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過，盧臨照尚未外放過，上皇將他如此調(diào)離京中，雖有明升暗降之嫌，倒也算合乎情理。

    只是云南地處偏遠(yuǎn)，山高水險，又有“百蠻”，若上皇再有意苛責(zé)為難，盧臨照在云南巡撫任后，是升是降，甚至是升是死，還都是未知之?dāng)?shù)。[注]

    上皇在戶部塞了個忠順親王后，不急著向皇后娘家動手，先調(diào)走皇上實際上最離不開的儀鸞衛(wèi)指揮使羅焰的老丈人，不可謂不高明。

    寧安華問：“等盧家走了，我會常請盧淑人過來，表哥不介意吧？”

    盧臨照赴任，秋望舒必會跟去。

    羅家只有羅焰和盧芳年兩個“主子”，而羅焰一日除了睡覺，至多只能有一個時辰在家里，大多數(shù)時間，只有盧芳年一個人守在屋內(nèi)。

    羅宅有前后五進(jìn)，帶個花園，可再怎么細(xì)逛，快一年過去，也早該逛膩了。

    羅焰雖然位高，在儀鸞衛(wèi)之外，卻幾乎沒有可以往來的親友。

    盧家心疼女兒，一開始，是隔上一月半月，就找個借口請女兒回來一趟，讓她和娘家人見一面，說說話，散散心。怕影響女兒女婿的夫妻感情，往往是當(dāng)日上午接來，下午就送回去了，也不敢接得太頻繁。

    今年御駕送靈回京后，羅焰竟主動在每月初一、十五兩日，將盧芳年送至娘家住三日，到了日子再派人接回去。

    這幾個月，秋望舒和盧芳年常來林家看她。

    她看得出來，盧芳年的眉眼一月比一月更舒展，原本隱藏在眉間的愁緒，也逐漸消失不見了。

    林家本來就和盧家親密起來了，除夕那日，她們母女照顧她的情分，她也一直記在心里。

    盧臨照和秋望舒一走，盧芳年便不好再月月回盧家。

    她無事不好去別家，寧安華卻愿意一月接她來幾次，也省得她悶壞了。

    如此，也能寬慰盧臨照、秋望舒愛女之心，還能向皇上表示林家的態(tài)度。

    就是不知道，林如海這個醋缸是不是又會被打翻。

    迎著寧安華滿含促狹笑意的雙眼，林如海說不出來拒絕的話。

    ……又不是姓羅的親自來。

    他一本正經(jīng)：“夫人高興就好?！?/br>
    寧安華笑問：“我高興，表哥會不會不高興？”

    林如海滿面嚴(yán)肅：“夫人何出此言？夫人高興，為夫就高興?！?/br>
    說完，他一手放在腹前，一手放在腰后，目視前方，直身挺背地出去了。

    就著他好看的背影，寧安華多吃了半碗飯。

    但林如海洗完澡，回來這邊吃飯，寧安華見他只夾面前的一個菜吃，就知道他一定還有事瞞著她。

    她清清嗓子：“表哥？”

    林如海放下筷子：“夫人？”

    寧安華看著他。

    林如海只堅持了不到半盞茶。

    他也確實沒胃口吃飯，便漱了口坐在寧安華床邊。

    寧安華：“表哥說罷?！?/br>
    林如?？聪蛩?。

    她看到他眼中浮起了迷惘之色。

    他的聲音也帶了幾分不安：“大明寺的圓一法師說，二姐兒今生并無塵緣，讓你我不必?zé)n。我再問，法師就不肯說了。meimei你看……”

    法師說“并無塵緣”，若只是說二姐兒不會成婚，大不了他養(yǎng)女兒一輩子。

    可若是指二姐兒會夭折，或者會出什么不能成婚的意外，他——

    圓一法師是京城中公認(rèn)佛法最為精深的大和尚，今年已有九十八歲高壽。他時常閉關(guān)修行，連宮中相請，他有時也推辭不去，更是足有八年沒有主動給人解過命了。

    林如海只是求圓一法師的徒孫幫忙看簽，卻被請去見了圓一法師，又聽得這一番話，心內(nèi)早已一片茫然。

    他苦求圓一法師，法師只不肯再答，讓人送了他出來。

    他在法師門外跪了半個時辰，又被兩個小沙彌再次請了出去。

    那時離天黑還有兩個時辰，他快馬跑了余下幾家寺觀，卻沒有一位高僧高道再主動給二姐兒批命。

    寧安華聽完：“所以你跪了半個時辰？就在石板上跪的？？”

    跪和尚干嘛？？？

    不如跪她！

    看他點(diǎn)頭，寧安華：“……快讓我看看跪壞沒有！”

    林如海忙說：“meimei別擔(dān)心，我沒跪壞……不是，咱們先說二姐兒，你看這——”

    他話未說完，檀衣在外敲門：“老爺，太太，舅爺有事請老爺商議。”

    寧安華問：“這個時辰了，他有什么事？”

    檀衣道：“我也不知，舅爺只說有件要緊的急事。”

    林如海起身道：“我去看看?！?/br>
    寧安華：“你可注意著些你的腿！”

    林如海出至門外，在廊下看到了滿臉急色的寧安碩。

    寧安碩看見他就跑過來：“表哥，青兒要不好了！”

    ……

    北靜王府。

    還沒到入睡的時辰，靜宜殿已寂靜無聲，只有無數(shù)燈火將幾間殿內(nèi)照得通明。

    盛夏六月的夜晚不算涼爽，殿內(nèi)卻無冰盆，甄素英還披著夾衣。

    她握緊了手中的字條，眼中無喜無悲。

    陪嫁的嬤嬤遞過來一盞燈。

    她將這張字條在燈上燒成了灰。

    嬤嬤含淚問：“姑娘決定了？”

    這一去，就真不知是生是死了。

    甄素英淡淡一笑：“我還怕什么？”

    她命：“快半年沒在母妃面前盡孝了。明日一早，隨我去給太妃請安?！?/br>
    第66章 亦正亦邪

    林如海一向清楚, 寧安青從出生就體弱。她不到周歲沒了娘，被寧安華抱著來到林家，尋常走一個月的路, 因怕她有不好，路上走走停停, 走了足有兩個月零十二天。

    和寧安華成婚之前, 林如海看她們姐妹原無差別。

    他雖心疼寧安華年未及笄，就要肩負(fù)起寧家上下, 教養(yǎng)弟妹, 還要一人擔(dān)兩家的事, 照顧賈敏和林黛玉，但寧安華有意避嫌，他們一年也見不到幾面, 兄妹之情只得存在心內(nèi)。他心中的愧疚與自責(zé)也無從向人說起。

    倒是寧安青當(dāng)時還年幼，常與林黛玉、寧安碩一同來見他。

    她和林黛玉只差一歲零兩個月，又都年小體弱, 林如海掛心女兒，也一樣掛心表妹, 是真把她當(dāng)半個女兒看。

    寧安華來了幾年, 林黛玉身子漸好，寧安青卻一直不見好轉(zhuǎn)。

    林如海也曾遍請名醫(yī)回來。可各樣的藥材她吃下去有幾百斤, 總不見效。

    到了如今，林黛玉的身體已經(jīng)與常人無異，甚至因每日堅持習(xí)武半個時辰，比尋常的姑娘還更強(qiáng)健些, 寧安青卻一直和從前一樣弱。

    寧安青從林如海的表妹成了妻妹后，也開始著意避嫌。

    與寧安華成婚這三年, 林如海只有逢年過節(jié)，或家里有什么大事才會見到寧安青。

    但林如海疼她的心并沒有變，還因心里將寧安華看得越來越重，也就越發(fā)把她當(dāng)親meimei待。

    不過礙于身份，平日遠(yuǎn)著些才是正理。

    現(xiàn)在，寧安華辛苦了整整三日，才生完他們的第二個孩子，還在屋里不能起身。

    她當(dāng)女兒一樣，從襁褓中精心養(yǎng)到九歲的唯一的親meimei，也是他今日還見過的妻妹，忽然病重垂危了。

    林如海三夜未曾合眼，陡然聽得這個消息，只覺得眼前一陣發(fā)黑。

    不能讓meimei知道。

    這是他腦中浮現(xiàn)的第一個念頭。

    但他問清了寧安青的情況，思量過后，真正說出口的是：“我得去告訴你jiejie?！?/br>
    看寧安碩并不贊同，他道：“你jiejie不會愿意你我瞞著她。”

    寧安碩：“可jiejie才——”

    林如海：“你先回去，我……抱著她去。”

    寧安碩一跺腳，緊緊盯著他，問：“姐夫若是怕jiejie將來怨你隱瞞，只管說是我的主意！”

    林如海：“我當(dāng)然怕她怨我，但不是因為這個?！?/br>
    寧安碩：“那是為什么！”

    林如海目光沉沉：“我更怕她會抱憾終生！”

    寧安碩霎時通紅了雙眼。

    林如海拍了怕他的肩膀：“你也大了。去罷?！?/br>
    寧安碩緩緩?fù)撕髢刹?，轉(zhuǎn)身走得腳步生風(fēng)。

    然后，他大步跑了起來。

    林如海吩咐檀衣：“給你太太找兩條斗篷?！?/br>
    檀衣紅著眼圈，一言不發(fā)跑進(jìn)屋內(nèi)開始翻箱柜。

    林如海走進(jìn)臥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