榮烺說，“我朝新編的《新貞烈經(jīng)》你讀了沒？”

    “更是見地非常。”朱使臣正色道，“我雖是第一次來，卻覺著天、朝與傳聞中的大不相同?？梢姡牉樘?，眼見為實?！?/br>
    “正是如此?！?/br>
    朱使臣還有個請求，“小臣在買的書里面特意挑了兩冊，在佛前供了三日，想請公主殿下給小臣簽一個花押，小臣想，回去奉予國主，國主必然珍藏?！?/br>
    “沒問題?！睒s烺一口應下。

    倆人年紀能差十五歲，不過，都是愛聊的，一聊能聊半日。榮烺好奇心重，跟朱使臣打聽鎮(zhèn)南國朝會什么樣，既然有女子為官，那豈不是要男女共立一堂了？

    朱使臣道，“我國一向有女子參政的風俗。平常便有女官，所以并不覺奇怪。天、朝似乎是男女壁壘分明?！?/br>
    “這也是禮法所束?！?/br>
    “禮法也并不生來如此?！敝焓钩颊f，“是發(fā)展至此的。世間無不變之事，亦無不變之法。且不說女子論才干并不輸男子，殿下是讀書之人，且拿姓氏而論，姓是表明家族之意，從姓字拆分可知，姓最初始是從女而來?！?/br>
    “上古八大姓，姬、姜、姒、嬴、妘、媯、姚、姞，皆從女字?？梢姡钤绲臅r候，家族是以女子為中心?！卑私峭づ铣蹙`的迎春花上，幾只蜜蜂在陽光下辛勤采蜜，朱使臣一手搭在貴妃靠的朱欄上，“那時的禮法，想是與現(xiàn)在大不同的?！?/br>
    榮烺即使自幼聰穎，眼下論學識也較朱使臣大有不如。她吃驚的說，“那怎么變成現(xiàn)在的樣子了？”

    “很簡單。以女子為中心時，禮法維護的是女子。以男子為中心，維護的便是男子。”

    “兩個都不好?！睒s烺說，“我覺著人應該是一樣的。既不過分尊祟誰，也不過分貶低誰。”

    朱使臣頜首，“我國就是如此，不論男女，都會給大家奮進的機會?！?/br>
    榮烺問，“你們國家的漢人也是這種想法么？”

    “殿下忘了，臣姓朱，便是漢人?！?/br>
    榮烺一宭，自己就笑了，“我還真沒注意?！?/br>
    “臣雖是漢人，不過，祖上早就與國內土族通婚。臣母親便是當?shù)刂?，當年母親與父親成親，陪嫁便有兩千土兵?！敝焓钩疾⒉唤閼蜒y(tǒng)之事，“我出嫁時，母親也給我陪嫁了兩千兵馬?！?/br>
    “這可實在太威風了。原來朱使臣你是文武雙全?！睒s烺真心贊美。

    “不值一提。臣母是因嫁予臣父，才沒繼承家業(yè)。臣外家家業(yè)，便是臣姨母掌管?！敝焓钩嫉?，“我看殿下行動時腳步輕盈，應該也有習武?！?/br>
    “嗯，平時我們的課程里也有兵法軍事一項?！?/br>
    朱使臣非常贊同，“這是應當?shù)?。我們國主也常這樣說，女子天美，這是女子的長處，卻也不要就此拘束自己于家宅內闈，還需多走出去看一看，如此心胸開闊，便不會被瑣碎之事消磨了心性?！?/br>
    榮烺說，“想來令國主經(jīng)常出游。”

    “我國大小州府，國主的足跡踏過每一寸土地，深受我國百姓愛戴?！笨梢娭焓钩际钦嫘木磹燮鋰鳌?/br>
    榮烺問，“等你們國內安穩(wěn)了，也歡迎國主來我朝到訪。我們既為主屬之國，便不需外道?！?/br>
    “我必向國主傳達殿下好意?！敝焓钩嘉竦恼f，“只是近來怕是不行，國主初登基，還有大婚之事要忙。”

    榮烺還挺八卦，“你們國主還沒大婚么？”

    “敬愛國主的貴族子弟實在太多，原本王夫是在大理城的，奈何王夫兄長病逝，王夫要回族繼承族主之位。國主身邊不能沒人服侍，總要再為國主選一位知心人?！?/br>
    縱榮烺一向頗有想像力，且不以規(guī)矩國體所束，此時也聽的目瞪口呆，好半晌才說，“那王夫現(xiàn)在與國主是什么關系呢？還是夫妻么？”

    “自然是的。”

    “那再為國主選人，算是什么關系？”

    “侍夫?！?/br>
    榮烺喃喃，“我朝從無這樣的事。我朝一般是男子多妾室?！?/br>
    “公主想，我國主堂堂一國之主，有幾個侍夫也是情理之中?！?/br>
    “這也是?！睒s烺年紀小，接受力格外強。

    榮烺問，“你們那兒家境好的女子，也會跟好幾個男人成親么？”

    “更多似我父母這般，一生一世一雙人的?！敝焓钩枷驑s烺解釋，“不過，殿下也知，咱們女子身負傳承血脈的重任，必然要選最為優(yōu)秀的男子，才能誕下更為強大的后代。”

    藍藍的天空，雪白的云朵，太陽明麗，春和日暖。但此時此刻，榮烺仿佛聽到遙無的天際傳來咔嚓一聲，湛藍天空撕裂開一條縫隙，隨之縫隙里迸射出一縷白熾強光——

    那是天空之外的另一重天空。

    第108章

    殿下

    正文第一零八章

    榮烺把在朱使臣這里的所見所聞告訴祖母,鄭太后聽的哈哈大笑。

    榮烺自己也笑，“要不是聽朱使臣說，我都不知道世上還有這樣的地方,這樣的風俗?！?/br>
    姜穎都說,“原我覺著嘉平關外的西戎就很特別了?！?/br>
    榮烺晚上練過大字，拿出朱使臣送來的書,請祖母幫著寫句話。鄭太后問她，“寫什么話？”

    榮烺想了想,“斯以千年,永以為好。”

    鄭太后頜首,給她寫了。榮烺再印上自己“梨花院”的印鑒,心里特遺憾自己剛習字，不然自己就可以寫了。

    姜穎幾人都夸這話寫的好,顏姑娘道，“非但字好，寓意也好?！?/br>
    待將書還給朱使臣,朱使臣贈了榮烺一雙寶光瑩瑩的玉璧,然后便帶著國書向朝廷告辭，準備回國。

    榮烺想去送送朱使臣，鄭太后道,“鎮(zhèn)南國不過附屬小國，四方館通事舍人送送她們便罷了。你去送,禮節(jié)太過盛大。齊尚書現(xiàn)在忙春闈的事,哪兒抽得出空來？”

    公主相送,焉有禮部尚書不出面之理？

    榮烺一向機變,并不為這些繁瑣禮儀所困,她道,“我也不用擺公主儀衛(wèi)，也不用穿大禮節(jié)時的宮裝，就平常衣裳。我?guī)е⒎f姐、阿玥姐她們，過去說兩句話，不用勞動齊師傅的?！?/br>
    “行吧。就當是你們私交甚篤，過去送一送?！?/br>
    “就這意思。”

    姜穎榮玥不覺什么，主要姜穎在嘉平關經(jīng)常與北戎部落打交道，迎送之事平常。榮玥是覺著，反正是女官么，送一送也沒啥。

    鄭錦愛湊熱鬧，獨顏姑娘深感鄭重榮幸，相送一國使臣，哪怕是屬國使臣，也是要載入朝廷四方館記錄中的。

    朱使臣也沒想到榮烺會來送她，天氣很好，晨風微涼，朱使臣鄭重行一禮，“此番前來天、朝請安，小臣見聞頗廣，永不忘殿下待我之情。殿下身份貴重，或并無去我國做客的一日，臣只望還能有機會，再來天、朝，向殿下請安。”

    榮烺扶起她，握著她的手說，“我兩國永世交好，過幾年閑了，使臣只管再來?！?/br>
    朱使臣此方正式向榮烺鄭重拜別，帶使團離開。

    非但朱使臣對榮烺印象好，連隨行女官也覺著榮烺這位小公主不錯，還特意過來送別他們。

    齊尚書要送榮烺回宮，榮烺說，“齊師傅你先去忙吧。我還得去城墻那里看看去?！?/br>
    齊尚書想到同樣被扣薪俸的史太傅，很贊同榮烺的想法，“去看看也好。這事公主幫了大忙，您平時多在宮里，出來看看民間疾苦，以后更加忠君愛民。”

    榮玥說，“這得跟史師傅說一聲，再去比較好吧?！?/br>
    齊尚書道，“殿下要想看到真實模樣，就誰都別知會，直接去便好?！?/br>
    顏姑娘也道，“我聽說，下頭的官要知道上頭有人去，都會提前做許多準備。”

    榮烺想了想，的確是這個理。

    于是，榮烺讓齊尚書自去忙，她自己去墻城那邊兒就行。齊尚書一向周全，依舊是親自將榮烺到城墻附近，這才回的禮部去。

    榮烺見城墻邊車馬忙碌熱火朝天，問過來相迎的工頭，“早上什么時候開始干活？”

    工頭說，“辰初就開始了。”

    “什么時候歇？”

    “現(xiàn)在天黑的早，酉初酉正的。待天時長了，還能再多干些活?！?/br>
    榮烺邊走邊看，問，“工錢怎么算？”

    工頭說，“這也不一樣，運送物料的一天三十，上面砌城墻的多些，每天四十個大錢?！?/br>
    榮烺看有兩個婦人隨著送菜蔬的馬車經(jīng)過，問，“吃的怎么樣？”

    “青壯每頓有兩個黃面炊餅，一碗菜?！?/br>
    榮烺看那扛著磚料的男子，背都叫壓駝了，問工頭，“能吃飽不？”

    “吃飽吃不飽的，這既有銀子拿，還能一天供三頓飯的，也就朝廷的工程了?！?/br>
    榮烺沿著上城墻的磚道，往城墻上去。一到城墻，干活的就更多了。榮烺問，“工程進度怎么樣？”

    “人們干勁兒足，年中必能修好?！?/br>
    榮烺朝工頭擺下手，“你去把每天的工料記錄拿來，我瞧瞧?！?/br>
    工頭實在忍不住了，很恭敬的矮了矮身子，“貴人，那記錄都是上官收著。恕小的直言，小的去取這記錄，怎么跟上官說呢？”

    榮烺道，“跟你上官說，我是史太傅的弟子，過來瞧瞧?！?/br>
    工頭也不知道史太傅弟子是誰，好在他知道工部尚書就姓史。工頭下去取工料記錄，榮糧繼續(xù)溜達著，林司儀不讓她挨得太近，怕磚石多傷到榮烺。

    榮烺還去看一回拌糯米砂漿，頗覺大開眼界。

    工頭腿腳很快，跟一位青衣老者過來，那老者是管理此次修城墻的營繕使，好歹是入流小官。見榮烺身畔女子雖衣飾簡單，相貌舉止卻與旁人不同，且身邊侍衛(wèi)皆人高馬大，健壯矯捷。

    營繕使抱拳一揖，“見過貴人?！?/br>
    榮烺一擺手，“外頭無需多禮。工料記錄我看看?！?/br>
    營繕使也不認識榮烺，不過，前些天皇長子殿下剛來過，他有幸遠遠跟著服侍一回。此次見榮年歲尚小，也不敢怠慢，奉上工料賬簿。

    榮烺略翻了翻，見每日磚石灰土糯米出入皆有記錄，只是不甚詳盡。榮烺說，“這出入除了記個日子，所用所入多寡，怎么沒有取料人或者送料人的記錄?！?/br>
    營繕使迷惑了，“回貴人的話，自來就是這樣記的。取料的就是干活的管事，送料的就是咱們工部?！?/br>
    榮烺說，“這工程不少，管著干活的管事肯定也不一樣，誰取多少，什么時候取的，自然要記清楚?！?/br>
    營繕使松口氣，“這個臣都記著哪。”指給榮烺看，“貴人請看，后頭劃的圈，這個是一組的管事。這個扁些的圈，是二組的。這個像雞蛋的，是三組的……他們每人領東西，就簽自己的名兒。不會寫字或圖省事，就畫個圈?！?/br>
    榮烺目瞪口呆：……

    她各處都看了看，還有做飯的灶房，榮烺險沒吐了，味道不大好，榮烺也沒嫌棄，就是私下同大家說，“我看不大干凈?！?/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