穿成科舉文里的嫡長孫 第169節(ji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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偏把沙石喚作“雜碎”。 謝知府臉色鐵青,他沒想到裴少淮罵得這么直白,言道:“裴知州打得一手好比方?!?/br> “過譽了,跟大人學的?!?/br> 江面上還在繼續(xù),謝知府卻不能再這樣“打啞謎”了,他端端坐下,開門見山說道:“裴大人何必與我在此揣著明白裝糊涂呢?你我皆明白,此樹根非彼樹根,拔得了江中樹根,拔得去閩地的錯綜復雜嗎?裴大人的船真的夠大了嗎?” “裴某生性自負,覺得可以試試?!?/br> “裴知州勛貴之后、少年狀元、天子親信、閣老門生,全朝恭送南下開海,何等風光,自然有資格說這樣的話。于裴大人而言,此遭南下,成了是一番功績,不成也有說辭,亦是一番功績,成與不成都能風光回京,受天子獎賞。裴大人是風光了,是過癮了,可攪得此地一潭渾水,又該由誰來收拾?到頭來受苦的不還是當?shù)匕傩諉幔俊敝x知府聲聲質問道。 泉州府倒是把裴少淮的身份打聽得清清楚楚了。 是以,謝嘉才會采取步步試探之態(tài)。這根老油條很善于先入為主,一番話先將自己立于高位,還頗有些愛民如子父母官的姿態(tài)。 面對謝嘉先入為主的指責,裴少淮不為所動,反過來質問他:“謝知府身為大慶之臣,在此地扮的什么戲角、唱的什么戲,竟能如此武斷,豈知本官攪的是一潭渾水,而非留下一汪清水呢?” 又質問:“謝知府擔憂百姓將來受苦受難,豈不知百姓現(xiàn)下正在受苦受難?” “我還會害此地百姓不成!”謝知府狠狠一甩衣袖,憤慨言道。 一雙濁目望著裴少淮,開始言說往事,短短一番話就是幾十年,道:“本官雖非閩人,可為官幾十載,一直輾轉于福建布政司各地,從小小同知、知縣,三年復五載,等著缺額,一步步做到今天的位置,娶妻于此,生子于此,怎么也算得上半個本地人了……裴大人回京后不妨翻翻謝某的履歷,何曾有過考滿不佳,又何曾有過尸位素餐?” “裴大人看看外頭?!敝x知府指了指高閣窗外,放眼望去,鱗次櫛比,紅磚綠瓦,依稀可以看出整個泉州郡城的繁華,說道,“百姓何曾在受苦受難?這是對本官的侮辱和詆毀?!?/br> 又道:“不是謝某不自謙,裴大人出去打聽打聽,這滿城老百姓,誰不道一句知府大人好?!?/br> 裴少淮豈會被這“一葉障目”的話術忽悠。 謝嘉這一番自我感懷的話,非但沒讓裴少淮感動半分,反之心生鄙夷。 有時候,回回考滿皆佳,更顯其假。 “孩提啟蒙詩尚且道‘一支獨秀不是春’,謝知府卻想獨用這郡城繁華掩飾百姓苦楚?”裴少淮撕破謝嘉的偽裝,問道,“泉州七縣,從西到東數(shù)百里,萬戶人家,獨郡城百姓是謝知府的百姓,謝知府只當郡城的父母官?” 守著何等繁華的泉州港,只養(yǎng)富了一個郡城,竟還敢往自己臉上貼金。 大姓氏住在這郡城里,便松松手指縫,養(yǎng)著郡城的體面罷了。 裴少淮又問:“謝知府說自己算半個閩人……且不論整個大慶,閔地其他府城州縣的百姓就不是百姓?” 這開海的港灣不是哪個郡城的,更不是專屬于誰的。 “武夷的茶坊,德化的瓷窯,閩北的西鄉(xiāng)紙……恁多的作坊匠農(nóng),哪一處不是靠泉州港養(yǎng)活著?”謝嘉繼續(xù)辯著,他道,“如今是裴大人要打破此地的平衡,摔了他們的飯碗,叫他們吃不上飯,裴大人究竟知不知道多少人吃著市舶司的這碗飯?摔人飯碗的事還是不做為好?!?/br> “笑話,天大的笑話。”裴少淮嗤笑道,“明明該得十斗米,只拿了一斗米,卻還要對你們感恩戴德,被你們當作功績……這不是做生意,這是掠奪這是施舍?!?/br> 閔地田畝少,許多百姓只能靠手藝吃飯。 海外賣出幾十上百兩的精美瓷器,輾轉運到泉州府,賣給官商,卻是幾文錢一盞。 壟斷使得市舶司官商兩頭通吃。 巨大的利益面前,又使官商、大家族、海賊聯(lián)手,形成一體,漸漸成了沉疴舊病,非烈性藥不能治。 見忽悠不了,謝嘉改變了策略,開始來“軟的”。 他裝出一副苦口婆心的模樣,勸裴少淮道:“裴大人還年輕,不妨想想南下赴任是為了什么?思來想去,不外乎是三樣,為民謀利,為己謀功,或是為國謀長久……不管是哪一個,我等都能幫到裴大人,裴大人不妨考慮一下?!?/br> 謝嘉頓了頓,又道:“前布政使自縊已近三年,朝廷新派布政使已兩年有余,可這閔地的規(guī)矩該是如何還是如何,堂堂二品布政使都徐徐圖之,裴大人又何須為難自己?!?/br> 意思是,朝廷精挑細選的二品官員,都改不了局面,何況裴少淮一介年輕人。 足以見得其中的難。 這世上不止裴少淮一個聰明人而已。 謝知府見裴少淮不吱聲,便擺出條件來,試圖拉裴少淮加入這張巨大的“暗網(wǎng)”,他說道:“裴大人若是為了民,我等一起在雙安州開海,在同安城里再現(xiàn)小揚州,三年五載后百姓勢必對裴大人感恩戴德,刻碑銘記。裴大人若是為了功績,要的是抗倭、滅賊,還是收服外夷藩國,大可以痛快說出來,咱們有商有量地辦。裴大人若是為了天子,為了大慶,則在雙安州再設市舶司,北泉州南雙安,每年上繳船稅百余萬兩,敬君主豐國庫,何樂而不為?” 末了,又補了一句:“抓住可以夠到的,才能慢慢做大。”而不是一開始就天方夜譚。 謝嘉在裝,裴少淮也跟著裝,他佯裝問道:“如此好處,裴某當做些什么?”似乎有意聯(lián)手。 “開海是一道新策,如何去開,終究成事在人?!敝x知府說道,“裴大人無需做什么,也無需改變自己秉性,只消把困難如實報給朝廷即是?!?/br> 換言之,不作為。 任由泉州市舶司繼續(xù)蠶食海商之利。 裴少淮難以偽裝下去,他冷笑道:“這便是謝知府所說的,從未尸位素餐?” 又道:“本官有天子所賜尚方劍,砍貪臣,殺jian佞,謝知府就無所懼?” 謝嘉被擺了一道,臉上再無偽裝,神色冷冷。 他道:“試問,抗倭、利民、豐國庫,本官那句話說錯了?對策有錯,忠心不假,裴大人手執(zhí)尚方劍,卻也不能冤枉人?!?/br> 謝嘉往前幾步,湊到裴少淮耳畔說道:“這天下終究是燕姓的,一朝君主一朝臣,裴大人的忠心,值錢不了太久。” 若說前面是虛與委蛇,眼下這句話是十足的狂妄,想來是天高皇帝遠太久,已經(jīng)忘了君威。 亦或是,這話雖出自謝嘉之口,卻不是謝嘉所言。 “裴大人若想試一試,盡可自便?!?/br> 正當此時,望江樓外水聲嘩嘩,鐵索撞擊,船上沙石拋盡之后,一株根節(jié)盤繞的大樹根被拔起來,架于兩船之間、鐵索之上。 圍觀百姓歡呼聲一片。 裴少淮道:“一城之功與一己之欲有何異,一朝之時足以成萬家之功,立萬世之名?!?/br> 第180章 本是真小人,偏做偽君子,裴少淮自知,與謝嘉之間已無再聊下去的必要。 轉身欲走。 “若是能夠,誰不愿意為民請命當圣人,誰不愿意看到天下皆富足?只是這個世道里,不是誰都能如裴大人一般,駕著大船乘風而來。”謝嘉仍在嘗試著。 說服裴少淮似乎是他的一個任務。 裴少淮停住腳步,未回過頭,再次表明心跡,應道:“豈不知,有人身居茅屋之中亦求廣廈萬間避寒士,有人羸臥病榻之上亦求眾生皆得飽,又豈不知‘身既死兮神以靈’、‘位卑未敢忘憂國’……有心為民,何須大船?”背影身正如青松。 這片土地上,就從未短過愛國愛民之大義,周而復始的農(nóng)耕雖遲緩了一些,可正是田畝才能孕育出了天下大同。 “裴大人今日邁出望江樓,可知意味著什么?” “是敵非友。” 言罷,裴少淮徑直離去,未再理會。 身后的雅房里,瓷片飛濺,茶水灑地,實在不雅。 …… 大船從泉州港返航雙安州時,行至半途,夜色已降。 弦月如鉤,星辰落海,今夜雙安灣風平浪靜,若非大船推瀾而去,只怕夜里分不清,是星辰映入海,還是船從天際過。 謝嘉的話,裴少淮并非全無感覺,他穿行在這海上夜色中,心間滿是那句“裴大人的船真的夠大了嗎”。 靠著帝王的大船去推翻帝王之治,這本就是悖論。 一代明君是天下之幸,已是難得,豈敢奢求代代出明君?哪怕是明君賢臣治國,也總有無可奈何、無能為力的時候。 不能奢求,便只能選擇。 閩地的這般狀況,當今皇帝會不知道嗎?不會?;实圩屌嵘倩茨舷麻_海,也大有“讓年輕的伯淵去試一試”、“歷練歷練”的意思,關懷備至,成也是功,敗也是功。 精挑細選新上任那位布政使,是茍且之徒、無能之輩嗎?未必?;实劭吓伤邮指=ú颊?,自有幾分信任在的。新官上任,他的任務不是破開局面,而是保持局面不生亂。 一人之力太過微弱,裴少淮似是在一夾縫中艱難穿行,他只能寄希望于那句“水能載舟,亦能覆舟”。 想要把未竟的事業(yè)做下去,裴少淮到了做抉擇的時候,他不知道下一位明君會是誰,但他知道絕不是謝知府背后那位。 …… 回到府上已是深夜,還沒入府,昏黑朦朧中,裴少淮注意到隔壁墻上立著一道矯健的身影。 敢在此地如此囂張的,除了咱們的燕指揮還能是誰。 裴少淮望高抬了抬燈籠,朝黑影說道:“燕少俠,要不咱們先從墻上下來,再細說?”他皺皺眉頭為難道,“畢竟裴某也沒這爬墻的本事?!彼喜蝗?,只能是委屈燕指揮下來了。 燕承詔一邁而下,衣袍生了些風息,平穩(wěn)站在裴少淮面前。 “和燕指揮當鄰居,這條街上,連夜貓都少了?!?/br> 裴少淮曾聽燕承詔說,他年少時,夜里睡不著,為了練飛檐走壁的功夫,常常穿街走巷“抓拿”夜貓。后來,京城一帶的貓,稍稍聞見燕承詔氣息撒腿就跑。 “趕走而已,她們娘倆睡得淺?!毖嘀笓]應道,轉入正題問,“今日去見謝嘉,可聊出些什么來?” 裴少淮神色不變,心中暗想,果然,燕承詔隨行南下,是“任務繁重”的。他畢竟出身南鎮(zhèn)撫司,是少有的、深得皇帝信任的燕姓子弟。 裴少淮歸來途中已經(jīng)做出了選擇,自然也想好了一番話術,遂原原本本復述了今日的對話,又將自己的猜測說了出來,道:“閩地貨物全由泉州市舶司而出,一個布政使吃不下這份銀兩?!北澈蟮谋澈?,還有人在cao縱。 “我省得了?!毖喑性t會細查的。 事關重大,兩人皆未多言,以免有失,又都心知肚明。 夜里春風寒,燈籠里燭火搖曳,暗了些許,裴少淮說道:“開了春便是第二年了,該來的都會一起來,燕指揮準備好了嗎?” 官、寇、賊、紳,會一齊施展“神通”,少不了三頭六臂去抵擋。 “嘉禾衛(wèi)已經(jīng)準備好了。” “那便好?!?/br> 兩人略作揖,轉身各回了府邸,一個走門,一個走墻。 …… 偏房里的燈還亮著,裴少淮剛換下外衫,楊時月便端著一盞姜湯進來了。 “夜里海上濕氣重,官人喝盞姜湯去去寒?!?/br> 姜湯爽辣,裴少淮身子頓時暖和了不少。 裴少淮放下碗盞時,看到桌上仍擺著幾本孩提啟蒙書,想來是小南小風白日里學認字,入夜時忘了收起來。 最上頭是一本宋時《三字經(jīng)》,翻開的那頁寫著“爾小生,宜立志”,孩童認字所用,字寫得格外大一些。 楊時月見丈夫看得出神、有些怔怔,解釋道:“今日正觀問什么是‘志’,妾身便沒將這一頁合上,想著待官人得空時跟他解釋?!?/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