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昭昭忽然不打算立馬回拾翠居了，反而沿著另一條宮道走。

    “去朱境閣吧?！彼c風(fēng)微說道。

    風(fēng)微瞧了她一眼，而后欣喜地道：“諾?！?/br>
    兩儀宮與太極宮相隔也并非十分近，就在太極宮與甘露宮距離之間向東面走的地方，對來往太極宮已同尋常的何昭昭來說，路程不算很遠。

    她先前未向商婕妤遞個帖子，說明來意，當(dāng)下站在朱境閣紅宮門前，讓風(fēng)微前去與守宮門的黃門交涉，倒也有些唐突，不知商婕妤是否在宮中，也不知她是否此刻有空閑。

    候等并沒有很久，反倒是商婕妤跟前的大宮女前來恭迎她，領(lǐng)著她進朱境閣。踏過門檻后，繞過正廳，直接往偏廳去。商婕妤正在偏廳，坐人的矮榻旁放了幾頁寫滿字的紙張，桌牘上另有一冊書，筆墨俱齊全。

    “快來?！鄙替兼バσ庥?，伸出一只手招她過去坐。

    何昭昭也笑對她，不再行那些虛禮，越過去坐在她面前，流光為她奉上一盞熱茶，清香四溢。

    兩個主子講話，余下奴婢們其實并無其他要事，奉茶之后，流光帶著風(fēng)微在偏廳外候等她們倆的吩咐，偏廳之中僅她們兩人相談。

    何昭昭渴了一時，執(zhí)起茶杯淺飲，眼神瞟見紙頁上是整齊又雋秀的小楷，內(nèi)容寫的是佛家經(jīng)典《心經(jīng)》的全篇，一頁便是一篇，這看似有六七頁，約莫也謄抄了許久。

    商婕妤覷見她目光，娓娓解釋道：“得閑時我愛抄寫佛經(jīng)，也好靜一靜心?！?/br>
    “jiejie也費了不少功夫吧？”她拿著墨跡已干的經(jīng)文，每一頁字跡都整齊端正，沒有絲毫的急迫與零亂，若非心中堅定，無所旁騖，也定然寫不出這樣娟麗的字跡，更何況還謄抄了許多頁。當(dāng)下不過才到巳時之初，要抄個六七頁，也需有一個時辰。

    “凡事習(xí)慣了就不覺得難，也不會覺得累?！鄙替兼タ此汗忪届?，打趣道：“昨日聽說陛下招幸了你?！?/br>
    何昭昭沒想到對方話題轉(zhuǎn)變?nèi)绱酥?，愣了一下后才顯出羞澀，但仍不作掩飾地應(yīng)她：“是，承蒙陛下照顧?！?/br>
    “那就很好，這也是一種習(xí)慣，倘若能讓陛下習(xí)慣你，于你而言未嘗不是一件好事?！?/br>
    何昭昭低頭整理好墨跡已干的紙頁，整齊又小心地放置在桌側(cè)，在不解中問她：“那jiejie呢？依照jiejie這樣的好性子，陛下也不會冷落你?！?/br>
    商婕妤卻搖了搖頭：“要是陛下再對我上心些，我反而不習(xí)慣了?！?/br>
    她從何昭昭的眼神中讀出懵懂，便露出了更溫柔的笑：“人非草木，孰能無情，但我的情不在這里，那些寵愛對我而言也不再是一種榮耀了?！?/br>
    商婕妤這一句話說得有些晦澀，但何昭昭到底能從這些話里知道些什么。

    “竟然是這樣。”何昭昭乍一聽，倒發(fā)覺自己似乎知道了什么了不得的事。女子深藏的情愫寄托在他人身上，這種不會與別人輕易說出的秘辛竟以這種方式說給她聽，倒也算是對她的認可。

    “jiejie緣何一而再再而三的幫我？”何昭昭終是把這句話說給商婕妤聽，從初次相見開始，商婕妤始終給她莫大的安慰與幫助，尋常人家的親姐妹尚且達不到如此地步，更別說她們不過是在宮里萍水相逢而漸次熟識的兩人，再說得細一點，恐怕還算得上是競爭對手。這么對她好，又不唯利可圖，何昭昭很難探究其中的緣由。

    商婕妤瞇著眼，一下子變得狡黠起來：“幫你自然也是求些好處的?！?/br>
    何昭昭倒也沒怕她：“什么好處？”

    “多來朱境閣陪陪我便是了?！鄙替兼樗m(xù)上熱茶，還是那一副嫻靜的模樣。

    “你看我與你說了那么多，亦并非人人都能讓我如此。”

    “人與人之間是很微妙的，走近一個人，你會知道你喜不喜歡她，愿不愿意靠近她，也愿不愿意讓她靠近你。我喜歡你這種個性，我知道你心腸軟且平平穩(wěn)穩(wěn)，不愛惹是生非也絕做不出那些傷天害理的事。初見你時，你眼神清澈，是和許多人都不同的。”

    商婕妤說得話十分輕緩，如同溪澗中的流瀉的水聲，讓人聽了分外舒心，就連心都清靜了不少。

    “但你說過我應(yīng)該變得更強?！?/br>
    “強者與平和、或者善良是并不沖突的兩者，雖然在強大的過程中必定要對付猛虎，但只要保持心境澄澈，又有什么關(guān)系呢？”

    “你當(dāng)前弱的是妥協(xié)，是能爭卻不爭，這并不是不好，但在后宮里，也算不上是個好做法。我看得出來，你絕不是會在這宮墻之內(nèi)沉寂的人，陛下不會輕看你，我也不會?！?/br>
    “按照jiejie的意思，是要我爭寵？”

    商婕妤的眼神更是明澈，其中還帶了些穩(wěn)如晨鐘的篤定：“中宮仍懸，那些人可都在覬覦這個位置。我不會坐上這個位置，也不想坐上這個位置，但你可以?！?/br>
    何昭昭聽了更是滿頭霧水，當(dāng)談及后位時，總隔著一層厚實而不可見的迷霧，她承認，自己從沒想過有一天能夠登頂中宮之位，入主未央，盡管她知道變強是必然之路，但后位實在崎嶇難走，不是她能夠駕馭的。

    “怎么說？”何昭昭再問道。

    “因為你足夠心正，因為你最美，因為陛下也對你懷有特殊，不是嗎？”

    “這……”她一時語塞，“可我初入宮時只是個不受寵的才人?！?/br>
    “那又有什么關(guān)系，相比我，相比其他人，你明明是個最好的選擇，只是當(dāng)前你入宮尚淺，許多事不曾通透。陛下不會將后位給淑妃，要是愿意給，登基之時就給了，他在等一個人，大約是一個合乎他心意的人?！?/br>
    商婕妤目光如炬地盯著何昭昭，讓她見了心里莫名有幾分膽怯，似乎面前的這個人將她看個完全，想把她推入一個或許是萬劫不復(fù)的境地，但她不會對商婕妤所說的爭奪后位有所排斥，只是感到不解，為何她如此肯篤定她可以。

    “那你如何得知我是這樣的人？”

    “哈哈……”她笑彎了眼，“我猜的！”

    “時間不多了。”商婕妤忽而斂了些許神色，笑容還在，卻不達眼底。

    何昭昭仍有些懵懂，再想問時，商婕妤又說了：“我權(quán)且這么和你一說，想不想，要不要都是你說了算，我不能替你做主?！?/br>
    何昭昭微張的口說不出一句話，她想對商婕妤說，她本不是何家入宮的人選，甚至是代替嫡妹進入囚籠。她亦沒有什么大志向，即便應(yīng)了她的話要求強，充其不過是明哲保身，以頤晚年。

    但她此刻看著商婕妤溫和又不失堅定的面孔，這些都說不出口，唯有“我再想想”四字停在嘴邊。

    “此事不急，你細想便是。你還需記得這一句，當(dāng)局者迷，旁觀者清?！?/br>
    商婕妤似乎句句埋有伏筆，說些生澀難懂的東西，但又合乎道理。

    何昭昭此時悟不通，思慮太多反而心緒繁亂，索性將念頭拋諸腦后。

    商婕妤摸了摸她的頭：“別想了，你今早想必是從太極宮來的，難為還來朱境閣看我，時候不早，早些回拾翠居休息罷。”

    她還不忘再補一句：“要是把你折騰累了，陛下指不定要怎么數(shù)落我?！?/br>
    “商jiejie！”

    “好啦。”商婕妤將她的手放在自己掌心里，“你年紀尚輕，有的是時間去想這些事兒，當(dāng)前還得看顧好自己的身子?！?/br>
    何昭昭也不再說什么了，臨走時忽而對商婕妤道：“jiejie可否把這些謄抄好的《心經(jīng)》贈送與我？”

    “這有不可，你要是想要，都拿去吧?！鄙替兼]問她用處，將《心經(jīng)》一個不落的送到她手中。

    何昭昭垂頭瞧著這些謄抄整齊的字跡，心中也是淡淡的歡喜：“多謝jiejie了?！?/br>
    商婕妤又下了逐客令催她回拾翠居，她見此又道了聲感激，被流光送出了朱境閣。

    何昭昭在途中問風(fēng)微：“你覺得商婕妤如何？”

    風(fēng)微不想她如此發(fā)問，稍加思考后，慎之又慎地回答：“商婕妤自主子才人時便對咱們照顧有加，奴婢瞧著也是頂好的一個人，又極為溫婉嫻靜，實在再好不過?！?/br>
    “商jiejie對我照顧有加不假，可我總覺得今日她說的話——總有些不可言說的深意?！?/br>
    因風(fēng)微不在偏廳，那些兩人的貼己話她是一句也不知情，也就無從判斷好壞了。真如剛才商婕妤說的，當(dāng)局者迷，旁觀者清，她要想看清楚商婕妤為何如此對她這樣照顧有加，還需要從旁人視角上看才行。

    “那你覺得為何商婕妤這樣對我們好？”她再問風(fēng)微。

    “或許……”

    “嗯？”何昭昭對風(fēng)微側(cè)目。

    “或許商婕妤對主子一見如故，這世上的許多事啊，總是很難說明白的?！?/br>
    何昭昭笑她：“就你想得這么簡單?！?/br>
    風(fēng)微嘟囔著：“興許不是奴婢想得簡單，而是主子想復(fù)雜了?！睂τ诤握颜褢T常的謹小慎微，她算是看了個透。

    “或許吧?！焙握颜淹铝丝跉?，拾翠居也在眼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