嘴里說著抱歉，青年面上可沒有半點(diǎn)抱歉的意思，理直氣壯得令人震驚。

    黎枝枝心里冷笑，面上卻絲毫不顯，微微彎起眉眼，竟直言不諱地道：“說來確實(shí)有些生氣。”

    沒等蕭晏說話，她話鋒一轉(zhuǎn)，道：“但是一想到聽墻角的人是太子殿下您，民女又沒那么生氣了，畢竟殿下身為一國儲君，日理萬機(jī)，紆尊降貴來聽民女說閑話嚼舌根子，實(shí)在是令人受寵若驚，這可是旁人求都求不來的好事，換作平常，民女得花上多少心思算計(jì)，才能和殿下攀上些許關(guān)系呢？”

    這話怎么聽都像是諷刺他，蕭晏下意識微微揚(yáng)眉，片刻后，他笑一笑，道：“上一回孤說你工于算計(jì)，意圖攀附，你當(dāng)時半點(diǎn)都不辯駁，而今怎么忽然伶牙俐齒起來了？”

    黎枝枝微微張大眼睛，解釋道：“太子殿下誤會了，民女并無他意，其實(shí)仔細(xì)想一想，殿下說得沒有錯，這世上人有千千萬萬種，有人生來就注定高貴如樹，如殿下這般，有人生來就微賤如草，如民女這般，倘若藤草不攀附樹，便只能匍匐于地，任人踐踏，最后悄無聲息地死去?！?/br>
    她直視著蕭晏，不疾不徐道：“這不過是求生的本能罷了，只要不主動傷害他人，藤草又有什么錯呢？民女覺得，算計(jì)和攀附其實(shí)也并不是一件羞恥的事情。”

    真是有理有據(jù)，幾乎要令人信服了，蕭晏握著書簡，輕敲手心，定定地打量著她，像是要看清那雙幽黑清透的眸子，似笑非笑道：“這些都是你的實(shí)話？”

    黎枝枝面露羞赧，道：“確然是民女的心里話，沒有半句虛言。”

    蕭晏還真是頭一次聽見這種言論，把攀附權(quán)貴說得這般理直氣壯，毫不心虛的，他簡直要對黎枝枝另眼相看了：“你倒是真敢說，就不怕孤因此對你心生厭惡么？”

    聞言，黎枝枝眼中露出幾分驚愕之意，道：“難道殿下之前竟不是厭惡民女？”

    蕭晏：……

    黎枝枝看著他微怔的表情，忽然笑了，道：“既然殿下本就不喜歡民女，民女又何必諂媚討好，曲意逢迎，要去博取殿下的喜愛呢？倒不如大大方方地敞開來，有好說好，有歹說歹，興許殿下還會覺得民女是個真性情的人?！?/br>
    蕭晏這回是真笑了一下：“孤倒覺得你是見人說人話，見鬼說鬼話?！?/br>
    黎枝枝也不惱，甚至微微彎起眉眼，道了一句：“殿下謬贊了?！?/br>
    蕭晏一時間竟沒接上話，他不知該不該夸黎枝枝一句，確實(shí)足夠坦誠，又或者說，她足夠聰明，懂得怎樣拿捏一個度，讓人生不出反感之心，哪怕他原本對她就有芥蒂。

    蕭晏認(rèn)真思索了一下，最后把這些情況歸咎于黎枝枝模樣長得好，生了一雙看似無辜天真的眼睛，但凡換個尖嘴猴腮的人來，他都會讓對方利索地滾遠(yuǎn)點(diǎn)。

    正在這時，遠(yuǎn)處傳來了一個少女的聲音，是蕭如樂，黎枝枝自然也聽見了，十分知趣地道：“倘若殿下沒有別的事，民女就先行告退了?！?/br>
    不等蕭晏說話，她便恭敬地行了一禮，抱著書袋退了下去，少女纖細(xì)的身影剛剛消失在園門口，蕭晏就聽見了蕭如樂的腳步聲，她氣呼呼地道：“輕羅說你把我的酥糖都藏起來了是不是？”

    面對meimei的質(zhì)問，蕭晏面不改色地反問道：“你哪里來的酥糖？”

    蕭如樂一怔：“姑姑給的?！?/br>
    蕭晏道：“姑姑幾時給你糖了？我怎么不知道？”

    蕭如樂輕輕啊了一聲，急忙捂住嘴，使勁搖頭，蕭晏微微瞇起眼，下了定論：“你偷偷藏的?！?/br>
    “沒有沒有！”蕭如樂心虛地叫起來，撒腿就跑，所以壓根沒看見她兄長在后面，慢條斯理地從袖袋中取出一個油紙包打開，揀了一塊酥糖吃起來。

    清風(fēng)送來微涼，蕭晏慢慢地咀嚼著糖，一邊思索著方才的事，他拍了拍手上的糖渣碎屑，忽然看見了一點(diǎn)雪白，輕盈地在風(fēng)中飄飛著，他下意識伸手，那雪白便乖順地落在了他的指尖，薄薄一片，像冬日里的新雪。

    不知怎么，他腦中莫名浮現(xiàn)之前見過的那一幕，少女立在墻邊，她披著絢麗的霞光，鼓起腮，對著那瓣雪白的梨花輕輕一吹……

    作者有話說：

    蕭晏生平兩大愛好，一是聽墻角，二是吃糖。

    這是今天的更新，今晚上

    第二十七章

    次日, 如黎枝枝所預(yù)料的那般，趙珊兒果然找了黎素晚對峙，在問及游春宴那日的事情, 黎素晚著了慌，急急否認(rèn)道：“我沒有說過那種話, 趙jiejie，定是那黎枝枝挑撥離間, 污蔑于我！”

    “哦？”趙珊兒一向自傲, 眼高于頂，但她只是被人捧習(xí)慣了, 卻并不是個蠢人, 她瞇起眼問道：“既然如此，那你說說, 黎枝枝怎會知道那朵花是我摘的？”

    黎素晚臉色一白, 支吾著道：“興許她是亂猜的？”

    “亂猜的？”趙珊兒冷笑一聲, 忽然抬手就扇了黎素晚一耳光，又快又響亮：“你打量著我是個傻子呢！”

    黎素晚被打懵了，一時間都沒反應(yīng)過來：“趙jiejie——”

    沒等她說完，迎面又是一巴掌，趙珊兒昨日才替她出了頭, 打王靈月的時候有多么爽快, 今日打黎素晚就有多么狠，半點(diǎn)都沒留情。

    黎素晚捂住火辣辣的臉頰，紅著眼眶嗚嗚哭起來，趙珊兒厭恨地盯著她, 道：“我生平最討厭背后算計(jì)捅刀子的小人, 只賞你兩巴掌, 已經(jīng)算是便宜你了，再有下次，我就讓你滾出京師！”

    ……

    黎素晚臉上頂著兩個清晰的巴掌印回了黎府，縮在紫藤苑里哭哭啼啼，連晚膳也沒用，黎枝枝的心情倒是不錯，飯都多吃了一碗。

    此時，黎夫人和黎行知正在紫藤苑安撫黎素晚，看著女兒面頰上清晰的指印，黎夫人氣道：“究竟是誰做的？實(shí)在是可恨！你快告訴娘，咱們黎府的人絕不能這么被欺負(fù)了！”

    再三追問之下，黎素晚才哭著說是趙珊兒做的，至于其中真正的緣由，卻不肯細(xì)說，只道是因?yàn)橛未貉绲氖虑椤?/br>
    黎夫人面露怒容道：“那件事不是都過去了么？你替她背了黑鍋，她倒反過來打你？縱然她是趙丞相的孫女，也著實(shí)是欺人太甚了！”

    黎行知嚯地站起身，臉色難看地道：“我這就去找他們理論?！?/br>
    黎夫人忙喚一聲：“行知！”

    “站??！”

    一個熟悉威嚴(yán)的聲音自門口處傳來，所有人都轉(zhuǎn)頭望去，只見進(jìn)來的人正是黎岑，他負(fù)著手踏進(jìn)門里，目光掃過黎素晚，沉著臉道：“還嫌不夠丟人么？”

    “爹，”黎行知皺起眉道：“這件事明明就是那趙珊兒的錯，我們怕丟什么人？”

    “老爺，”黎夫人亦道：“晚兒受了這么大的委屈，難道就這樣輕輕放過？往后外人還怎么瞧我們黎家？”

    黎岑卻道：“婦人之見，只是兩個孩子在學(xué)堂打鬧罷了，原是一樁小事，你卻偏跑到丞相府要說法，興師動眾，鬧得沸沸揚(yáng)揚(yáng)，叫我日后在朝中處事，如何面對趙老丞相和趙尚書？”

    他問妻子：“哪怕丞相府真的認(rèn)了此事，派人前來賠禮謝罪，我們又如何受得起？”

    黎夫人啞口無言，空氣一時變得安靜，黎素晚捂著臉頰嚶嚶抽泣起來，哭得梨花帶雨，好不可憐，黎行知不忍見meimei受委屈，忿然道：“他家不過是官比爹大幾級罷了，難道咱們就這么算了？”

    “那叫只大幾級？”黎岑沒好氣地道：“老丞相是三朝元老，敬帝親授的太師，擁護(hù)當(dāng)今平定六王之亂，有從龍之功，實(shí)屬天子腳下第一人，趙尚書又是六部之首，他們趙家跺跺腳，朝廷都要震三震，你爹我只是一個三品的戶部侍郎而已！”

    說到這里，他又看著黎素晚，道：“你平日里在學(xué)堂，為人處世就該圓滑一些，君子矜而不爭，群而不黨，謹(jǐn)言慎行，如此方能獨(dú)善其身，聽明白了么？”

    黎素晚白天挨了打，晚上還要聽這一大串教訓(xùn)和呵斥，哭也哭不下去了，只垂著頭，委屈道：“女兒明白……”

    黎夫人到底心疼她，打圓場哄道：“好了好了，往后咱們小心謹(jǐn)慎些便是，你離那趙珊兒遠(yuǎn)一點(diǎn)，不要和她計(jì)較。”

    又摟著她安慰幾句，眾人才離開了紫藤苑，房間再次恢復(fù)了安靜，下人都被摒退了，只剩下黎素晚一個人，她再也忍不住滿腔的憤懣，伸手用力一拂，桌上的茶壺杯盞叮里哐啷摔了一地。

    外面忽然傳來了一陣輕微的腳步聲，黎素晚心中一驚，沒等她細(xì)想，便看見一道熟悉的纖細(xì)身影從屏風(fēng)后走出來，她雙眸微凝，盯著來人，語氣又厭又怒：“是你，你又來做什么？”

    那人正是黎枝枝，她原是跟著黎岑一道來的，畢竟痛打落水狗這種好戲，她怎么可能錯過？

    黎枝枝笑吟吟地道：“聽說jiejie受了傷，我來關(guān)心關(guān)心。”

    黎素晚紅著眼死死瞪她，眼神怨毒，恨不得要沖上來咬她一口似的：“誰要你來假好心？！若不是你——”

    “若不是我，趙珊兒現(xiàn)在還同你是好姐妹呢，”黎枝枝徑自在繡凳上坐下來，表情悠哉自得，她略微吃驚地看著對方，道：“晚兒jiejie，你不會真的以為我是來關(guān)心你的吧？”

    她一手捧著腮，神色有些不可思議，道：“你怎么這樣天真？我當(dāng)然是來看你如今的慘狀呀！”

    黎素晚徹底被她激怒了，氣得胸脯一起一伏，抓起手邊僅剩的一個茶杯朝她擲過去，破口大罵：“滾！你給我滾出去！”

    黎枝枝抬手接住那只杯子，漂亮的眸子一轉(zhuǎn)，盈盈笑道：“我當(dāng)然會走，不過在走之前，我還是要恭喜晚兒jiejie?！?/br>
    她的指尖輕輕地摩挲著那細(xì)膩的瓷杯，聲音輕慢，不無譏誚：“喜獲這樣一雙父母，真真是晚兒jiejie的福氣，希望jiejie要好好珍惜才是，畢竟……往后日子還長著呢?！?/br>
    黎素晚看著她面上輕笑，心中驀然升起一股寒意來。

    ……

    次日晨起時，黎枝枝就聽說黎素晚病了，這次興許不是裝的，大夫也來過了，說是要靜養(yǎng)幾日，黎岑聽聞之后，有些不悅，責(zé)備黎夫人平日太嬌慣黎素晚了，才會讓她如此不經(jīng)事。

    黎夫人自是辯解，夫妻二人爭了幾句，不歡而散，黎岑黑著臉去上朝，黎夫人心中氣不順，連早膳都沒用，到了晌午，有一個婆子急急來稟道：“益國公府上派了人來，把夫人您之前的帖子和禮都退回來了?！?/br>
    黎夫人聽罷，立即站起身，驚聲道：“怎會如此？！”

    那帖子是她一個月前送給益國公夫人的，黎素晚眼看就要及笄了，本朝有個習(xí)俗，女兒十五及笄那一日，要請個德高望重的夫人為其上簪，禮成之后，便相當(dāng)于認(rèn)了一位義母，黎夫人有心給黎素晚抬些身價(jià)，花了大心思，才讓益國公夫人收下了帖子，沒成想如今竟被退了回來！

    來退帖子和禮的是國公府下人，面對黎夫人的追問，她只是道：“我家夫人說，恰巧那一日不得空，要失約了，怕耽擱貴府小姐的及笄禮，故而提前告知一聲，請夫人另請他人?！?/br>
    這話一聽就是借口，黎夫人心中一沉，知道是那游春宴的事情得罪了國公夫人，又是惱又是氣，面上還不敢表現(xiàn)出來，客客氣氣地把人打發(fā)走后，才喝了一口茶順氣，誰知那茶是剛沏好的，燙了她一嘴，黎夫人氣得把杯盞往地上一砸，罵道：“都是些廢物東西！”

    這話也不知是在罵誰，一時間，侍立在側(cè)的下人們戰(zhàn)戰(zhàn)兢兢，大氣都不敢出一聲，黎夫人好容易才冷靜下來，思來想去，又吩咐人另寫了帖子，備了禮，親自去拜訪相熟的幾位夫人。

    可是這一趟頗為不順，對方要么不得空，要么避而不見，黎夫人一下午連碰幾個軟釘子，其中一位夫人還笑問道：“上次我問起令媛及笄禮的事情，你不是說國公夫人已經(jīng)應(yīng)了么？怎么，可是她反口了？”

    黎夫人不欲多言，只勉強(qiáng)應(yīng)付幾句，便告辭離開，等她走了，那位夫人才不屑地哼道：“當(dāng)初我是有意想替她女兒上簪，可人家心氣高，眼里只有國公夫人，瞧不上我們，如今國公夫人都推了的差事，又想回頭，可真是白天做大夢，美得很?！?/br>
    這些都跟人精似的，沒一個省油的燈，黎夫人喝了一下午茶，也窩了一肚子火，面上還要裝出個笑模樣，最后她去了建昌侯府。

    彼時，侯夫人正抓著雞毛撣子，訓(xùn)她那不成器的小兒子，聽得有人來拜訪，裴言川一溜煙從地上爬起來，嘿嘿笑道：“娘，我就不給您丟人現(xiàn)眼了，您先待客?！?/br>
    侯夫人瞪他一眼：“嬉皮笑臉，沒個正形，去后面給我站著去！”

    她去了花廳接待黎夫人，一盞茶過半，才得知對方的來意，建昌侯夫人有些為難，歉然道：“實(shí)不相瞞，我倒愿意應(yīng)下此事，只是日子實(shí)在不湊巧，那天我親家公做壽，我若不到場，怕是說不過去?！?/br>
    黎夫人有些失望，又坐了一坐，便起身告辭了，侯夫人親自起身相送，回轉(zhuǎn)時，就見裴言川不知從哪里冒出來，道：“娘，您沒答應(yīng)??？”

    “你娘我又沒有分|身術(shù)，怎么答應(yīng)？”侯夫人沒好氣地瞪他一眼，又嘆了一口氣，道：“這事兒說來也是尷尬，前頭大家都知道益國公夫人要替她女兒上簪，如今國公夫人又給拒了，誰還肯領(lǐng)這差事？”

    裴言川一邊嗑瓜子，一邊好奇發(fā)問：“為什么拒了？”

    “還不是因?yàn)橛未貉缒鞘?？叫國公夫人?dāng)眾沒臉，連帶著在純妃娘娘那里也沒落個好，”侯夫人從兒子手里揀了幾粒瓜子兒吃，道：“要我說，小姑娘愛漂亮，摘一朵花而已，這種事誰沒干過？就是這位黎小姐，燒香遇到鬼，也太背時了些?！?/br>
    裴言川聽了，笑一聲，吐出瓜子皮兒，道：“我倒覺得她不是背時，就是心壞，她要不是想著栽贓別人，哪會有今天?！?/br>
    他說完，又猶豫了一下，問道：“那這黎夫人……下次還會不會來請您？”

    侯夫人不明所以，道：“哪還有下次？及笄的日子又不能改?！?/br>
    裴言川摸了摸鼻子，嬉笑道：“他黎府不是還有一位小姐么？”

    侯夫人嗑瓜子的動作頓住，上上下下地打量自己兒子，面露狐疑：“你倒是什么都知道，拐彎抹角的，是想問什么？”

    “沒什么！”裴言川急了，把瓜子往他娘手里一塞：“娘，今兒罰也罰了，跪也跪了，那國子監(jiān)我就不去了??！”

    說完便腳底抹油，溜之大吉，等出了院子，他才聽見身后傳來侯夫人的震天怒吼：“兔崽子！你給老娘滾回來！”

    作者有話說：

    一更

    第二十八章

    黎素晚在府里養(yǎng)病, 沒去明園，那些議論聲也漸漸少了，趙珊兒和蕭嫚的關(guān)系看似沒有多大的變化, 但是據(jù)黎枝枝觀察，二人之間明顯沒有以前那般親近了, 可想而知，趙珊兒大抵是已經(jīng)對這位好友生出了戒備之意, 只不過還沒有到撕破臉的地步。

    趙珊兒敢掌摑黎素晚, 也無非是因?yàn)檫@個軟柿子比較好捏罷了，黎枝枝并不著急, 上輩子欺辱過她的, 有一個算一個，全都跑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