關著的廚房里正一派熱火朝天，偶爾還可見明黃色的火光透過磨砂的玻璃推拉門。

    柯簡坐在沙發(fā)上，看見陳欣調到金鷹卡通衛(wèi)視，正一臉垂涎地看著廣告里的美泰芭比娃娃?？潞喴矝]和她說話，只是瞧見那位無聊的大哥又給自己發(fā)了一串信息。

    在葬禮上放dj：【你唬誰呢】

    在葬禮上放dj：【沒成績？】

    在葬禮上放dj：【那什么，好吧，要是沒考好就當我沒問啊?！?/br>
    柯簡看著他的id，揉了揉眉心，十分懇切地回了句——

    江上清風游：【沒騙你】

    江上清風游：【還有，你就不能換個網名？】

    江上清風游：【聊天看著有些糟心】

    在葬禮上放dj：【我這已經是改良版了好么??！】

    江上清風游：【怎么個改良法？】

    在葬禮上放dj：【原名本來是，在你的葬禮上放dj。是不是很帥？】

    江上清風游：【……】

    是很帥，是那種誰跟他聊天誰想順著網線爬過去掐死他的帥法。

    柯簡還是耐心地給他解釋了下，雖然中考是整個市統(tǒng)考，但不同的城區(qū)選拔機制不同。比如她們平城，為了留住生源，就會在讓成績優(yōu)秀的學生保送后不參加中考，沒有了中考成績也就沒那么容易去其他區(qū)的高中讀書。

    而像寧寒柯他們溪城區(qū)，地方高中只是會給在錄取分數線上給學生降10到60分。

    柯簡有一搭沒一搭地跟他聊著，直到防盜門突然被打開，一個眼底發(fā)青的男人走了進來。

    “叔叔?！笨潞喪掷镆活D，側過頭叫道。

    他點了點頭，走到客廳來。一把關掉有點嘈雜的電視聲，毫無征兆地沖陳欣吼：“天天只會看電視！電費不要錢？自己寫作業(yè)去！”然后就徑直地回了房間睡覺，連鞋都沒來得及換。

    “啪”的關門聲，陳欣豆大的眼淚也跟著滾了出來。

    柯簡沉默地坐在沙發(fā)上，看她安靜地用手背拭掉眼淚，喉嚨里發(fā)出悶悶的抽噎聲，低垂的后頸隆起一截顫抖的脊椎骨。

    她在心里嘆了口氣。

    不知道為什么，有些時候碰見別人起沖突時，作為圍觀者，她卻有種難以言明的感同身受。很尷尬，也會難過，甚至想溜走。

    mama從廚房里出來，笑得眼角露出明晰的皺紋，她在圍腰上擦了擦手，對柯簡道：“來啦。”

    柯簡點了點頭：“嗯?！?/br>
    “婆婆估計快到了，”她說。頓了一下，又道：“你咋哭了？”

    陳欣整個鼻子都紅了，像個剛破皮的蟠桃，她又抽噎了兩下，：“剛、剛才爸爸罵我?！?/br>
    “唉，”她說，“別管他，你去小區(qū)門口去接婆婆好不好，婆婆說不一定會帶好吃的給你哦。”簡珍聲音柔柔的。

    “好?！标愋浪俣群芸斓負Q了拖鞋，擦過眼淚一把跑出了門。

    柯簡覺得，剛才她一定高興地以為敲門的是大方的婆婆，而不是她這個冷漠的jiejie。

    “走吧，洗手準備吃飯了?！焙喺鋵λf。

    柯簡進了廚房，沖了沖手，看簡珍雙手一左一右端菜有些搖晃的時候，連忙伸手接過。簡珍笑著遞給她，“沒事兒，我能端的動。”

    柯簡的視線卻停在她寬松衣袖里一塊青紫的手臂，開口問道：“怎么了？”

    “昨天嘛，欣欣把電視遙控板掉進沙發(fā)底了，我把沙發(fā)抬起來撿，一不小心沙發(fā)沒扶穩(wěn)，就砸到了?！彼龂@了口氣，“她老是闖禍，被他爸罵，不是故意當你面啊，別往心里去?！?/br>
    “不會?！笨潞啺巡硕说娇蛷d。

    婆婆提著大包小包的來了，還給柯簡拿了個紅包。

    “聽你mama說，要去溪什么中學讀書了？給你個紅包當獎勵哈?！逼牌攀莻€很精干瘦小的老人，背有些駝，臉上如溝壑般的皺紋此刻笑成歷歷亂亂的一片。

    柯簡有些猶豫。

    “拿著吧?！眒ama說。

    “干嘛？等你以后上了大學找到好工作，可是要五倍十倍封個大紅包還我的！”婆婆做了個“我打的是如意算盤”的表情看她，柯簡輕笑著接過了。

    “jiejie有！那我的呢？”陳欣拿著手里的一塊費列羅，突然覺得不香了，悶悶不樂地問。

    “你個財迷?！逼牌琶嗣诓佳澏?，“給你，都給你?！?/br>
    一把零碎的錢塞到她手里，陳欣數來數去，哇的一聲不干了：“才13塊錢！”

    “不要還我？”婆婆作勢要搶過，陳欣麻溜地把錢放進自己的小包里了，他們圍在餐桌上齊聲笑了。

    mama在鍋里留了飯菜，他們四個人圍在在飯桌上，聊了會兒天。

    “什么時候開學？”婆婆問。

    “8月22號，要提前去準備軍訓。”柯簡夾了塊糖醋排骨。

    “行，到時候怎么去？”

    “我爸送。”

    “好吧，我老太婆也不知道說啥。反正呢，你努力讀書就對了，不然就跟我一樣，老了只能給別人煮飯啰?！逼牌虐炎炖锏聂~刺剔出來，放在一截紙巾上。

    “知道了?！笨潞喺f。

    “小簡，那你生日也在軍訓的時候過了？”簡珍問。

    “嗯?！?/br>
    柯簡的生日過得是陽歷，每年8月25號，都趕在開學前，這恐怕還是第一次在學校里過生日。

    “那你有什么想要的禮物嗎？我過幾天送你?！彼龁枴?/br>
    “沒什么想要的?！笨潞啺褯]rou的排骨丟進垃圾桶，看了一眼旁邊吃著飯還玩mama手機的陳欣。

    沒記錯的話，陳欣的生日跟自己離得很近，是每年8月28號。

    柯簡吃完飯呆在客廳里，跟婆婆聊了會兒天，到下午4點過的時候，她就起身說得走了，公司里的建筑隊還等她回去煮晚飯呢。

    走之前，還把帶來的食物一一給mama吩咐好——這個老鴨rou要凍到冰箱最下面一層，那幾截香腸有點辣還有點咸，每次少煮一些……

    mama騎著自己的小電瓶，把婆婆送了回去。

    -

    柯簡和陳欣坐在沙發(fā)上面面相覷，好半晌，柯簡才不尷不尬地咳了一聲，問她：“你想要什么生日禮物？”

    柯簡第一次見到陳欣，當時還是個奶團子。說起話來嗲嗲的，經?？邶X不清地叫jiejie、jiejie，像只蜜蜂般繞在她身邊，嗡嗡嗡，轟都轟不走。她每次離開的時候，還會拽著她的衣角哭。

    2010年的春節(jié)，柯簡拿了壓歲錢，給她買了一雙側邊有粉紅小兔子裝飾的冬靴。那時候，她第一次有了當“jiejie”的感覺，陳欣看她的眼神，讓她覺得自己像是一個很厲害的大人。

    2011年的春節(jié)，陳欣第一次跟她吵架，原因是什么記不清了。但是陳欣對她說，這里是我家不是你家、這是我mama不是你mama。

    ……

    后來，柯簡也很少來這兒。但還是記得，每年送她一件生日禮物。

    “我、我……”陳欣紅著張臉，囁嚅著還沒說完話，就聽見一把粗糙的男聲從里屋里傳來，連忙跳下沙發(fā)把小聲調到音量一格的電視機關了。

    叔叔趿拉著鞋，打著電話從屋里走出來——

    “我跟你說，昨天我就叫建娃兒把牌掉包了，你放心，我做的牌，沒問題哈?！?/br>
    “這有啥不敢嘛，他們看不出來的?！?/br>
    “你說真的？他們說今天晚上條子會來？”

    “行，那過幾天再說?！?/br>
    叔叔踩著雙鞋，似乎臉上還有些剛睡醒的煩躁，他一屁股坐在餐桌椅子上，指著陳欣：“你把你媽給我留的飯端出來。”

    陳欣臉繃的緊緊的，非常利索地跑到廚房里，把一直放在電飯煲里溫熱著的飯菜小心翼翼地分幾趟端了出來，沒敢說話。

    端完了她就手腳不知道怎么擱放地站在餐桌旁，小聲道：“那個筷子放太高了，我夠不著。”

    叔叔臉色有些難看：“夠不著不會搭凳子？！做事不知道想辦法？”

    陳欣被嚇得一抖，眼睛有些發(fā)紅。

    他看她這幅樣子愈發(fā)生氣，像一塊剛石狠狠地磨過地面般發(fā)出刺耳的聲音：“是不是說你兩句又要哭？！”

    陳欣小小的身子顫栗著，緊緊垂著頭看自己的腳尖，弓著的脊背發(fā)出輕微的抖動。

    “你今天又要哭是不是？！你就只會哭是不是??！” 他把桌上的隔熱墊拿起來狠狠一拍，作勢就要站起來。

    “行了！”柯簡的拳頭握了又散，散了又握，一股厭惡的電流在她身體里肆意流竄。

    柯簡走到餐桌前，把陳欣拉到自己的身后，冷冷對他說：“我給你拿，你別罵她。”說完就牽著陳欣進了廚房，從掛在墻壁上的筷筒里抽出兩根，沒什么表情地放在餐桌上。

    “怎么，柯簡，你這是要干嘛？”叔叔臉色陰鷙，嘴角卻還噙著一絲笑。

    “不干嘛。”

    一直以來，他們倆就沒說上過幾句話，除了見面打個招呼，還沒像今天這樣面對面對峙似的談話。

    “我記得你姓柯不信陳吧？”他說。

    “我管我女兒，需要你插手嗎？”他繼續(xù)道。

    “陳欣，你現在，立刻！馬上！重新給我拿雙筷子！”他朝一直在掉眼淚卻不敢出聲的陳欣大聲喊道。

    陳欣擦了擦眼淚，手指輕顫著掰開了柯簡的手，去陽臺柜子里找來個小塑料凳，就這樣搭著凳子從筷筒里重新抽了雙筷子，輕輕擱在了桌上。

    叔叔拿起那雙筷子，夾了夾菜，滿意地說：“我還以為你沒長腦子呢，這不是拿到了？我平時教你多動腦，一說你還哭?！?/br>
    柯簡看他明明是對陳欣說，卻全程得意地望著自己，胃里惡心地直想吐。但她什么都沒說，只是在他吃飯的時候，拿上手機自己出門走了。

    -

    柯簡記得，初中的時候有做過一道語文閱讀題，大概是問，評價下一個很有天賦的主人翁，他為什么會漸漸讓自己變得普通，最終將自己困于繁瑣而庸俗的人情交往里？

    當時她不假思索提筆流暢地寫道，因為主人翁的性格不夠堅定，不敢突破世俗的眼光，不敢堅持做自己云云……

    可后來，她發(fā)現，不是這樣的。

    不是這么容易的。

    柯簡完全可以非常瀟灑地罵——“你就是個爛人，去死吧?！?，就如同她心里不斷呼嘯的那樣。

    可是，后果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