邵遙回到家，奶奶已經(jīng)睡下了，給她留了燈，還有廚房里的一盅燉湯。

    她喝了湯，洗了澡，衣服丟進洗衣機里，按了洗烘程序，再從冰箱順了罐可樂。

    上樓回房，邵遙急急忙忙踢了拖鞋，倒到床上打開手機。

    喝湯的時候她用手機搜索過科尼集團。

    其實平日也經(jīng)常聽到這名號，在仿生人之前，科尼在科技產(chǎn)品領域總走在前沿，歷年推出的多款王牌產(chǎn)品至今仍在被其他品牌不停模仿制造。

    但今晚邵遙主要搜索的是其仿生人領域的設計總監(jiān)：蘇珊娜。

    資料顯示，蘇珊娜今年五十歲，去科尼任職之前，曾在澳洲一家人工智能公司同樣擔任研發(fā)設計總監(jiān)一職。

    看到“澳洲”，邵遙眼皮一跳。

    順藤摸瓜過去，果然，這家人工智能公司的創(chuàng)始人兼董事長，是黎耀。

    于是線索便連起來了。

    黎母之前在黎父的公司里工作，二人離婚后黎母去了美國，進了科尼，并且再婚組織了新的家庭。

    邵遙點開一個蘇珊娜的采訪視頻，讓它懸空播放。

    采訪是去年的，視頻里的阿姨美麗大方，氣質(zhì)出眾，談吐睿智。

    她擁有一頭棕蜷長發(fā)和一雙碧藍眼珠，邵遙自言自語地感嘆道，遺傳基因強大的不止她獨一家。

    講起自己參與研發(fā)的仿生人時，有亮光從阿姨的眼中迸發(fā)，整個人神采飛揚起來。

    邵遙如今能理解黎遠今晚的反常。

    同時心里也漫起些許愧疚。

    她今晚想去阻止那幾人欺辱服務員，是因為覺得他們在“惡意破壞店鋪設備”。

    嗯，不知不覺中，她也把仿生人當做“物品”了。

    可究竟該用什么態(tài)度來看待仿生人呢？

    這條界線更難掌控了。

    邵遙正胡思亂想，手機進來信息。

    是黎遠。

    「剛才說的事別太放心上了，我瞎說的。其實只是看那胖子長得太討人厭，才上前制止。」

    邵遙捧著手機忍不住咧嘴笑，回道：「確實，那人長得神憎鬼厭的，像只大蛤蟆。其實你就應該直接賞他幾拳，然后跟他講，‘詠春，F(xiàn)rank’！」

    黎遠剛洗完澡，浴巾搭在濕漉漉的頭發(fā)上，手里握著可樂，看到回復時，他揚起好看的眉毛。

    他回了語音：“你有看過那部老電影？”

    ——有部五十幾年前的老港片，講述一位詠春師傅的故事，在電影中，師傅在與別人切磋武藝前，都會用一句口頭禪介紹自己。

    黎遠是在爺爺住院的那段時間，陪著他從第一部看到第四部，包括還有什么少年版、老年版、支線版。

    喝了兩口可樂，他已經(jīng)收到回復。

    邵遙說：“嗯，常陪奶奶看一些老港片?！?/br>
    黎遠：“巧啦，我是陪我爺爺看。你奶奶還喜歡看什么老電影？”

    邵遙眨眨眼，很快明白黎遠的意思。

    她回憶出幾部奶奶愛重復看的老電影，把名字報給黎遠。

    這次她等了一會兒，才收到一段語音。

    “兩年前我爺爺病倒過一次，那次情況不大好，我和我爸都做好了心理準備，好在后來爺爺熬過來了。但就有后遺癥，你看到的，他總拿著拐杖，其實一開始他連動都動不了。

    “那段時間我請假回了澳洲，在醫(yī)院里陪著他，他沒法下床，就躺著看一整天老電影，看著看著就偷偷抹眼淚。

    “我以為他是因為腿腳問題心里難受，后來他說，是因為年輕時有些事情沒法跟一個喜歡的人一起做，像是看電影、看演唱會，就連最平常普通的逛街吃飯，都沒辦法做到。

    “他說他在……在鬼什么？……地獄門口？算了，意思就是經(jīng)歷了一次生死，更加后悔年輕時走散的那個人?！?/br>
    黎遠語速慢，語音很長，邵遙聽了好一會兒才聽完。

    爺爺奶奶是舊識的事如今他們心知肚明，不直接去詢問老人們，是覺得老人們有他們自己的想法和顧慮。

    他們胡亂干預的話，說不定會適得其反，干脆靜觀其變就好。

    邵遙也不傻，稍微捋一捋時間線就明白了。

    老先生人還在國外時就買下了隔壁的別墅，遲遲不入住，等到爺爺離開多年，他才千里迢迢地搬家回國。

    如果只是普通朋友，實在無需做到這種地步。

    當然，邵遙也有無比好奇的時候。

    她不知道奶奶年輕時和黎老爺子之間有過怎樣的故事。

    不知道那些時不時會被找出來看一遍的老電影、書房里的老古董CD，在奶奶的青春里，又扮演著怎么樣的角色。

    還不知道，爺爺知不知道黎老爺子的存在……

    手機貼在唇邊，邵遙慢悠悠地回：“什么地獄門口……是‘鬼門關’啦，‘鬼門關前走一趟’……那你爺爺現(xiàn)在的身體怎么樣了??？我見他精神挺好的，看不出之前生過這么場大病。”

    黎遠回：“這半年還行，也就是剛回國那幾天搬家稍微累了點，精神差一些。之后的你也見到了，每天穿得跟花孔雀一樣?！?/br>
    邵遙輕笑一聲，回：“哪里像花孔雀了？老先生這么穿很帥啊，反而是你越來越隨便了，T恤褲衩人字拖，越來越向楊楚雄他們靠攏是怎么回事？”

    “這叫入鄉(xiāng)隨俗，你們一個個都穿短褲和人字拖，我穿運動鞋都覺得隆重?！崩柽h也笑，邊擦著頭發(fā)邊說，“不過我也明白了，我爺爺為什么要等到不用拐杖也能走路的時候才回國了?！?/br>
    老爺子想得還挺多。

    他想要以盡可能好的狀態(tài)，出現(xiàn)在那個人面前。

    同一時間，邵遙也想到了這一點。

    她還想說些什么，這時手機屏幕跳出一個語音通話。

    邵遙愣住，來電的竟是喬蕊。

    她鯉魚打挺猛地坐起身，斟酌幾秒，才按下接聽：“喂、喂，小蕊嗎？”

    “對的，是我，你還沒睡吧？”

    電話那頭的女孩聲音有股包裹感，像身處在很小的空間里。

    “還沒呢，剛洗完澡。今晚看了游泳隊的比賽，回家晚了些?！鄙圻b看了下時間，快到十二點了，問，“你怎么這時候能給我打電話？集訓不是還沒結束嗎？”

    “我今晚得提前先走，等一會兒就去機場了……”喬蕊坐在馬桶蓋上，低垂著頭，無意識地摳著手指，“你今天下午有來看跳水表演賽嗎？”

    邵遙語氣輕松：“有啊，我喊得超級無敵大聲！我那個朋友‘超人’，你還記得是誰嗎？蔡超凡，小時候應該見過的，他給你做了一個很顯眼的熒光粉應援橫幅——”

    她話說一半被打斷，“小遙……”

    邵遙這會兒聽出喬蕊情緒有些低落，蹙眉問道：“你怎么了？發(fā)生什么事了嗎？”

    喬蕊吞吞吐吐：“小遙，我……我……”

    叩叩叩！

    洗手間的門被突然敲響：“喬jiejie，你在里面嗎？”

    “……在的?！?/br>
    “去機場的車到樓下了。”

    “……知道了。”

    喬蕊咬了咬唇，同電話那頭的邵遙說：“沒什么事，就是想謝謝你下午愿意來看我?！?/br>
    可樂瓶子滑下來一顆水珠，在床柜上洇開濕意。

    邵遙默了片刻，接著，鄭重其事地許下承諾：“你好好比賽，之后只要有機會，我還會去現(xiàn)場看你的。如果沒法去現(xiàn)場，我也會在你看不到的地方給你打氣加油?！?/br>
    眼角有不爭氣的水汽滲出，喬蕊抬手抹去，擠出一抹笑：“好，那我們就這么約定了?！?/br>
    就像回到小時候，她們會拉鉤，會約定。

    要一起站上頒獎臺，要一起戴上金牌，要一起登上頂峰。

    喬蕊道別后掛了電話，捂著臉深呼吸，強壓下那些已經(jīng)滿到喉嚨口的秘密。

    出了洗手間，剛才敲門的陳霜趴在床上做拉伸。

    見她出來，陳霜提了提嘴角，問：“喬jiejie跟誰打電話呢？”

    與在邵遙面前時截然不同，此時的喬蕊冷著一張臉。

    她走向衣柜旁的行李箱，聲音淡淡：“跟一個朋友。”

    陳霜淺淺笑著，語氣意味不明：“交男朋友可是不被允許的哦?！?/br>
    喬蕊從鏡子里睨她一眼：“少管我的事?！?/br>
    “我哪有資格管你的事啊？”陳霜呵笑一聲，“我就是提醒提醒你，選拔賽過幾天就開始了，你可別在這時候掉鏈子?！?/br>
    喬蕊抿緊唇，不再吭聲。

    飛機在北城機場降落時已是凌晨兩點。

    喬蕊在飛機上睡得恍恍惚惚，做的什么夢記不得，總歸不會太好，飛機下降的時候她猛地驚醒，脖子上全是冷汗。

    一下機，喬母的電話就打過來了，喬蕊沒接。

    但走出到達大廳，喬母已經(jīng)在欄桿外等候，很快看見她，還沖她揮手。

    喬蕊嘆了口氣，走過去：“媽?！?/br>
    喬母迎上來，拉過女兒的行李箱：“怎么我給你打電話你不接啊？”

    “剛在取行李。”喬蕊壓低鴨舌帽，“我都說了，我自己叫車回去就行了，你不用專門來一趟?！?/br>
    “什么叫專門來一趟？你是我女兒欸！”喬母皺眉，“再說了，這么晚了，我怎么能放心你叫車？接下來你就要開始選拔賽了，一點兒差錯都不能出?！?/br>
    在飛機上的那股下墜感又出現(xiàn)了，喬蕊身子晃了晃。

    見狀，喬母急忙扶住她的手臂：“你怎么了？哪里不舒服？”

    喬蕊搖頭：“……沒有，就是困了?！?/br>
    喬母眉頭更緊：“你可得多留意自己的身體狀況啊，接下來——”

    “你還得說多少次啊？選拔賽，不能有差錯。”

    喬蕊不耐煩地打斷她，把鴨舌帽壓得更低。

    兩人走到停車場，啟動車輛后，喬母按了自動駕駛模式。

    車子自行往停車場外行駛，喬母取出平板，點劃了幾下，打開女兒的身體健康數(shù)據(jù)列表。

    里面包含了心率、血氧、肌rou含量、睡眠時間等數(shù)據(jù)，甚至連喬蕊每天攝入的餐食都有記錄。

    雖是深夜，但喬母好似絲毫不覺得疲憊，嚴肅仔細地念叨起女兒這段時間的數(shù)據(jù)波動。

    她指著集訓第一周的餐食記錄，像審犯人般盤問女兒：“這第一周，每晚餐后你都加了一顆蘋果，但我檢查過隊里給你準備的餐單，這周的水果里沒有備蘋果啊，是你自個兒買的？”

    喬蕊蜷在后排座上，抱緊雙臂，額頭抵在車窗玻璃上，沒什么情緒地“嗯”了一聲。

    她是有固定餐單的，由營養(yǎng)師私人定制，再按照她的身體狀態(tài)，每個月進行調(diào)整，每一樣食材和調(diào)料都可以溯源，經(jīng)過層層質(zhì)檢，最后做成低油低鹽低糖的營養(yǎng)液，喂進她嘴里。

    邵遙奶奶給的那袋子蘋果喬蕊本來不應該吃的，因為沒檢測過成分。

    ——野生的果子，種植環(huán)境和過程都不可控，尤其經(jīng)過“發(fā)燒”那幾年，許多種植地的土質(zhì)水質(zhì)都有了變化，父母也將野生水果加進了她的“禁食名單”。

    可是喬蕊還是吃完了，連皮帶rou，差點兒連核都吞落肚。

    母親還在前面絮絮叨叨，一會兒讓喬蕊白天起床后得第一時間去做個體檢，一會兒琢磨喬蕊最近是不是長高了得讓營養(yǎng)師調(diào)整餐單。

    喬蕊遠眺被五顏六色的熒光影像染得斑駁的夜空，疲憊地閉上雙眼。

    她羨慕邵遙。

    邵遙就像那酸甜多汁的野蘋果。

    而她，就是那些人工農(nóng)場產(chǎn)出的SSS級別水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