住院部的護(hù)士是整個醫(yī)院里最容易暴躁的工種。

    她們需要搞清楚哪個病人是歸哪個醫(yī)生收治，負(fù)責(zé)填寫病人生命體征資料，為陪護(hù)人員辦理登記手續(xù)，查房去記錄各個病人的體溫、血糖。

    然后接過仿佛永遠(yuǎn)都開不完的醫(yī)囑，核對采血管、病人、告知留明日晨尿。

    期間需要解決病人瑣事，比如一遍又一遍的回答“早上幾點吃飯”“中午幾點吃飯”“晚上幾點吃飯”這類的問題。

    最后，千萬不能忘記還有一級病人的巡視，一小時一次的心電監(jiān)護(hù)要抄下來記錄電腦。

    往往在這些例行工作完成的過程中，還會出現(xiàn)一些意外事件。

    一天忙下來，身心俱疲。

    所以，小護(hù)士們格外喜歡701病房里這個叫喬溫溫的小姑娘。

    首先，小姑娘長得就很招人稀罕。

    白皙精致，秀美嬌嫩，整個人軟軟的，萌萌的。  糯糯的。

    再加上那一雙明凈清澈的眼睛。

    太可愛了。

    誰不喜歡漂亮小meimei呢。

    其次，小姑娘真的很容易就能讓人感到心里暖暖的。

    她不是一個能說會道花言巧語的人，也不是一個通達(dá)人情世故的人。

    她只會在護(hù)士進(jìn)來的時候，揚起一個大大的笑臉，從床上翻起來，像只春天里嘰嘰喳喳的喜鵲：“jiejie好！  ”

    隔三差五抓一點小零食遞過來，水盈盈的眼睛眨一眨：“這個很好吃的~”

    如果拒絕她的小零食，她不會表現(xiàn)的很尷尬或者很不好意思，她只會“喔~”一聲，然后把手收回去，乖乖的將腦門湊過來量體溫。

    乖乖的跟著護(hù)士去拍X光片，再乖乖的回到病房。

    護(hù)士出門之前她還會歪歪頭，誠懇的講一句：“謝謝，明天再見~”

    世間萬物，唯“真”最動人。

    小護(hù)士們越看喬溫溫越順眼。

    于是，當(dāng)喬溫溫在陳敬磊病房門口探頭探腦，一臉茫然的看著空病房，準(zhǔn)備掏出手機(jī)打電話，匆匆忙忙的護(hù)士特意停下來告訴她：“你男朋友被帶去做體檢了”

    喬溫溫恍然大悟：“原來是這樣子！  ”

    怪不得沒有人。

    小姑娘問了陳敬磊在幾層做體檢后，蹦蹦噠噠的去找人了。

    王卉就是在這個當(dāng)口醒的。

    等陳敬磊牽著喬溫溫的手，護(hù)著她的腰從電梯里踏出來的時候。

    王卉已經(jīng)經(jīng)歷了“陪床的奶奶瘋狂按墻上的呼叫鈴”“護(hù)士找來主治醫(yī)生”“主治醫(yī)生對她一通檢查”這幾個步驟。

    醫(yī)生說完病人身體正在逐漸好轉(zhuǎn)，再觀察幾天，就走了。

    留下奶奶和她在屋里面面相覷。

    沒過一會兒，奶奶果然開始罵她。

    無外乎還是那幾個車轱轆話來回滾。

    野孩子，不懂事，糟心忤逆的玩意。

    大晚上一個人往外跑。

    這下出了事終于知道老實點了吧？

    ...

    永遠(yuǎn)都是這樣。

    她每次受到委屈，心情已然宛如風(fēng)雨飄搖間的一只破帆，懸懸欲墜的回到家，非但不能得到奶奶的安慰和支持，反而還會被一頓數(shù)落。

    王卉習(xí)以為常的閉上眼睛，把頭轉(zhuǎn)到另一邊。

    算了，眼不見為凈。

    大病初愈，她懶得調(diào)動精力去吵架。

    本以為這次也很往常一樣，奶奶罵累了，她就自己消停。

    然而，奶奶說到最后竟然哭了。

    王卉詫異的轉(zhuǎn)過頭來，看著奶奶，有些不可置信：“你，你哭了？  ”

    奶奶狠狠瞪她一眼，手背抹一把臉，倔強(qiáng)地說：“沒有！  ”

    “沒有”兩個字雖鏗鏘有力擲地有聲，可是顫抖的身子和微紅的眼眶卻如此明顯。

    王卉一下子手足無措起來。

    她習(xí)慣跟奶奶置氣，跟同學(xué)置氣，跟老師置氣，跟世界上所有人置氣。

    頂撞與對抗是她的拿手好戲，被嫌棄被忽視是她最習(xí)慣的狀態(tài)。

    突然有個人，腰背躬瘺，鬢發(fā)灰白，皺紋布滿臉頰，干枯如樹皮的臉上掛著為她而留的淚。

    平時嘲笑他人可以一分鐘都不重樣的嘴，此刻卻怎么也開不了口。

    她眼神飄來飄去，半晌，擠出來一句：“哭了就哭了唄，老太婆，還不承認(rèn)，切”

    “作為王卉一脈相承”一張口說話，必討人厭惡“的源頭鼻祖，【老太婆】功力更是深厚，她因哭泣而沙啞的聲音飄出來，蕩在病房里，傳進(jìn)王卉的耳朵：”死丫頭，再到處亂跑我就打斷你的腿”

    奶奶內(nèi)心的意思是，我唯一的孫女，我的骨血，我漫長余生里唯一與之相伴鮮活的生命，你一定要健健康康快快樂樂的活下去，去綻放你自己新的人生。

    但她不會這樣純粹的說出自己的想法，生活種種的不如意磨平了她想要變好的心，怨氣憤懣長久腐蝕著她的人生，浸進(jìn)她的骨子里，致使她連表達(dá)愛意都帶著三分毒。

    跟她相依相生的王卉有樣學(xué)樣，把她這一套做派模仿了個十足。

    她看著奶奶蒼老的容顏，渾濁的眼睛，內(nèi)心暗暗心驚，原來奶奶已經(jīng)如此老了。

    原來，奶奶不再是兒時那個能夠一只手就把自己抓過來再梆梆來兩拳的那個身手矯健永不服老的小老太太。

    歲月洗禮中，奶奶悄然變成了一個真真正正的老太婆。

    她顫顫巍巍，脆弱易碎，全然是風(fēng)中殘燭。

    王卉摸摸身上蓋的被子，壓下眼里的淚花，撇過頭去，說：“呵，老太婆，你懂什么，我不要你管”

    她心里想的是“該是她長大來接換奶奶這個照顧者的角色了。  ”

    明明都想貼對方近一點，卻因為心上的刺把彼此扎得千瘡百孔。

    奶奶還要再罵幾句。

    哐哐哐。

    有人敲門。

    祖孫倆人各自收拾一下狼狽的狀態(tài)，王卉氣力不足的喊：“進(jìn)”

    喬溫溫怯怯露一個腦袋進(jìn)來。

    王卉一看，是自己最不愿意看到的喬溫溫，臉色一下子變得極差。

    她也不知道為什么自己就那么討厭喬溫溫。

    她一看喬溫溫傻兮兮的樣子就覺得眼睛疼。

    明明她還不如自己，沒有良好的家境，沒有疼愛她的親人，甚至她連家長會都沒有人給她看。

    她滿手都是爛牌，卻憑什么每天都能活得像個歡天喜地的小麻雀。

    喬溫溫只需要晃晃腦袋，就可以讓她周圍的人全都心甘情愿的跟她相處，情不自禁的喜歡她，就連陳敬磊這種一言不合就開打的混世魔王都能被喬溫溫攥在手里。

    王卉不理解，她很反感，很厭惡。

    很嫉妒。

    王卉還不知道自己能從死亡線上折回來，里面有一大筆喬溫溫的功勞。

    她理直氣壯的不給好臉色，問：“什么事情？  ”

    喬溫溫猛地一個大鞠躬，讓躺在病床上的王卉差點以為這是自己的遺體告別儀式，她一出口就沒好話：“干什么！  干什么！  郊區(qū)的人就是不懂規(guī)矩...”

    “對不起！”

    王卉愣住。

    “對不起！  我不應(yīng)該往你的桌洞里塞避孕套！  我不應(yīng)該蕩婦羞辱你，我不應(yīng)該心胸狹窄因為你的幾句話就過激的報復(fù)你！  非常對不起，因為我的原因?qū)е履戕D(zhuǎn)學(xué)，非常，非常，非常對不起”

    喬溫溫抬起身子，真誠的看向王卉，接著說：“我知道，不能說我道歉了就該讓你原諒我，我給你造成的麻煩不是我說一兩句對不起就能消散的，我補償你，以后誰再說你，我沖到最前面去罵！  任何時候你想到我做的事情了，你心里不舒服來罵我，我絕對毫無怨言！  ”

    鐺鐺鐺一番話砸下來，把王卉砸的暈頭轉(zhuǎn)向。

    她生活中承擔(dān)過的惡意太多了。

    有些是由于她的有意無意的招惹而反噬的惡意，有些則是陰暗角落的人趁亂的欺辱。

    唯獨沒有收到過歉意。

    她下意識的反應(yīng)就是逃掉。

    她覺得她不配，不配擁有來自旁人正向的情緒。

    王卉無法在物理空間中躲藏，她便想要在精神世界里尋找出口。

    思來想去，沒有找到。

    王卉一時無話的樣子卻帶偏了喬溫溫，她誤會王卉不滿意她的道歉，于是更誠懇的說：“真的對不起，你要不...  你現(xiàn)在就罵我兩句？  ”

    王卉動了動，喬溫溫的低姿態(tài)更讓她避無可避無所適從。

    見狀，陳敬磊皺皺眉，他以為王卉真的準(zhǔn)備罵喬溫溫。

    直接開口：“你差不多行了啊，你要知道，是我們把你從人販子手里搶回來的”

    喬溫溫戳戳陳敬磊的腰，示意別這么說。

    畢竟他們不是因為王卉被人販子抓走才去救的王卉。

    他們是因為要去救被人販子帶走的女孩，才救下的王卉。

    雖然結(jié)果沒什么不同，起因卻大大不同。

    她也不應(yīng)該以一件事的“恩”去抵另一件事的“過”。

    陳敬磊捏捏喬溫溫的手，沒說話。

    對他來講，這都一樣，只要結(jié)果是滿意的，管他過程是怎么來的。

    陳敬磊的警告，讓王卉終于找到了接受外人好意的借口。

    她清清嗓子，說：“那這樣啊，這樣我就原諒你吧”

    不是因為她被喬溫溫欺負(fù)，于是得到喬溫溫的悔過。

    而是因為她承了一個喬溫溫的人情，所以不得不接受她的道歉。

    這樣的說法讓她好受多了。

    她這樣的人，別人怎么可能良心發(fā)現(xiàn)，覺得有愧與她呢。

    怎么可能呢。

    她也承受不住別人的良心發(fā)現(xiàn)。

    喬溫溫眼睛亮起來，長久壓在心口的大石終于湮滅。

    她用更慘痛的經(jīng)歷抵消了自己一時沖動做下的惡果。

    喬溫溫沒有翻舊賬，沒有春秋筆法的挑干凈自己的過失把責(zé)任全部推到王卉身上，沒有指責(zé)這件事的起因完全在于王卉無來由的言語霸凌和人格羞辱。

    王卉也沒有怪罪喬溫溫，沒有講出“若不是喬溫溫刁鉆毒辣的【性陷害】，她也不會走進(jìn)那條小巷，不會遇到差點要了她命的人販子”這句殺傷力聘美核武器的話。

    這場曠居夏秋冬三季的恩怨終于在距離除夕只剩六天的臘月二十三，北方的“小年”這一天落下終帷。

    幸好，這一番對錯參半的糾葛只耗費了一次夏秋冬。

    2012年1月20日，臘月二十七。

    喬溫溫和陳敬磊再次來到家樂福，趕在最后兩天把年貨補齊。

    陳敬磊跟在喬溫溫身后，他左臂被綁著掛在胸前，右手推著購物車。

    還能分心去盯著左瞧瞧右看看的喬溫溫：“溫溫，小心腰”

    喬溫溫過來，黏住他，說：“好呀~”

    從結(jié)賬臺出來的時候，喬溫溫眼尖的看到了肖祈。

    她蹦過去：“肖哥好！  ”

    肖祈回應(yīng)了一聲，把身后的一個看著就很機(jī)靈聰明的小孩子提溜過來：“小鬼，叫人！  ”

    肖盼咧嘴，大門牙掉了一顆的嘴漏風(fēng)：“溫溫姐好！  ”

    喬溫溫摸摸肖盼的頭：“你好呀~”

    從兜里掏出來一把大白兔奶糖，塞給肖盼。

    陳敬磊慢悠悠推著購物車走過來，右手一提，把肖盼揪離地面：“小子，看到我沒有？  ”

    識時務(wù)者為俊杰的肖盼火速開口：“磊哥！  ”

    “嗯，這就對了”陳敬磊把小孩放在地上，準(zhǔn)備走，朝肖祈擺手：“我們走了啊”

    喬溫溫揉揉肖盼的腦袋，往旁邊一瞟，看到了肖祈購物車上的春聯(lián)，她隨意的說：“欸，肖哥你買的是這個欸！  ”

    “對”

    “溫溫—”陳敬磊一看喬溫溫跟男生說話，就開始開始催她。

    喬溫溫歪歪腦袋，不好意思的跟肖祈笑了笑：“肖哥，拜拜嘍”

    “嗯”

    肖祈把春聯(lián)齊齊整整嚴(yán)絲合縫不偏不歪的貼在大門上，然后把膠帶和剪刀塞到身后的小跟班手里。

    退后半步，欣賞自己的杰作。

    小跟班肖盼跟自己的老大同款退后半步，煞有介事的一起欣賞春聯(lián)。

    看了幾秒“天書”，終于破功，他問：“哥，這幾個字都怎么念??？  ”

    肖祈掛上嫌棄的表情，仿佛是在恨鐵不成鋼他這個馬上要八歲的弟弟學(xué)識淺薄。

    他教肖盼：“會臨閬院九重上，占取春風(fēng)第一枝”

    “那橫著那句呢？”

    “鵬程萬里”

    “哦”太晦澀深奧了，他還是沒聽明白，唉，算了。

    肖祈沒有指望肖盼聽懂，他推推弟弟：“進(jìn)屋”

    關(guān)門時，肖祈又再看了一眼春聯(lián)。

    他要加快腳步，讓自己迅速成長，讓mama能夠休息，讓弟弟可以不用像他一樣為生活而奔波勞碌。

    然后，當(dāng)他經(jīng)濟(jì)條件允許，沒有后顧之憂的時候。

    他要為自己掙出一片天。

    頂天立地的好男兒，不該將視野困陷于金錢，更重要的，還是要有自己的事業(y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