作為主要的攻擊方法,主張你有重傷害的故意。」 「你能詳細地告訴我,當時發(fā)生什么事嗎?」 周奐沉氣,過了一會才開口,「當時我進到房里,看見他壓在懷之身上,試圖??」 回想起那時的場景,話音戛然而止。 男人擺在桌上的手攥掄成拳,手臂青筋浮現(xiàn),思緒不斷下墜,腦里隱約出現(xiàn)了荒野里的狼嚎,氣息變得危險,像在隱忍什么,渾身透著寒意,低壓圍繞。 「周奐?!诡檻阎p喊,手心輕覆,無聲安撫。 夏爾雅直覺有異,卻也沒說破,只是靜候著他把話說完。 周奐閉眼,壓下血液里躁動的惡念,緩聲道:「他試圖解開她的衣服,想強暴她?!?/br> 夏爾雅循著話問:「所以你就動手打了他,是嗎?」 「是?!?/br> 「你總共打了他幾下,還記得嗎?」 「三下。」 「三下都是打在臉上?」 「是。」 「動手的當下,你在想什么?」 「??」 男人眸色沉下,幽晦渾濁,如深不見底的潭,無形的暗冉冉而起,將他包圍。 時間兜兜轉(zhuǎn)轉(zhuǎn)了十幾年,事情又回到了同樣的輪回。 十七歲那年,無論是誰問起這個問題,他的回答都不曾變過,「我想殺了他?!?/br> 就這么一句話,帶他通往了下一座煉獄。 可這一次,他不會了。 「我想要保護她。」 得到回覆,夏爾雅表情未變,只是接續(xù)著把對話推進。 「對方律師應該也有預料我們會採取正當防衛(wèi)的主張,但由于造成的傷勢嚴重,對方很可能會積極朝防衛(wèi)過當做攻擊,說實話,這案子勝敗大約各半?!?/br> 「最后,基于需要,我還是要冒昧請教,周先生,你有任何前科嗎?」 空氣凝滯。 見對座兩人的臉色都不太對勁,夏爾雅心里也有些底了。 這個叫周奐的男人非常危險。 那種危險的氣息,在很久很久以前,她也曾在車時勛身上見過。 似曾相識,箇中卻有著微渺的差異。 車時勛曾有過的危險是向著自己的,當時他所憎惡的對象,是那個來不及在事情發(fā)生前保護好她的自己,是那個害他陷入危難的自己,所以他假藉著旁人的手,鋪陳了所有前提,最后把刀刺進了自己的身體。 而現(xiàn)在,她也在周奐身上感覺到了這樣的危險,但不同的是,周奐的惡念是向著他人的,向著那曾經(jīng)差點強暴了顧懷之的男人,以及另一個她無從探究的對象。 靜謐在空氣里凝結(jié)成詭譎,逐漸將人啃食吞沒。 良久。 「我曾經(jīng)殺過人。」 「??」 心中的猜想實現(xiàn)于他的回答,夏爾雅一怔,儘管早有預料,卻還是難掩訝異,原先從容的神情摻入了幾分倉皇,花了些時間才緩過思緒。 女人的反應其實也在周奐預料之中,卻還是扎入心口,留下一凹難看的落陷。 世界依舊如此,沒有任何不同。 他從不該期待的。 「夏律師,謝謝。你們難得見面,再聊一會吧,我先走了?!?/br> 男人告別的語聲疏冷,卻為她保留了最后的溫柔。 他抽開手,起身離開。 驟然的抽離嚇壞了始終擔憂著他情緒的女人,顧懷之輕怔,連忙喊他,「周奐!」男人卻已經(jīng)繞出座位,邁步越過了夏爾雅身后,沒有停留。 夏爾雅啟唇,「周先生,請等一下?!?/br> 男人一怔,瞳孔震盪,亟欲離開的步伐停了。 「我為我剛才的反應道歉。很抱歉,傷害了你。」她說,「我理解每個人都有每個人的過往,所以我不會在不了解之前就對你這個人下任何定論?!?/br> 「也許在這之前,有很多人讓你失望了,但我相信,懷之看上的人不會是多壞的人,所以也請你相信,身為她朋友的我,是和她一樣值得你信賴的人。」 原欲重新颳起的風暴靜止了,所有霜雪都安靜地落回地面。 原來他們的世界是這樣的。 在那個世界里,不是每個人都與他過往曾遇過的人們一樣畏懼與他共處,不是僅有與他經(jīng)歷相同境遇的人才能諒解生命里某些無可奈何,而是只要遇上了一個對的人,就能逐漸覓得一方能容身的天地,開始有了可以依附的群體,往后不再是孑然孤行。 「周先生,案件的事情聊完了,現(xiàn)在我們可以聊聊懷之大學時候的事,你說好嗎?」 他們是這樣的。 「周奐?!诡檻阎畞淼剿磉?,重新牽起他的手?!肝覀冏聛恚貌缓??」 男人沉默無聲,任由她牽著自己回到座位上,才剛落座,就見對座的女人眉眼恬淡,滿目溫澄,眼里不見一分一毫恐懼。 她是真的相信他。 周奐垂下眼,情緒紛亂。 他感覺好像又回到了九年前剛遇上那個男人的時候。 不若顧懷之對他的接納出自于愛情,夏爾雅和那男人之所以愿意朝他伸出手,是因為發(fā)自內(nèi)心地想要去理解那些擱淺在他心底不曾痊癒的裂口。 因為他們都明白,在這個世界上,每個人都有傷痕。 每個人都有傷痕,顧懷之是這樣,夏爾雅是這樣,那男人也是這樣,所以他們才會在遇見她的時候沒有逃脫,而是選擇朝他伸出手,試圖想要拉他一把。 他想,他該抓住他們,該從那場惡夢里逃出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