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避嫌

    “被告人薛波,男,1981年3月7日生,公民身份號碼:34222119810307365X,漢族,小學文化,無業(yè),戶籍在安徽省宿州市碭山縣朱樓鎮(zhèn)陳寨行政村西南場077號,在申城無固定住所。2019年4月因犯介紹賣yin罪被申城J區(qū)人民法院判處有期徒刑八個月,罰金人民幣四千元。2022年3月7日因涉嫌組織賣yin罪被申城公安局C區(qū)分局刑事拘留?!?/br>
    薛波組織賣yin案一個月的審查起訴期限即將屆滿,翟昰知道不能再拖了,他必須盡快作出決定。所以他開始起草起訴書,但當他寫到最后一段,本院認為應當以何罪追究其刑事責任的時候,他的手頓在了鍵盤上。不是提筆忘字,不是靈感枯竭,而是他似乎猜到了辯護律師收到他這份起訴書副本時會是什么表情。

    從未猶豫至此。他突然想到他還在當檢察官助理的時候,也就是不久之前。他根本不需要想這些,只需要把檢察官確認的罪名、量刑意見敲上去就行。過去四年他一直在期待著能夠擺脫助理的身份,成為一個真正的、獨當一面的檢察官?,F(xiàn)在他如愿了,卻又開始懷念過去。

    是人的賤格如此,還是他被無關緊要的人左右了思緒,他不得而知。

    不夠果斷讓翟昰有些浮躁,可又無法做到草率地下個決定,他抓了抓頭發(fā),靠向椅背,企圖找個支點緩釋復雜的情緒。正在他想去最后翻一遍手上的證據(jù)時,有人敲了辦公室的門。

    “翟昰,忙不拉?”

    來找他的是凌曄東,和翟昰搭檔四年辦案的檢察官,新晉二部主任。提審、發(fā)問、質證等等,一個檢察官應當具備的所有職業(yè)技能,翟昰都是從他那里學的。

    翟昰起身問他:“凌檢,什么事?”

    凌曄東遞給他一張圖片:“這個車牌號是你的伐?”

    翟昰看過去,面露困惑:“怎么會?”

    確認是他的車之后,凌曄東說明了來意:“還真是你的啊。是這樣,你這車現(xiàn)在暫時不能提走,我們有個案子需要它作為證物,這幾天通勤可能要委屈你一下?!?/br>
    翟昰前兩天就覺得奇怪,就爆了個胎,這車怎么一直維修到今天還不聯(lián)系他。結果最后來聯(lián)系他的是同事,他覺得無奈又好笑,多問了一句:“什么案子?”

    “老周車行你記得伐?”凌曄東攤手,“那個老周不是進去了嗎,現(xiàn)在車行被他兒子接手,改成小周車行了。結果這家伙子承父業(yè)把他老爹的犯罪手法一起繼承了,案子剛送到我這里?!?/br>
    翟昰記得,老周車行兩年前是他和凌曄東一起承辦的案子。犯罪人老周是一家名為老周車行的老板,其為了招攬更多的生意,故意在車行附近的兩條街上放置自制美工刀片。來往的車輛被軋破之后,車主就近將車送到他的車行維修。后來有騎車人報警,老周歸案。他和凌曄東當時是以以危險方法危害公共安全罪提起的公訴,法院最終判了老周有期徒刑四年。

    結果老周還在服刑,兒子重蹈覆轍。

    “怎么會有這種奇葩的事情啊?”一旁的文秘聽了都不由感嘆。

    凌曄東笑,隨口朝翟昰問了句:“你最近手上在辦什么案子?”

    翟昰回:“一個法援的案子,組織賣yin。”

    凌曄東:“怎么說?”

    翟昰沒理解他的意思,以為他在問案件進程,不假思索道:“正在準備起訴書,就這兩天移送法院?!?/br>
    凌曄東改口:“我是說,犯罪嫌疑人認罪認罰嗎?”

    翟昰一怔,眼皮微耷,似乎有些挫?。骸皼]有,他拒簽?!?/br>
    凌曄東沒有深究,也沒有責怪,只繼續(xù)問:“公安那邊偵查活動有沒有搞頭?”

    翟昰還是搖頭。

    凌曄東面色平淡,沒再多問,言語中多了些好心的勸慰,似個循循善誘的長者:“沒事了,你好好準備吧,第一個案子可不能掉鏈子?!?/br>
    翟昰“嗯”了聲,輕不可聞,他想說的不是這個。但他抬眼看了看四周,被綠植裝飾的辦公室不見一點盎然的生機,有人懶散消極,有人無動于衷。陌生得如置身牢籠,他在做困獸之斗。

    他真正想問凌曄東的是:幫助犯正犯化之后,是不是應該仔細斟酌一下罪名?比如薛波這個案子,到底是定組織賣yin罪以從犯論,還是定協(xié)助組織賣yin罪?

    但他知道凌曄東不會回答他這個問題,這也不是他們最應該考慮的問題。

    四年前,翟昰考上C區(qū)檢察院遇到的第一個案子,是一個六旬老人從七樓窗戶向外扔斧頭砸壞兩輛寶馬車的案子。那時候刑法修正案十一尚未出臺,沒有高空拋物罪,凌曄東想定以危險方法危害公共安全罪,問翟昰什么意見。

    剛從F大刑事法學院畢業(yè)的翟昰,意氣風發(fā),膽大妄為,深邃眼仁似兩塊璞玉,有未經雕琢的澄澈:“有待商榷。按照學界通說,構成以危險方法危害公共安全罪,需要行為造成危險的不特定擴大,但是高空拋物只可能造成特定的人或物的損害。比如這個案子,斧頭落地的一瞬間,損害就固定了——兩輛寶馬車?!?/br>
    有理有據(jù),可他的這番話一直到一審判決書生效,被告人被判三年鋃鐺入獄,都沒能讓除了他和凌曄東之外的第三人聽到。后來該案備受關注,承辦檢察官凌曄東因此當上了二部副主任,在接受申城電視臺法治欄目專訪時,大談保護人民“頭頂?shù)陌踩绷x不容辭。

    處理結果令所有人滿意,除了翟昰。

    他想說服自己,是因為理論和實務存在差異。就像凌曄東說的那樣,等他身上的學生氣褪去就好了。

    長時間呆在一個環(huán)境里,人會被同化,被馴服,如果沒有那只是時間的問題。于是慢慢地,他丟掉質疑,不再多慮,像個提線木偶,線的彼端是一堆亟待完成的指標。比如認罪認罰的比重,糾正違法的數(shù)量,抗訴的成功率等等。

    四年了,翟昰以為自己已經完美融入??善粋€曲衷,不識時務地站到他面前,和他說罪刑法定。

    罪刑法定,好遙遠的詞,做夢一樣。

    ……

    車被當做證物,翟昰只能坐地鐵上班了。

    對,只能,不得已而為之。

    所以當?shù)诙焖谕粋€車廂再次看到曲衷的時候,他將此定義為一種小概率事件的偶遇。

    曲衷今天穿了一條類似旗袍設計的裙子,底色素白端莊,張揚跳躍的刺繡不規(guī)則地簇于裙身。不太和諧卻又恰如其分,像極了曲衷本人。

    她搖曳著身姿走進這地鐵,亭亭然如立于高枝的一朵玉蘭。她和周圍的所有人都截然,像白紙黑字中被特別標注的高亮部分,讓人移不開視線。

    翟昰今天依舊有座,但在看到她腳底那雙跟高不算低的鞋之后,在地鐵車廂門關上之前,他什么也沒想就從位置上站了起來。

    剛起身,一個阿姨便順勢落座,迅疾到很難不懷疑她在一旁覬覦了好久。

    翟昰微怔,和他想得不太一樣。

    倒是曲衷的聲音,懶散地從前方飄來,是在調笑他:“之前沒見你這么紳士?!?/br>
    翟昰抬眸。天氣預報陰,陽光在她眼底。

    “早?!彼行┙┯驳卮蛄藗€招呼。

    曲衷象征性地回了他一個“早”字,然后邁開步子走到他旁邊一個身位站定。

    柑橘變成了檀香木,她今天的味道。

    看著她珠白的臂膀以及過于醒目的乳溝,翟昰有些心猿意馬,沒等他有更過分的想法,只聽見曲衷沒有感情地開口:“你應該在寫薛波的起訴書了?”

    聲音不大不小,險些被到站的播報聲淹沒,但翟昰還是聽得一清二楚。

    像淋了場陣雨,所有的不理智頃刻被澆滅。

    案子,又是案子,她非要上來就和他談案子。

    而他在想什么?想給她讓座卻未遂,想她衣服里面極具誘惑力的rou體……

    一時間惱意悔意夾雜著一點窘,復雜的情緒齊齊涌上頭,翟昰的眼角煩躁地挑起,他一點也不想在這里和她談工作,自以為說得大義凜然:“控辯雙方私下里要注意避嫌。”

    蛤?曲衷以為自己聽錯?,F(xiàn)在和她說避嫌,前兩天拉著她去開房的時候怎么就沒想過要避嫌。

    曲衷扯出一聲譏笑,趁著下一站到達,乘客進出迭動的間隙,目不斜視地繞開他,擠著人群往另一個車廂走。

    翟昰給她發(fā)微信:?

    曲衷冷漠回了兩個字:避嫌。