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枝枝小聲囁嚅：“他們都是這么說的……”

    “他們？”黎岑敏銳地問道：“是哪些人？”

    黎枝枝急忙搖首，任是黎岑再如何追問，她都不肯再說了，只說想回鄉(xiāng)下去。

    見她這般，黎岑隱約猜到了是怎么一回事，心中不禁起了幾分怒意，哪怕一開始并不怎么喜歡這個女兒，這些日子相處下來，他對黎枝枝也算滿意的，而且這種滿意還在與日俱增。

    府里的謠言黎岑沒親耳聽見，不過也能猜到一二，他雖然不管內(nèi)宅事，但絕不允許有心人傳這種沒風(fēng)沒影的事情。

    他安撫黎枝枝道：“晚兒一向身子骨弱，她只是生病了，過一陣子就會好，與你有什么相干？至于八字相沖，更是荒謬之言，你不要理會就是了，爹自會處理。”

    正在這時，黎行知從外面進(jìn)來，表情不太高興，尤其是看見黎枝枝的時候，他修眉緊皺，眼中透著幾分?jǐn)骋?，不客氣地道：“你和晚兒說了什么？”

    這話沒頭沒腦的，黎枝枝一時間還真沒反應(yīng)過來，面露茫然之色，卻見黎行知面露厭惡道：“原來世上真的有你這種出爾反爾，言而無信的小人，真是無恥！”

    黎枝枝有些懵然，遲疑道：“哥哥是在說——”

    黎行知不悅地打斷她：“不要叫我哥哥！”

    黎枝枝也不與他爭辯，而是看向黎岑，道：“想必……大公子對我有什么誤會?！?/br>
    黎岑不禁皺起眉問：“你這一進(jìn)來就是興師問罪，枝枝怎么得罪你了？”

    黎行知抿唇，對父親解釋道：“我方才去看晚兒，發(fā)現(xiàn)她在收拾東西，要搬出紫藤苑，說給某個人騰位置?！?/br>
    說到最后三個字，他有些咬牙切齒的意味，盯著黎枝枝，道：“當(dāng)初明明是她自己親口說，不會跟晚兒爭那個院子，現(xiàn)在又反悔，讓晚兒抱著病體搬出去，她的病還沒好你知不知道？你怎么如此自私？”

    原來是為黎素晚沖鋒陷陣來了，黎枝枝有些好笑，不過她沒表現(xiàn)出來，只微微垂了眉眼，睫羽撲簌簌地抖動，像是十分無措，吶吶道：“我、我沒有……”

    “還不承認(rèn)！”黎行知像是被氣到了，指著她道：“你就是要和晚兒過不去，既然那么討厭她，為什么還要回來這里？難道是圖黎家的好處么？”

    “夠了！”黎岑猛地一拍桌子，怒斥道：“真是越說越不像話！”

    黎行知終于閉了嘴，黎岑的眉頭皺得死緊：“我不是吩咐過，讓你專心讀書，不要管別的事情，她們怎么又找上你了？”

    黎行知辯解道：“晚兒是我meimei，我不過是關(guān)心她……”

    黎岑不悅反問：“關(guān)心她你就能不分青紅皂白地污蔑別人了？”

    黎行知愣了一下：“什么污蔑？”

    他說這話，下意識看了黎枝枝一眼，便聽黎岑答道：“那天我問過枝枝，要不要搬去紫藤苑住，那院子那么大，住兩個人也使得，晚兒正好多個伴，但是枝枝沒答應(yīng)，說晚兒生病，需要靜養(yǎng)，她住疏月齋很好，我就作罷了，所以，究竟是誰告訴你枝枝要搬去紫藤苑的？”

    黎行知張了張嘴，啞口無言，他最近聽說晚兒病得更嚴(yán)重了，就趁今天下學(xué)早，去紫藤苑看了一眼，發(fā)現(xiàn)晚兒正在抱著病體收拾東西，黎行知問了一句，下人們便七嘴八舌告訴他，說是晚兒要搬出去，給黎枝枝騰院子。

    黎行知一聽，如何忍得？立即就風(fēng)風(fēng)火火找過來了，卻沒想到，這竟是個誤會。

    黎行知破天荒地沒了詞：“我……”

    沒等他說完，黎枝枝忽然開口打斷了：“爹爹，我想起來還有一張大字沒有寫，就先回去了，不打擾爹爹和大公子了?！?/br>
    任誰都聽得出這是拙劣的借口，黎岑換上一副溫和的態(tài)度，道：“那你去吧。”

    黎枝枝也不看黎行知，安靜地離開了，望著她纖瘦的身影消失在門口處，不知怎的，黎行知莫名想起，她方才是叫他大公子，果然沒叫他哥哥了。

    作者有話說：

    枝枝內(nèi)心：死妹控！走著瞧，改天請你喝茶！

    【修】

    第七章

    清明過后，天氣開始變得晴好，細(xì)細(xì)一算，黎枝枝來京師也有十來日了，這些日子里，除了第一天以外，她幾乎沒有什么機(jī)會出府，倒不是黎岑看得緊，而是因為每日都要讀書。

    黎岑極為好面子，讓他向外人承認(rèn)自己有個不識一字的女兒，是萬萬不可能的，黎府也不窮，請個西席教黎枝枝，花上兩三年的功夫，總該學(xué)會點東西了，到時候再說個親事，把人嫁出去，黎枝枝再如何，那也是丟夫家的臉，跟黎府沒有什么相干了。

    黎枝枝清楚黎岑的打算，卻不想讓對方如愿，僥幸重活一輩子，她可不是來做一個乖巧聽話的好女兒的。

    這一日，到了晚膳時候，黎枝枝照例去了膳廳，黎岑與黎行知已經(jīng)在了，父子倆正在說話，見了黎枝枝來，便止了話頭。

    黎枝枝乖巧地喚道：“爹爹?！?/br>
    黎岑很滿意她近來的表現(xiàn)，笑容也和煦了幾分，招呼道：“坐吧?！?/br>
    黎枝枝順從地在黎行知身側(cè)坐下來，不多時，便聽見有人從外邊進(jìn)來，她回眸一看，正是黎夫人和黎素晚，二人正在說話，黎素晚笑意柔柔，神色愉悅。

    她見了黎行知與黎岑，眼睛一亮，輕快喚道：“哥哥！爹！”

    這兩日黎素晚的病漸漸好了，府里也無人再提那些八字相沖的謠言，宛如什么都沒有發(fā)生過一般，這其中或許是因為黎岑的敲打，又或許是別的原因，不得而知。

    少女一掃之前的病氣，整個人瞧著精神了許多，眉眼也變得生動活潑，不得不說，黎素晚的模樣生得不差，蛾眉杏眼，很容易便讓人生出好感來，她看向黎枝枝，不動聲色地掩下厭惡，抿唇微笑：“枝meimei?！?/br>
    黎枝枝也笑了起來，雙眸微彎，如新月皎皎，道：“晚兒jiejie的病可算好了，這些天我一直為jiejie擔(dān)心呢?！?/br>
    這話黎素晚是半點都不信的，可面上還要裝出一副感動的模樣，看著黎枝枝殷勤地請她入座，又讓下人擺放碗筷，姿態(tài)嫻熟，就仿佛她是這里住了十?dāng)?shù)年的主人，而黎素晚才是那個半道歸家的。

    這個認(rèn)知讓黎素晚心里梗得慌，袖中的手慢慢握緊了，指甲幾乎要刺破皮rou，她看著黎枝枝坐在原本屬于她的位置，殷切地將一碟小蔥豆腐推過來，口氣溫軟道：“jiejie的病才剛剛?cè)?，吃些清淡的菜比較好?！?/br>
    黎岑十分滿意，頷首笑道：“枝枝很體貼?！?/br>
    黎素晚只覺得吃下去的飯菜如燒紅的炭，燒得她五臟六腑都痙攣起來，偏偏黎枝枝還在火上澆油，微張大眼睛，疑惑問道：“jiejie怎么不吃？是不喜歡這些菜嗎？”

    所有人都不約而同地看過來，黎行知見黎素晚沒怎么動筷子，便道：“晚兒想吃什么，我讓后廚再做一些?！?/br>
    黎岑微不可查地皺了一下眉，這是不悅的前兆，黎素晚怎么會看不出來？她立即壓下心中的怨憤，輕聲道：“沒有，我很喜歡?！?/br>
    “不要客氣呀，”黎枝枝又開口了，她彎起一雙桃花眼，笑吟吟道：“jiejie想吃什么，我可以為jiejie做?！?/br>
    黎素晚：……

    黎素晚不敢，她怕黎枝枝投毒，連忙抓緊了筷箸，勉強(qiáng)保持著笑意，道：“真的不用了，這些菜我都很喜歡?！?/br>
    她一頓飯食不知味，倒是黎枝枝的心情頗好，吃了兩碗飯，黎素晚眼睜睜瞧著，心里暗暗咒罵，噎死她算了，果然是鄉(xiāng)下來的泥腿子，餓死鬼投胎也沒這么能吃的。

    用過晚膳，下人捧了茶來，黎岑照例問了黎行知的功課，接著又考較黎枝枝，這些日子下來，眾人都習(xí)以為常了，只有黎素晚聽得心生嫉妒，她自小在黎府長大，九歲啟蒙讀書，黎岑從未過問她的功課，更別說這般細(xì)細(xì)考較了，那是黎行知才有的待遇。

    思及此處，黎素晚心中開始焦慮起來，越聽越不是滋味，偏偏黎枝枝還在自謙，羞赧道：“女兒愚鈍，這一篇背了一個晚上才背下來，今天先生問起，我險些背錯了……”

    黎素晚心里諷刺道，背一篇聲律發(fā)蒙還要一晚上，果真是蠢笨無比，孰料黎岑反倒寬慰黎枝枝：“你讀書時日尚短，能全背下來已是不錯了?！?/br>
    黎素晚心中微沉，焦慮像一只小爪子，撓得她肺腑不安，怎么會如此？這個泥腿子竟然能討得爹的喜歡？

    這和黎素晚的預(yù)想完全不一樣。

    那邊，黎岑還在叮囑黎枝枝聽先生的話，黎枝枝乖巧應(yīng)下了，她忽然看了黎素晚一眼，天真問道：“現(xiàn)在晚兒jiejie的病好了，也會跟我一起讀書嗎？”

    黎岑愣了一下，才解釋道：“晚兒不在家中讀書?！?/br>
    黎素晚敏銳地嗅到對方話里的遲疑，陡然明白了什么，她忍不住笑起來，故意問道：“爹爹，為什么不讓枝meimei像我一樣去學(xué)堂呢？”

    果不其然，黎岑面上的笑意淡下來，道：“枝枝還不適合去學(xué)堂，她初來京師，人生地不熟，還是在家里讀書更好一些?！?/br>
    這自然不是真話，主要還是黎岑丟不起那個人，黎枝枝去學(xué)堂讀書，勢必要暴露她的身份，黎家的小姐是個不識一字的白丁，這傳出去豈不是惹人笑話？

    黎枝枝是聰明，可是她和黎岑的期望相比，還有很遠(yuǎn)一段距離，所以黎岑私心里還不想讓她露面于人前。

    黎素晚料中了黎岑的顧慮，心里大大松了一口氣，誰知正在這時，一直沒說話的黎夫人開口了：“我倒是覺得，可以讓她和晚兒一起去學(xué)堂?！?/br>
    這話一出，不止黎素晚變了臉色，就連黎岑也目露訝異，黎夫人輕輕放下茶盞，輕聲細(xì)語地解釋道：“老爺想一想，這可是京師，天子腳下，她總要出去見人的，哪能在府里待一輩子呢？倒不如叫她早一些適應(yīng)，更何況晚兒也在學(xué)堂，有什么事情還能照顧一下?！?/br>
    黎素晚面色微白，張了張口，到底沒說出反對的話，只勉強(qiáng)提了提唇角，干巴巴道：“是、是啊，娘說得對?！?/br>
    黎岑皺著眉，沒有即刻答應(yīng)，他顯然還在顧慮，黎枝枝便善解人意地道：“沒有關(guān)系，我可以跟先生學(xué)?！?/br>
    “先生教的東西畢竟有限，”黎夫人不咸不淡地看了她一眼，拿著絲絹帕子優(yōu)雅地拭唇角，道：“他也就是個秀才，教一教小孩兒罷了，琴棋書畫哪一樣不得仔細(xì)學(xué)？規(guī)矩禮儀，女紅刺繡還得另請嬤嬤教導(dǎo)，倒不如送她去學(xué)堂，一并學(xué)了，省得麻煩，老爺說是不是這個理？”

    黎岑唔了一聲，猶豫道：“容我再想想?！?/br>
    他心里還是有些介意那個道人說過的話，可隨著時間漸長，府里并沒出什么禍?zhǔn)?，那些介意也就消散了許多，如今黎夫人重提，黎岑不免開始意動了。

    黎行知望望他，又望望他娘，皺起眉頭，總覺得哪里不太妥當(dāng)。

    眾人都散了，黎素晚跟著黎夫人回院子，一路上她都沒敢說話，等到了紫藤苑，才小心問道：“娘……爹爹他、他會同意嗎？”

    黎夫人停下步子，伸手替她理了理鬢發(fā)，道：“應(yīng)當(dāng)會的。”

    黎素晚心里不是滋味，面上還有做出高興的模樣，道：“真好，看來爹爹很喜歡枝meimei呢，到時候去了學(xué)堂，我一定好好照顧她?！?/br>
    黎夫人伸手點了點她的額頭，失笑道：“真是個傻丫頭，你以為我為什么提議讓黎枝枝去學(xué)堂？”

    黎素晚有些茫然，黎夫人這才慢條斯理道：“花兒需得綠葉來襯，才顯得這花漂亮，引人注目，你常年跟著榮安縣主她們在一處，關(guān)系好則好，可她們各個都強(qiáng)你一頭，誰能注意得到你呢？你在她們身側(cè)，也不過是白白襯托她們罷了?！?/br>
    黎素晚面上的茫然漸漸轉(zhuǎn)為喜意，吞吞吐吐道：“娘的意思是……”

    黎夫人微微挑眉，道：“黎枝枝越是蠢笨無知，才越能襯出你的好，旁人提起黎府小姐，自然都會想到你，這下你懂娘的苦心了么？”

    黎素晚既感動又欣喜：“娘，我還以為……”

    “以為什么？”

    黎素晚紅著眼眶，哽咽道：“還以為您不喜歡晚兒了呢?！?/br>
    “傻孩子，你怎會如此作想？娘辛辛苦苦把你養(yǎng)這么大，嘔心瀝血，盡心盡力，怎么會不喜歡我兒呢？”黎夫人撫摸著她的臉頰，感嘆道：“那可是十四年啊，娘把你教的這般好，豈是隨便來個人就能比的？哪怕神仙來了，也得往后靠靠?！?/br>
    黎素晚落下來淚來，感動道：“晚兒真是不知該如何報答您?！?/br>
    黎夫人溫柔笑道：“你好好的，就是對娘最大的報答了，高人曾說過你是天生鳳命呢，貴不可言，娘還指望著我兒來日飛黃騰達(dá)，也讓娘掙個誥命，風(fēng)光風(fēng)光。”

    ……

    最終黎岑還是松了口，同意讓黎枝枝去學(xué)堂讀書，不知是出于什么心態(tài)，他并沒有說黎枝枝的身份如何處理，只把事情草草交給黎夫人，自己就上朝去了。

    清早時分，黎夫人帶上黎枝枝和黎素晚，一同乘車前往學(xué)堂，一路上，黎素晚都在和黎夫人說話，只有黎枝枝一個人坐在角落，宛如一個透明人。

    她冷眼看著那對母女言笑晏晏，黎素晚不時投過來一個目光，帶著隱晦的挑釁意味，黎枝枝心如止水，甚至覺得有些好笑，實在無聊了，她便伸手打起簾子往外看去。

    春日晴好，御街兩側(cè)柳色青青，馬車駛過長街，這一條路她真是再熟悉不過了，過了躍鯉橋，就是昭明寺，昭明寺左轉(zhuǎn)，就是學(xué)堂了。

    學(xué)堂名為明園，在京師極其出名，它是永寧長公主所辦，只收女學(xué)生，學(xué)堂里的先生都是從各地網(wǎng)羅來的大家，不少人以送女兒入明園為榮，甚至還有許多富貴人家搬遷至京師，就為了讓女兒去明園讀書，一時間，在明園讀過書的小姐竟成了世家大族議親的標(biāo)準(zhǔn)。

    不知過了多久，馬車停下來，明園到了，黎枝枝下車，微微瞇起眼，清晨的陽光自東升起，金燦燦的光落在那張描金匾額上，明園二字燦然生輝，就是這里了，上一輩子她受過最多磋磨的地方，除了黎府，就是明園。

    人一多，就容易有爭端矛盾，尤其還是這種世家小姐們扎堆的地方。

    “我都打點妥帖了，還有些事要叮囑你?！?/br>
    黎夫人的聲音喚得黎枝枝回神，她轉(zhuǎn)頭望著自己的生母，眼神里透著恰到好處的疑惑。

    黎夫人姿態(tài)優(yōu)雅地捏著絲絹帕子，輕聲慢語道：“老爺原本是不打算讓你來明園上學(xué)的，這里頭大多數(shù)都是王侯公卿家的貴女，甚至是宮里的公主，個頂個的金貴，像你這樣從鄉(xiāng)下回來的，連門檻都摸不著，懂了么？”

    黎枝枝故作迷茫，慢慢地點頭，黎夫人繼續(xù)道：“我花了大力氣才說服老爺，讓你能有機(jī)會在明園入學(xué)，只不過你的情況你自己也清楚，字都不識得幾個，叫人知道了難免會笑咱們黎府沒有教養(yǎng)?！?/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